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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局外人
我们初次到美国的时候,家里好像孤零零建立在美国的中国基地。这次回来,
我们不知不觉已能和环境多多少少溶在一起。这对我来说,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会说
英语,对美国人的生活习惯比较熟悉。我们在家里讲的话渐渐羼入英文字和词。我
也学到美国俚语。
父亲不叫father而叫pop ,母亲不叫mother而叫mom ,我觉得很滑稽。尤其是
pop 这个短促的声音,像软木塞拉出酒瓶时发出的声音。堂堂父亲大人,怎麽可以
叫他pop ?我也发现,如果舌头嫌说“Thank you !”麻烦,只须说“Q !”便可
以,别人听不出我省略了第一个字。不想说“Okay”时,只说声“K ”也行。
爸爸说,你们要嘛说中国话,要嘛说英语,不要一句话里又有中文又有英文。
这说来容易,却不容易做到。有些家庭根本不许孩子在家里说英语,连感叹词,如
Oh!Wow ! Gee! Gosh !都不许说,假如脱口而出,要重新说一遍,改口为啊唷!
好哇!咦!我的天呀!爸爸倒没有这样坚持。
我们在纽约市东边八十六街的一所公寓往下来,地方不大,但有旅馆一样的服
务,女仆每天来打扫,换毛巾被单。我们三姐妹入附近有名的陶尔顿学校。校长柏
克丝小姐在社交场合攀龙附凤,专门物色名家女儿入校。我们是免费学生,其他学
生大多数出自极富裕的家庭,绝大多数是犹太人。陶尔顿主张循序渐进教育,老师
依照学生的能力和兴趣教导她们。这种教育方法正中父亲下怀。(我曾经去找蒲林
顿小姐,发现她已经退休,住到缅恩州去了。)
我在中学一年级插班。上历史课,老师教美国内战的经过。啊?什麽美国内战
呀?我根本没有听说过。我摆脱了< 悲惨世界> 和复杂的法文文法,现在头脑里却
需要填满完全新的知识。还有十字军的历史,即中世纪时由基督教君主及欧洲人民
所组成向回教地区进攻以图夺回圣地的远征军的历史。天呀!这和我有什麽关系!
小孩子为什麽要听大人摆布,学这麽多无聊的事!
?教英文的是一位英国妇女,叫做陶恩斯小姐。她教我们读派拉图和苏格拉底
的文章,我颇感兴趣,但是那英文对我来说是深一点。我倒喜欢上陶恩斯小姐的文
法课,英文文法比法文文法容易得多。陶恩斯小姐四十多岁,她举止文雅,外貌清
秀,性情有英国人的含蓄,同学们说,她少年时是个美人,曾经热爱一个男子,失
恋之後,她心灰意冷以至放弃祖国,移民到美国教书。这故事是否真的我不知道。
十几岁的女孩的想像力极丰富。我们都迷於< 咆哮山庄> 、< 骄傲与偏见> 、< 简
爱> 等小说,和我最喜欢的< 蝴蝶梦>.
我在学校里交了个好朋友,叫做白尼丝。她父亲是医生,她在家里也排行老二,
有姐姐和弟弟。白尼丝个子和我差不多一样高,深咖啡色头发,戴一副大眼镜。她
和我一样,喜欢看书,喜欢上英文课。我们都不喜欢上体育课,而爱画图。我们对
人生的态度是冷眼旁观。白尼丝的姐姐在交男朋友,我们说那是她的荷尔蒙作祟。
我们觉得人生是一出好戏,我们知道我们还没有被迫上舞台,因为我们在生理上还
没有发育到对异性有兴趣的地步。我们的头脑却是非常清楚的,甚至比大人还清楚,
因为我们是局外人。那麽,学校里表演戏剧的时候,我们哪里肯参与?我自告奋勇
拉幕帘,白尼丝则画海报。同学们用蕃茄酱当血,演莎士比亚的戏剧,那蕃茄酱加
上汗酸味道,实在令人呕心。但是他们演得很认真。有一两位日後竟然上了百老汇
的戏台。
我们是电影迷。星期五下午没有课,我们就在附近的药房吃三明治,然後去看
电影,一张入门票可以看两部电影,电影无论多坏,我们还是看下去,以「怎麽可
以壤到这个地步」的心理看到底。我们讨论哪个女明星最美。白尼丝觉得< 乱世佳
人>的女主角李薇芬最美。我则羡慕葛丽泰.嘉宝那张瘦削的像希腊女神般的脸,
和她无论
遇到什麽局面都能保持神凝色定的样子。我的毛病是,无论喜怒哀乐,我的感
