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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们中头奖啦! 有一天,没有听见小童敲锣,突然之间,飞机就在头上。来不及逃到竹林了, 只好跑到楼下,那总比楼上安全。 轰隆!轰隆隆!轰隆! 「北碚炸了!炸了北碚!」大家叫起来。第二天,青山来了。 「我们中头奖啦?」妈妈问。 「房子炸掉了一半,」青山说。 「哈哈哈,我们中头奖了!」我们不知不觉也学会痴笑。青山说,日本鬼子随 便扔炸弹,在乡下,在田里,哪里都不安全。几天後是阴天。我们早上五点便要下 山去北碚看我们的房子。早去早回,以避免遇到空袭。有个和尚站在修道院门口的 大岩石上,大声喊「滑竿!」那些抬滑竿的农夫就从竹林里走出来,我坐上滑竿, 跟著他们的脚步摇呀摇的一路摇下山。 我们的房子的确炸掉了一半。父母亲的卧房一面墙没有了。 「你看这房间光线变得多好!」老向以一贯乐观的作风这样说。 「是呀,简直和户外一样,」我们也会答腔说。「在这里看书光线再好也没有 了。」 天花板、地板、窗子、门,什麽都倒塌了。我们找到炸弹的碎片和螺旋桨,老 向说那是五十磅的炸弹。废铁可以出卖。青山说,轰炸那晚就有小偷想来偷废铁, 都给他赶掉了。 镇子作得百孔千疮,街道比以前宽敞,因为许多房屋都炸掉了。没炸倒的房子 少了一面墙,就用报纸糊起来好了。那家西餐厅被炸掉了,但是刀叉和罐头水果可 以捡起,在另外一处再开一家好了。菜市烧掉了,但是人家还不是照样做买卖?北 碚比从前更加热闹,因为有一千个学生来复旦大学参加联考。有许多船泊在嘉陵江 边,工人扛著木材,嘿呀,呵呀地哼叫,把木材搬到岸上。船上的女人忙著洗衣服, 切菜烧饭,菜刀落砧板的剁声像小鼓的急板,配著男人的哼声,好像在说,「抗战 必胜,建国必成,抗战必胜,建国必成。」 父母亲做了决定与其躲在缙云山上,或是把房屋修好回到北碚跑警报,不如回 到美国为国家做宣传。父亲在国外为国家做宣传全出於自愿,从没向政府拿过分文。 父亲把北碚的房屋借给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北碚工会,由老向代管。老舍 的儿子舒乙在一九九四年父亲百岁诞辰纪念时,写了< 家在林语堂先生院中> 一文, 部分说: 这所房有许多文人来住过,最後由两家人分住,东面一半由老向一家住,西面 一半由我们一家住。父亲老舍先生比我们住进去得早一些。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孩子 一九四三年秋天由北平逃出来之後,和父亲在这所房子里团聚。在这里,父亲住到 抗战胜利後的一九四六年二月,先后共两年多。他在这里写了长篇小说< 火葬> 、 第一部和第二部,抗战回忆录< 八方风雨> ,还有许多短文,譬如系列 散文< 多鼠斋杂谈>.他戏称这所房子为「多鼠斋」,形容这儿的老鼠成灾。 此外,在此期间,他还出版了短篇小说集< 贫血集>.在北碚时,父亲身体相当 糟,患贫血病,常常头晕,又患痔疮,还打摆子,因糙米中有稗子而患盲肠炎,住 院开刀。我们抵北碚时,他刚刚出院,直不起腰来,站在路旁迎我们,双手拄在手 杖上,看起来,已是一位饱经风霜的瘦弱老人。 林先生的房在当时的条件下是相当不错的房子,整整齐齐,规规矩矩,下有房 基,正有洋瓦,外墙是砖的,外表呈黄色。日本人一九四O 年轰炸时,一颗炸弹正 落在离房子五米不到的地方,地上炸开一个很大的深坑,居然没把房子震垮。 那时,林语堂先生一家正好有回国之游,还恰恰就在北碚附近,他们正在缙云 山上休息。回来一看,房子遭到了严重损坏。赶快抢修。到我们住进去的时候,炸 弹坑中已种了一株槐树,直径已有茶碗口那麽粗。冬日,父亲穿著长棉袍,脚踏棉 窝鞋,坐在小树前留影,是他在北碚留下的仅有的两张照片之一。 林先生的房的周围,严格地说并没有固定的界限。有一个院门,只是象徵式的, 有门柱而无门扇。由门柱开始,有一条有台阶的小路向上通到我家住的西半边。老 向先生家不走这个门,他们走後门,后门通向东半边。