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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突然觉得自己是中国人 我喜欢在甲板上散步,走到船尾让强风吹拂我的头发,靠左边走,风把我的头 发都吹到前面,靠右边走,风把头发都吹到後面。 船上有许多外国老太婆坐在甲板上晒太阳,鸡皮鹤发,浓妆艳抹,露胸露背, 我看了觉得很滑稽。中国老大大哪里会这样显丑? 船到夏威夷时停一天,在我们还没有醒来时已经靠岸。七点钟,茶房敲门叫大 家起来,因为要排队检查护照。到了十点钟,有人送来几个花环,是要套在颈上的。 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们在这里并不认识什麽人。上岸的时候,居然还有二十多人 等著欢迎父亲,而且有记者用闪光照像机给我们照像,又有人在我们的脖子上套花 环。这些中国人请我们去吃午饭,饭後带我们乘一艘玻璃底的船,看在海里的珊瑚 和热带角,后来又请我们吃夏威夷大餐和看土人表演草裙舞。那大餐倒没有什麽可 吃的。我们不敢吃生鱼,还有一种冷的浓汤是芋头做的,不用汤匙而是要用手指沾 起来吃,我们也没有吃。回到船上,发现有人送来一只冷螃蟹,足有一尺宽。我们 都饿肚皮,於是爸爸设法把螃蟹剥开,怎麽剥都剥下开,最後他把螃蟹竖在衣柜的 抽屉中,用脚把抽屉猛然踢进。螃蟹是轧碎了,抽屉旋钮也轧碎了。我们吃著蟹肉, 从房舱窗口望出去,船已经开动了。 「为什麽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要请我们吃饭又送花又送螃蟹给我们吃呀?」我 问。 「那些人是华侨领袖,他们招待我们是因为爸爸是名人。」妈妈说。 船到旧金山时,又有记者上来用闪光照像机为我们拍照,还有书店派一个人来 接我们。一上岸,就知道这是美国了。处处是白人,搬行李的,开汽车的,卖报纸 的。美国人不再是个个有地位的。那书店派来的人把我们带到一家旅馆,乘电梯到 十八楼。爸爸说,房间是十八美元一天,那是六十块钱。我的天呀! 在餐厅吃午饭,有许多美国人都在看我们。那时的美国和现在不同,没有多少 中国人家会住进一流旅馆,何况,妈妈和我们都穿长及踝部的旗袍,也许这也是引 入注意的原因。不但如此,妈妈还戴著她那副独一无二的无框眼镜,是用夹子夹在 鼻梁上的,只有一边有一条很细的链子钩在耳朵。那副眼镜是她在德国的时候配的, 她很喜欢,她说没有几个中国人的鼻梁够高,可以戴这种眼镜。那时美国人心目中 的中国人是在中国餐馆或在洗衣店里工作的。至於其他的中国人嘛,他们只想得起 电影里的恶人Fu Manchu 和侦探Charlie Chan. 也许妈妈戴著那副眼镜,他们以为 她是个德国间谍哩! 我突然第一次感觉到我们是“中国人”,与众不同。就在这时候,爸爸说,「 我们在外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外国人的文化与我们的不同,你可以学他们 的长处,但绝对不要因为他们笑你与他们不同,而觉得自卑,因为我们的文明比他 们悠久而优美。无论如何,看见外国人不要怕,有话直说,这样他们才会尊敬你。」 过两天,我们就去好莱坞。没想到爸爸有个朋友为我们安排和秀兰邓波儿见面! 秀兰在片场里有一幢精致的小洋房,是她的休息室,前面有小花园,白色栏杆。我 们站在路上等她。不久,来了一辆长轿车,里面有秀兰本人,她母亲,两个保镳, 一个褓母和司机。秀兰看起来和电影里一模一样,一头发曲金发,笑起来脸上有两 个酒涡。她下车之後我们便跟她进了房屋,有许多人帮她脱下大衣。