情全披露在脸上。我是一张圆脸,我对著镜子吸入双颊,把头发梳得像嘉宝一样,
斜斜地盖著脸的一边,把眼睛眯成小缝,装出世故的样子,但是一点也不像她。嘉
宝去那里都被影迷新闻记者追踪,她用瑞典口音的英语说了一句名言:“I vant to
be alone. ”我对著镜子这麽说,然後破口大笑。
我们也看电影杂志,对好莱坞明星的私生活知道得一清二楚,谁在夜总会里喝
醉酒打人,哪个男星被某女人控告是她的婴儿的父亲,谁在闹第五次离婚,什麽腓
闻丑事我们都读得津津有味。人生是舞台,我後来发现这句话并不是我第一人想到
的。我们对在百老汇上演的戏也很注意,哪个名演员在演那个剧作家的话剧我们都
了如指掌,虽然我们很少有机会去看话剧,因为门票很贵。
纽约市是美国文艺界人才会萃的地方,画家、演员、歌手、舞蹈者等无不梦想
在这里登台表演或举行展览会。有地位的出版公司也多数在这里。笔重千钧的书评
家的书评可以使新作家一举成名,也可以使他陷於绝境。这批人才都自命不凡,是
超群出众,才高学广的艺人高士,大多数是犹太人。他们以能够正确念出非盎格鲁
撒克逊的姓名自豪。白尼丝和我对这些星光灿灿的文艺界顶尖人物极为仰慕。有时
我会平淡地告诉她,父母亲出席什麽宴会,遇到什麽名人,被邀看什麽戏,我们都
羡慕不已。爸爸那时是大红人,是社交场合的宠儿。他所著< 京华烟云> ,继< 生
活的艺术> 之後,再次被「每月读书会」选中,成为特别推销书。
我家有个习置,那便是在周末在第五大道散步,看书店的窗柜里摆著多少本爸
爸所作的书,有时也走进书店看书架上有几本。爸爸从不露自己的身分,但妈妈偶
然会指著爸爸说,「诺,他就是林语堂!」店员和顾客会都围过来,爸爸也乐得在
他的书上为他们签名。我则难为情得快点走出书店。不过爸爸说,他的读者看见他
一定会失望,因为他们以为这位东方哲学家一定是位须眉皆白的老人。
爸爸收到的信件很多,每天可以有四、五十封,很多是崇拜他的读者写的。他
没有时间看,就叫我先看,发现特别有趣的才给他看。我也替他回信,有时他口述,
我打字,他总是口述得头头是道,标点符号、另起段,什麽都讲得清清楚楚。
不用说,爸爸在百忙之中也抽空教我们中文,并且要我们练习书法。他和徐悲
鸿有许多通信,因为悲鸿希望爸爸协助他来美国举行画展,也寄了许多画给爸爸,
我很喜欢悲鸿的字,爸爸就叫我临摹。至於悲鸿的画,因为收到许多,有的被我乱
塞在抽屉里,弄脏了,真是踏蹋!但是有一张是悲鸿送给我的,他题了款。这张画
我保存得很好,现在还挂在我家墙上。
一九三九年九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并吞捷克,夺回默麦尔,德苏订
互不侵犯条约,德意成立轴心同盟,德攻波兰,苏俄侵芬兰,而德俄瓜分波兰。
在国内,日本空军对後方的轰炸,远及於兰州、西安、昆明,而以重庆为主要
目标。那年五月,重庆市区被炸大火,精华付之一炬,死者四千馀人,市民二十多
万紧急向乡间疏散,但是我国对日长期作战早已有预备。七七事变後,政府立即筹
备迁移上海地区的工厂--上海拥有全国半数以上的制造工业。八一三战起之後,敌
机不断轰炸,长江、铁路交通拥挤,人们多用木船经内河向上游输送机器和材料,
先至武汉,再西移鄂西、四川,南移湖南,北移陕西。许多大学也已迁移到内地,
政府也在後方开办不少一等学校。
向後方迁徙的人约在一千万以上,包括偷过日本封锁线的知识青年,和一般老
百姓。他们有的受政府救济,有的自己想办法,冒著腥风血雨,到後方垦辟荒地,
开筑道路,加入军队或做小生意。
这时,被日本侵扰的地区北起察哈尔、绥远,南至广东,东至上海,西抵武汉,
包括长城内外,东南多省及长江下游,俱属中国精华地区。但是日军只能勉强控制
城镇及水陆交通线,却控制不了乡村。中国政府不只仍统有西北、西南及华北、华
中、华南的大部,军队撤退後,会留一些人在沦陷区,教导人民从事游击战。
父亲认为,该是回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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