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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这无非在所逆料」
离开重庆那天,日本飞机轰炸得比前一天更加厉害。中国空军因飞机损耗,无
从补给,全国失去抵抗之力。我在洛杉矶电影戏院里在新闻片里看见日本飞机在重
庆上空弹如雨下的情形,不觉眼泪涔涔而下。我变了个人,不再是回国之前那个无
忧无虑的孩子。我们在好莱坞附近一个峡谷里租了个房子,电灯、抽水马桶、冰箱
等等以前我们不当一回事的设备,变成享受。觉得安定的生活难能可贵。不必再怕
阳光,不必再怕月亮!
父亲接受纽约时报访问,表示对美国姑息、孤立政策不满。他说,中国实际上
是在替美国作战,美国却在卖石油给日本。美国人捐钱救济中国难民孤儿,同时使
日本飞机能够轰炸中国,使难民孤儿越来越多。这篇访问在美国许多报纸发表时,
正是一九四一年夏天,日本飞机采行疲劳轰炸重庆、成都、昆明,无间昼夜,连续
七天。在重庆更发生大隧道防空洞窒息事件,二万人丧生。我在梦中好像看见那些
丧生的人。
七月,美国禁止出售石油给日本,英国、荷兰相继禁止。八月,美空军志愿队
(飞虎队)在昆明成立,但是四月以来的美日谈判并未停止,仍有妥协可能。
姐姐一个人去了纽约,入陶尔顿学校高中三,明年她就可以毕业。她住在舜姊
家里。舜姊随惟贤兄去过古巴、墨西哥之後,现在又调回纽约。他们有个可爱的儿
子,名正。妹妹和我在家里自修,但自修的只不过是中文英文。爸爸对我们入不入
学校并不重视,他认为他可以给我们一切的教育。我颈上长了个小瘤,一面模著,
一面看老舍、鲁迅、郁达夫等的短篇小说,遇到生字就查字典。在英文方面,我迷
上了毛姆的作品。
父亲努力写文章为国家宣传,他写信投纽约时报的读者来信专栏,时报发表了
五封,毫不隐讳地指责美国的两面手法。他在< 新民国> (The New Republic) ,
(The Atlantic) ,< 美国人> (The American),< 国家> (The Nation),
(Asia),及< 纽约时报周刊> 等杂志写文章,谈「中国对西方的挑战」,
「中国枪口直对日本」,「西方对亚洲需有政治策略」等问题。总之,林语堂说话,
美国人肯听。他在东西两岸之间飞来飞去发表演讲,後来决定索性搬去纽约住。我
本来也要回陶尔顿学校读书,谁料到我颈上的瘤越来越大,甚至妨碍我转动头部。
妈妈带我去看许多医生,
服药打针都没有用,我感到很灰心,人也瘦了许多,但是我也感到妈妈对我的
关心,现在我觉得妈妈是爱我的,我不必怪自己生下来不是男孩才能得到她的爱心。
我记得我在上海动手术取出盲肠时,她也对我温柔体贴。
终於有一天,一位医生用注射管针刺入我的瘤,噗的一声!抽出许多许多脓。
医生抽完脓之後瘤便消下去,但是脓试验结果显示颈部一个腺患结核,必须切除。
这个病大概是在内地传染到的。
我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出院後伤痕久久不收口。医生说要在伤口上涂氧化氢水,
并且要尽量晒太阳。妈妈为我涂了药水之後,我就把头靠在她膝头上,靠箸窗口晒
太阳,那阵日子我和妈妈很亲近。
伤口终於收缩结合。秋天,我回陶尔顿学校插入三年级,我这才知道要补多少
功课才跟得上同班同学!数理化爸爸都没有教,幸而英文还可以对付,法文也可以
对付--我在法国的时候不是和雨果先生打过交道吗?班上教的犹太人的历史似乎与
我完全没有关系,但也只好硬著头皮念下去,还有希腊文化,我的天呀!往往我预
备功课到深夜。我希望不要再辍学,好好的一直念到中学毕业。
学生既分班也分组,每组有不同班的学生,据说这样对学生心理上的发展有益。
我属於西格小姐之组。她人高马大,头发斑白,非常和气。
白尼丝没有变,仍然陶醉在电影和话剧里。有一次,她对我提起一出在百老汇
演的戏,我没有听见过。她说,「这是百老汇大红特红的话剧,你怎麽没有听见过?
你去了哪里呀!」
我心想,我去了中国,但是我没有回答她。白尼丝对中国毫无兴趣,我无从对
她说起。中国实在好远好远。我和白尼丝什麽都可以谈,但不能和她谈中国。她和
我也什麽都可以谈,但不能谈她的爱犬三宝,我对三宝毫无兴趣。
十二月七日,父母亲应邀到时代、生活杂志创办人亨利.鲁斯在康州格兰维契
之家用午餐。鲁斯夫人Clare Booth 是名戏剧家,其他客人有名新闻记者Vincent
Shean ,美国驻苏大使 Lawrence Steinhardt 等共二十二人。鲁斯用餐时不允许
电话干扰。用甜品时,有个男仆手持一个托盘,将一项新闻报告送到鲁斯夫人面前。
她看了之後,即用汤匙敲桌上的玻璃杯引众人注意。
「诸位拥护孤立主义者和拥护姑息主义者请注意:日本轰炸了珍珠港。」
大家为之惊诧不已,纷纷议论,有人跑去打电话,有人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广播。
只有父亲继续吃甜品。他解释道,「这无非在所逆料。」
美国对日宣战。月馀之间,日军连占关岛、香港、马尼剌,横扫南洋,直迫缅
甸。翌年一月一日,美、英、苏、中等二十六同盟国发布联合国宣言,全力对德、
意、日轴心国作战,中国列为四强国家之一。中国人认为,多年被外国侵凌的耻辱
终於洗雪。我们和白种人平等了!中国人抬起头来了!那种心理在今天回忆,不觉
可怜又可耻。但是那时,大家的确是这麽想。在学校,同学对我这个中国人拭眼相
看。我自觉,要在功课上有优良表现,才不至於丢中国人的脸。
许多人邀请父亲参加种种会议,邀请他演讲。那时在美国有名的中国人,除了
代表政府的官员之外,恐怕只有他一人。为了筹款救济难民孤儿,许多机构在大酒
店举行慈善会,请名人演讲或艺人表演。赞助者穿著晚礼服,珠光宝气,买高昂的
入门票观赏。姐姐长大了,有时也穿著漂亮的旗袍参加这种慈善会,羡慕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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