她笑咪咪地和 我们一一握手,还说了几句中国话,那是她演“偷渡客”的时候学到的。有摄影者 为我们照像留念。 我一心想跟秀兰说,我多麽喜欢看她的电影,想告诉她我收集了多少张她的照 片,多麽常梦见她,多麽想见到她一面。如今见到了,我却不会讲英语!羞得连 “哈罗”都说不出口。照过像之後,我眼巴巴看她被人拥走了。幸亏所拍的照片朋 友送了我们,我当它是宝贝,一直保留著。 搭乘三天火车到了东岸,我们先在赛珍珠在宾州的家里住了一阵子,後来便在 纽约市中央公园西边一座旧楼里的七楼租了一所公寓。公寓虽旧,地方倒相当大。 我们很高兴又见到舜姊,我们搬到公寓之後,她也住进来,帮我们安顿一切。她带 我们去美西百货公司,我们三姊妹里里外外买了西装,起码在外表上不再引人注意 了。后来,妈妈把她的旗袍改短,但是她仍然戴著她那副独一无二的眼镜。我则把 我的眼镜摘了,因为看了眼科医生,他说我只须在看书的时候戴眼镜。我的喜悦沁 透全身,好像一只从鸟笼飞出来的小鸟。 在美国,样样新奇。老宗(我们都这麽叫惟贤兄)和舜姊带我们到处玩。我们 从路面走下阶梯去乘地道车,车站里又挤又臭,好像人人都在嚼口香糖,也许这样 可以减少闻到臭味。老宗投一个铜板在装在墙上的机器里,一包口香糖就掉出来。 我们手拉手挤上车,在第四十九街和第六大道出来,老宗带我们去一家药房,坐在 长柜台前的无背旋转椅上,叫冰淇淋吃,或吃热狗和可乐。我们也到一家自动餐厅, 食品都摆在小玻璃窗台面的格子,想吃什麽就在窗边投下硬币,窗子自动打开令人 取出食品。妈妈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当众取柬西吃,所以她先坐下来由我们替她拿。 爸爸则觉得这种餐厅妙极了。 我们到无线电城最高一层楼,大概是八十几楼,俯瞰下面的街道,汽车和人都 小得像玩具一样。我们去庞大的音乐厅看电影和舞台表演,欣赏那班叫做Rockettes 的舞女跳大腿舞,挥著大腿踢来踢去,非常整齐好看。 在时报广场有许多吸引游客的小店,爸爸喜欢带我们进去,买票可以看「有尾 巴的男童」、「蓄胡须的女人」、「连体挛子」、「痴胖女人」、「侏儒」等等。 现在美国重视人权,不再有这种秀,而痴胖的女人处处可见,不必买票。 我们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我们不再有佣人,一切自己做。妈妈买菜烧饭,姐姐 帮忙。每天早上我七点起来,走到门口拿牛奶、报纸进来,然後收拾房间,揩拭椅 桌。姐姐做咖啡,烤面包,炒鸡蛋,妹妹负责倒烟灰缸。爸爸对擦皮鞋很起劲,他 站在路上仔细观察擦皮鞋的黑人小童怎样把皮鞋擦得发亮,然後教我们怎样在鞋上 抹油,用条软布劈劈啪啪地擦,他的手势就和街口的小童一样,摔出来的鞋和小童 的一样光亮,他得意得不得了。他对什麽都有自己一套理论。他说,在浴缸里洗澡 之後顺手用水抹一下澡缸,便不会留下圈子。他也起劲地这麽做。 妈妈请了个黑种女人每星期来一次大打扫和洗烫衣服。这女人的皮肤黑得发紫, 有一张可怕的大嘴巴。她名叫Stella,即小星星,我们认为她比较像个小猩猩。她 一来到,我们就闻到她一股骚味,像洋葱和汗酸混在一起的味道,那比周妈的狐臭 强烈多倍。她洗澡房和厨房时用一种极难闻的氨水,迫得我们只好憋住气才敢进去。 谁也吃不消小猩猩,只有妈妈说她喜欢间氨水的味道。妈妈总是烧特别丰富的午餐 招待小猩猩。「喔,太太,中国饭真好吃,我不要吃美国饭了。」小猩猩说。但是 妈妈做西餐时,小猩猩照样风卷残云地吃下去。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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