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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轰炸季刚开始 醒来时,从窗口望外,下面是青翠的山和稻田。重庆的机场就建造在嘉陵江中。 国际宣传处长董显光先生来接机,检查行李之後,我们便搭小渡船到岸边,要爬三 百个很陡的石级上去路面。黄先生问我们要不要坐滑竿,我们说不必,但是爬了两 百级,大家都已经喘不过气来,只好停下来休息。国荣兄的热水瓶碰碰撞撞,撞破 了他手表的玻璃。石阶上有许多人上上下下,挑水的,挑菜的,搬运箱子的,董先 生说我们很幸运,空袭警报刚刚解除。今天是雨天,日本飞机大概不会再来了。他 带我们到一个招待所.有许多新闻记者在等父亲。妈妈说我们女人还是避开,赶快 走到房间里去吧。当天下午,蒋委员长和夫人就请父母亲去喝茶。父亲在< 中日战 争之我见> 一文说,他认为蒋委员长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他的智慧及道德操持足以 应付日本的侵犯以及国共的纠纷。委员长及夫人也深知父亲在外国的声望和他为中 国宣传的努力。 国荣兄也出去了。父亲的朋友张海戈陪著我们在招待所。他说,今天不会有空 袭,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们沿著江边走,经过一所军校,听见学生们在里面唱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造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著发出最後的吼声,起来,起来,起 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著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 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令我听了很激动,我们终於到了大後方!路上有许多军人, 学生,男女老少,好像大家趁著下雨天都出来了,男人有许多穿著黑色的中山装, 女学生穿著蓝色阴丹士林布的制服,有人赤著足,有人穿草鞋或布鞋。我们的美国 皮鞋突然变成奢侈品。市里处处是废瓦颓垣,街边有许多防空洞,处处听见人在用 凿子打石头的声音。张先生说,防空洞是用火药炸开石岩,再用凿子修好的。房屋 上贴了许多标语:「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等等。后来 我们走到一个空地,张先生说,去年五百个人在这里被炸弹炸死。现在是五月,「 轰炸季」刚刚开始。 国荣兄留在重庆找工作。过两天,我们便雇汽车驶到离重庆四十哩外的北碚。 爸爸在美国的时候已经汇钱给张海戈,请他买一幢房子。大家说北碚没有被轰炸过, 是安全的地方。我们的房子不在镇里而在乡下。房子非常简陋,砖头是灰色的,屋 顶是黑色的瓦,以避免日本飞机注意。房子建在小山坡上。从北边和东边看,是一 层的,从南边和西边看,是两层的。没有自来水,要从井里汲取或是从嘉陵江挑来, 还要用明矾过滤使水里的黄泥沉淀然後才能用来烧饭。房子也没有电,晚上要点煤 油灯或小油灯。厕所建在竹丛中,是个小木头房子立在岩石边,走进去向下一看, 深不可测,排泄物不必人掏!房屋後面是山,据说那里的军营暂驻十八路军。我们 一到就听见他们练习开机关枪达达达的声音。附近有个木匠已经为我们造了苯重的 家具。张先生为我们请了个男仆名叫做青山,女仆傅嫂,他们帮我们买了许多东西, 腊烛,电筒,脸盆,炉子,蚊帐,盘碗等等。 我们把随身衣物稍为安顿之後,挂起蚊帐,已经是下午五点钟。王向辰先生, 即作家老向来看我们了。他在教育厅做事,他欢迎我们来北碚,并且请我们去吃晚 饭。我读过他的幽默文章,很高兴遇见他。天色已黑,我们每人拿著电筒跟他出去, 走十分钟到他家找王太大一起去吃饭,镇上还没有人点灯。