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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春日在怀 我结婚之後生了一女一男,他们都已成人。我写了多种小说,均以英文撰写, 并且译成八种其他文字。一九六五年,我任职< 读者文摘> 中文版总编辑,一直到 一九八七年,我认为够了,我宁愿恢便写作生涯。编缉工作和写作截然不同,处理 文稿像奶妈抱儿子 -- 文章是人家的。迄今我写了四本书,好像生了四个儿子。 学无止境,写作、做家务之馀,我一直在自修。至今我书桌上仍然堆满字典和 参考书,遇到生字,我还在查字典,把意思和发音写在簿子里,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的发表欲也仍然旺盛。无论是一篇文章或是一部小说,从孕育一个概念,构 想如何发展,一个个字写出来,写完了修改再修改,以至最後誊一份乾净的文稿, 寄到书局,苦等他们的反应,那种甘苦,有点像怀孕,要细心滋养胎儿,要有耐心, 抱奢极大的希望,却不可不提防万一会有意外。 一日作品被书局接受了,那种衷心的喜悦会使我如醉如痴。我写完英文小说< 金盘街> 时,把稿子寄给美国一家书局。他们拒绝接受出版,但书局编辑鼓励我从 头写过,因为他觉得题材很好。我煞费苦心从头写出,一年後寄给他。我收到他同 意出版的信时,快活得双腿发软,两天没敢出门,怕过街时给汽车撞倒。 书有人肯出版了,看校样是愉快的事。那时自己的手稿已经变成一排排的铅字, 像一队队的步兵在长条纸头上操过去。看完了校样,就苦等书的出版了。 有一天,我会收到一本刚印好的书,拿在手上先看那彩色封面,上面印著书名 和我的名字。翻开书来,书壳好像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和我私语,说「我出世 了。」隐约闻到油墨的香味,摸摸那浅象牙色的纸头,翻到最後一页看这本书一共 有几页,把它捧在手里试试它有多重,念念封底的作者简介,看看有没有错误。然 後躲到一间空房间,关起门来,从头到尾读一遍,严格地评断自己的作品究竟行不 行。但是不能完全客观,要等书出版之後看别人怎麽反应。 我会到书店去看自己的书有没有放在当眼的地方,书架上有几本?我会问店员 它的销路好不好,但从不露出自己的身分。我的书和别的书一起放在书架上,我知 道竞争开始了。 一本书如果有好评、好销路,我的欣喜就像看见儿子在学校里得到优异的成绩 一样。如果销路平平,只好安慰自己,它毕竟是出版了,足见有人欣赏。象所有的 母亲最疼的总是最弱的那个孩子一样,我最疼的也是销路最差的那本书。 两年前,外子和我回去过上海。 我们的游览船清早就驶进黄浦江。我五点起床,从房舱走到上层甲板,看见满 天迷蒙的烟雾,初升的太阳象一枚昏黄的铜钱空悬在一片混沌之中,毫无光辉。浦 东那边,有许多工厂的烟囱冒出一缕缕浓黑的烟,随风飘洒在灰暗的天空,构成一 幅触目的泼墨画。 黄浦江熙熙攘攘,有好几艘汽船拖著一串串的驳船,载著煤炭、水泥、食物、 粪便什麽的,慢慢驶过。船都是黑色的,是旧船,很旧的了。另外还有些货艇在船 尾装两架舷外马达,打嗝似地吐出一口口黑烟,卜卜卜地驶过去。江水黑黝黝,像 墨汁般游流。温暖的江风带来一股刺鼻的酸臭气味。沿江两岸码头停靠著的远洋轮 船和货船悬挂著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旗帜,给这幅灰暗的水墨画添上一点彩色。 mpanel(1); 突然看见南浦桥,是新盖的铁缆吊桥,雄伟壮观。周围的烟雾里大概还掩藏著 中国开放以来的许多成绩,黄浦江的肮脏可能也是与之俱来的後果。 一艘领港的汽船带我们的游览船到泊船的码头。船停泊之後,船上的旅客已经 用过早餐,预备下船观光了。船上有约四百客人,大多数是美国人和法国人,也有 些日本人和华人。我们已经去过镇江、南京和无锡,将北上烟台、天津,离船乘游 览车,到北京,从那里飞回各人的住处。 中国国际旅行社派来的十来辆游览车已经在船边一字排开。上车後我一眼看见 座位靠背的罩布很脏,布窗帘也残破不堪。游览车转进南京路时,地陪用口齿不清 的英语说,上海有一千三百万人口。我望窗外,觉得他说得一点不错。今天是星期 天,上海的居民好像都到南京路来了,他们男的穿白衬衫黑长裤,女的大多数也这 样装束,挤满了行人道,真的摩肩接踵,嘘气成云,挥汗成雨,不是简单的一句「 人山人海」所可以描述於万一的。我小时也和父母亲在南京路走过,是挤,但是没 有这麽挤。 游览车开到寄上海展览馆,大家下车。我研究手上的地图。从前我们住在静安 寺路边的爱文义路,现在叫做北京西路。我们住的弄堂叫柳迎村。我要去找。上海 展览馆是一座受苏联影响的建筑物,两幢庞大笨拙的高楼簇拥著中间一座高耸的塔, 横蛮臃肿,真是难看。