房子的正面,门柱旁边有几 株高大的芭蕉,有一棵梧桐树,有两行冬青树,有茂盛的竹子。竹上常有画眉歌唱。 夏日夜间,往往有暴风雨,闪电之中,看见巨大的芭蕉叶东倒西歪,仿佛整个世界 都要倾倒,十分可怕。 令人惊讶的是,这所小房一直好好地保存着,现在还住著人。我曾两度回去看 过,几乎完整无缺,没有变坏,而且并不显得十分破旧。它现在是被围在一大群建 筑当中,四周的环境变化极大。不走近,是不会发现它的。好在,它现往被圈在北 碚区区政府大院之内,所以并不难找。有了电,有了上下水,有了正式的厕所。 它,以前是蔡锷路四十四号,现在是民生新村六十三号副十六号。 在正面的墙上,已经挂了一方小木牌,上面刻著四个绿色的字:老舍旧居(一 九四三- 一九四六)。 我最近还接到北碚区副区长的信。他写道:将把房里的居民移走,开辟成老舍 纪念室,正式确定为重庆市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所有这一切,首先要感谢林语堂先生,当初,如果没有他的慷慨借用,父亲一 家人也许找不到一处安身之地,他本来已经很坏的身心状态也许会变得更糟,恐怕 难以完成被他自称为「对抗战文学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 四世同堂> 的创作。 将来,一是纪念馆正式落成,我想,应该在墙上另立一块牌子,上面可以这麽 写:此房原系林语堂先生所有,抗战时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北碚分会会址。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六日作客台北 当日有林语堂纪念图书馆之访 我们真的要走了,反而舍不得缙云山,舍不得北碚。回来三个月,饱受空袭的 惊慌,但也认识了许多朋友。对大後方虽然只看到一斑,也可以说大开眼界。我们 很舍不得老向太太和她可爱的男婴抗抗。 那和尚又站在岩石上大声叫滑竿了。 下山时,周围的风景似乎特别美丽。在薄雾中,竹林显的青翠无比,我们刚到 北碚时,农人正在田里插秧。现在,禾稻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一股凉风吹著我的头 发。再见了,石花寺,别了,敲锣报警报的小童,偷看我洗澡的和尚,叫春的女人。 三个月来,我自觉懂了许多事。人生是复杂的,事物并不是非白则黑。我不会忘记 老向永远乐观的口吻,这里面有许多学问,我还不完全明白。我不会忘记令我听了 心惊胆颤的镗镗锣声,山豹的吼声,飞机在空中战斗,机关枪达达达响声,和炸弹 爆炸时那种声震林木的巨响。 回到北碚,看见那些黑黝黝的防空洞口,想起宋家一家人,和那两个巴金迷的 女学生,很想和他们道别。再过几十年,人家会指著防空洞说,那是日本人轰炸时 大家躲进去的山洞。等我长大之後,我会对人说,我也在洞里躲过。 在招待所放下行李後,我们便到房子去看看,青山把炸弹碎片卖掉了,十八斤, 每斤一角五。老向说,他被人骗了,废铁的价钱不止这个数目。天黑了,我们拿着 电筒里过炸烂的街道走到一家新开的馆子。老向和几位朋友为我们饯行,走上摇摇 摆摆的楼梯,楼上满是人,桌子点著腊烛,大家在等电灯亮起来。老向订的房间一 面墙炸掉了。在月光里,嘉陵江看得很清楚。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江边有 道士在诵经,普渡亡魂,有人在烧纸钱,火光熠熠,我不难相信,到处是没有散去 的灵魂。 突然之间,电灯亮了。江边的景色不见了,却听见咕隆雷声,大家说好,要下 雨了。老向站起来给大家斟酒,大人举杯痛饮,说中国必定胜利,我们会把日本鬼 子赶到海里去。老向说,胜利之後他要一路喝醉酒回到北平。有一位女士说,胜利 之後她要穿大红色的衣服满街乱跑。朋友祝我们平安抵达美国。美国?我不相信地 球上有这个地方。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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