我们走进一个饭馆,摸 黑爬楼梯到楼上,围著一张桌子坐下。同桌还坐著别人,但是由於没有灯光,王先 生没有为我们介绍。 突然间,大家「啊!」的一声,鼓起掌来,因为电灯亮了。原来餐馆里坐满了 人!我们一面吃,一面打听空袭的清形。大家说,北碚没有轰炸过,但还是要有准 备。走回家时,没有路灯,一片漆黑,田中的蛙声很响亮。我想起有一年我们在维 蒙特州过暑假,傍晚走去看电影,回家时也拿电筒照明道路,满天星星,脚下是芬 芳的松针,那情景和现在多麽不同!住在隔壁的杨太太看见我们回来,便对妈妈说, 如果有警报,她会过来把我们叫醒。从她的房子可以看见升红旗,从我们这里看不 见。 第二天是好天气,意思说下雨。我们仔细看看周围。我们的房子前面是块空地, 西边是山坡,半山坡上有条公路叫做蔡锷路,直通北碚镇。沿着公路向镇外方向走, 没多远,左边便是江苏省医学院。向镇内方向走,经过国立编译馆。镇子只有三条 大街,今天因为下雨,大家都出来了,镇上熙熙攘攘。有的孩子看出我们是从外国 来的,好奇地跟著我们走。街边有许多小贩,笑嘻嘻地向人兜生意。有几家小餐馆, 几家书店,还有菜市,复日大学设在嘉陵江边,草坪上有牛有丰,大学饲养来供应 北碚牛奶和羊肉的。 傅嫂是本地人,因为打仗,所以才见到从外地来的人,她没有见过外国人,问 我他们是什麽样子。我说他们的头发有黄的红的,眼睛可以是蓝的绿的或灰的。她 听了大为吃惊,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骗她。她又问,日本鬼子什麽样子。妈妈说,日 本鬼子外貌和我们差不多,但是比较矮。傅嫂听了又不肯相信。她以为他们真的是 「鬼子」,要不然怎麽大家都要打他们。 我们到北碚第三天早上,杨太太便跑过来叫道,「林太太!林太太!升红旗了!」 那是日本飞机从汉口起飞的讯号。飞机轰炸重庆,要经过北碚上空,但是由於北碚 没有被轰炸过,大多数的人没有躲到防空洞里去。我们和许多人一样,走到房外看 飞机。有人说,来的时候很小,像蜜蜂,但也可以听见它们嗡嗡作响。飞近了,声 音就会像打雷,或像浪潮澎湃的响声。有人说,「听惯了也没有什麽,他们飞他们 的,我做我的事。」 我们终於看见飞机了,二十七架,每架轰炸机由两架战斗机保护,「人」字形 飞来。太阳照著银色的机翼,衬托著蔚蓝的天空。「今天飞得特别漂亮!」有人苦 笑道。 「他妈的!」别人说。有人要爸爸妈妈取下眼镜,不要让玻璃的反光引起日本 人的注意。 一批飞机飞过头,一批又来,每批二十七到三十六架不等。「哈!你看那架轰 炸机只有一架战斗机保护,另一架被我们空军打下来了!还有那里少了一架轰炸机! 我们空军真棒!」 第六批飞机飞得特别近。就在飞机飞过头上时,突然听见炸弹爆炸,轰隆!轰 隆!轰隆!一阵又一阵。地震了。爸爸、姐姐和我飞跑回房里趴在地上。炸弹响得 好像雷打在我头上,刺痛我耳朵。我们一直趴在地上,等听不到声音才慢慢地站起 来。 「妈妈妹妹呢?」我们叫道。幸而不久,她们由楼下厨房走上来,两人都吓得 面无血色。我们的房子只是窗子破了几片玻璃。走出去,只见离我们房屋的三百尺 的地方有一个大炸弹坑。「炸了!炸了!」大家在嚷,许多人跑到山上去,看见北 碚蒙在一片黑烟里。後来老向来了,他说轰炸时他跳进路边的沟子里,扭伤了手腕。 「我在汉口、重庆都跑过警报,没有像这次这麽险,」他摇头笑道。他说,他那晚 带我们去吃晚饭的餐馆炸毁了,哈哈哈!复旦大学几位教授炸死了,驻十八路军的 军营也炸了,死了不少在球场玩球的士兵。江苏医院也炸坏了,哈哈哈!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麽好笑,那是因为我还不了解,祸从天降,你如果不肯哭, 只好笑。 从此之後,一有警报,我们就躲进防空洞里去。 这就是大後方,和我所记得的上海完全不同,而和美国有天壤之别。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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