地陪说那是一九五五年建造的,又说这里是前英国商人哈同 的私人花园。噢?那麽很近静安寺吧?「请问静安寺在什麽方向?」我问他。他吃 了一惊,没想到游客中有会讲中国话的人。他视我若怪物,受理不理地说“I don't know. ” 他显然不愿意和我认同,翻过头去带外国游客到友谊商店去了。 外子和我沿著北京西路走去。到处是人和车子,要过街的,要转弯的,好像大 家不一定要靠左或靠右,只要有空间就钻进去,明明不准汽车驶入的单行道,汽车 还是驶进去。 街道两边都是两层楼的旧房屋,窗外晾著衣服。街上灰尘这麽多,不知道晒乾 了的衣服会不会比洗涤之前乾净?在一个弄堂口有个似曾相识的水泥大垃圾箱。以 前是各家把垃圾倒在大垃圾箱,由工部局的人清除。这垃圾箱已经满了,附近都是 垃圾,有个孩子蹲在旁边吃饭。这不会是柳迎村。我记忆中的柳迎村是一排排粉刷 的淡黄色房子。这里的房屋是灰黑色的。我们向前走。小时,矮矮胖胖的黄妈每天 陪我上学,她提著我的书包,我抓住她粗糙的手,跟她那双裹过的小脚蹬蹬蹬走向 觉民小学。到了中午,我手指沾著橡皮铅笔的气味,头脑塞满要记住的生字和新知 识,看见黄妈站在学校门口等著接我回家吃午饭,我松了口气。我又抓著她的手跟 她蹬蹬蹬走回家。等到闻到一阵强烈的咖哩炒洋葱味道,便知道快到家了。柳迎村 弄堂口住著个印度人,每天炒咖哩洋葱。有时他站在街上,包著头巾,一脸胡子。 黄妈说,他留著一头长发从来不剪。我想,那不知道有多长!那印度人看见我,会 睁大眼睛瞪我一下,吓得我拉著黄妈赶快跑开。 这条路我走过不知道多少次,我以为我一定找得到我小时住的家。但是我完全 不认得这一带了。灰尘高飞,前面是个建筑地盘,在盖一座玻璃面的高楼大厦。有 个男人拉著木板车,上面载著五六块长约二十尺的水泥板向地盘走去。後面一部则 满载著数十条钢铁管子,前面一人拉,後面两人推。 「你看呀!」我忍不住叫道。是不是我当时年龄大小,在上海这些景象都有, 而我视而无睹?抑或是我住在海外太久了,看不惯这样用人力拉重载?老舍在三十 年代写< 骆驼祥子> 描绘黄包车夫过的辛苦日子,但是比起目前用木板车拉如此重 载的情况,拉黄包车算什麽?抬头看那二十多层未完成的大厦,我心烦意乱,感到 无奈,同时又极想视之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运河......长城......不都是完全靠人 力建造的吗?但是现在是一九九四年呀!我心里抗议。 拐弯吧,走到个菜市。我的天呀,什麽都摆放在地上,离开行驶中的脚踏车, 汽车轮子只有几寸的地方,放著鱼肉、水果、青菜。到处是垃圾和苍蝇。这麽混乱! 这麽脏!小时妈妈买水果回来一定要泡在一种深紫色的结晶盐水里消毒才可以吃。 现在岂不是大家要这样做吗?我不是要找童年的上海吗?这算找到了一部份吗?不, 上海以前没有这麽多人,没有这麽脏,起码在静安寺一带没有这麽脏。天气炎热, 一股股血腥味,腐臭味,粪便味扑鼻而来。我不愿意再向前走了。我决心回去那似 曾相识的弄堂。 有个女人坐在矮板凳上织毛线衣,脸上涂了脂粉,天气虽然这麽热,她穿的却 是长袖的红色丝绒西装,像一朵玫瑰花点缀著周围的灰暗。 「请问,这个弄堂叫做什麽?」我问那女人。她不回答,眼光就像那个地陪的 一样,好像我是个怪物。她看得出我不是这里的人,虽然我穿的衣服很平常。「你 是从那里来的呀?」她反问我。 我不愿意说我是从美国来的,那太远了。大家都是中国人。昨天我们在无锡, 我可以说我是从无锡来的。但是她不会相信。我显然不是中国大陆的人。「我是从 香港来的,」我这样说,她可以接受吗?我想跟她聊聊。「这个弄堂叫做柳迎村吗?」 「不。」她低下头,腼腆的一笑,走进房屋里去了。外子和我走到弄堂尽头, 我一直希望这是原来的柳迎村,只改了名字。我望著一排排的房屋,仿佛听见母亲 说,对面住的是广东仔,他们的留声机放出的广东仔戏真难听,隔壁住的是福州仔, 他们做的肉松和厦门人做的不同,她不爱吃。走回来时,看见那女人抱著孩子躲在 窗後向外窥视。她把我指给孩子看。 我们截了一辆出租汽车向码头驶去。看见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看见宾士汽车, 经过门面豪华的餐馆和五星饭店。经过旧法租界,那些旧日高贵的住宅仍然在那里, 那些大枫树也仍然在那里,宁静安详地遮护那些住宅。不过霞飞路也不叫做林森路 了,现在叫做淮海路。 我只有在回忆中找到我的童年和少年,所以把它写出来。回忆比什麽都宝贵。 地坼天崩,改变不了我的回忆。光阴荏苒,夺不去在怀的春日。 回到码头,游览船像一座白色的堡垒,不调和地泊在黄浦江。天空仍然蒙著浓 厚的烟雾。 (全文完)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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