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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耳濡目染 我喜欢观察大人,他们比小孩子有趣。 我常在爸爸充满阳光的小书房里消磨时间,看他写字,为他磨墨或削铅笔。他 书桌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如四色自动铅笔,小钉书机,橡皮筋,各种夹子,回纹 针,都可以拿来玩。爸爸并且教我在打字机上用不同的字母打出人像来。有客人来 访,我就听他们谈论办杂志的事。徐讦是常客。黄嘉德、黄嘉音两兄弟是厦门人, 後来合办< 西风> 杂志。我最记得父亲对女作家挑姚颖的作品佩服之至。她是在< 论语> 写专栏< 南京通信> 的作家。父亲说,她掌握住< 论语> 的幽默精神,文字 老到,思想清丽。他求各地通信写像“京话”,而遍国求之,独姚女士的“京话” 涉笔成趣,散淡自然。耳濡目染,我觉得没有什麽比写作高尚的了。 那时的文人,徘徊在中西文化之间,尤其是到过英美留学回来的人。其中有几 个美男子,身穿山东绸长袍,底下是西装裤,英国皮鞋,头发梳得光溜溜,纤白的 手指上戴著玉指环,口含用象牙烟嘴托著的埃及香烟,一时讲英语,一时讲国语。 邵洵美、姚克、吴经熊都属於这类潇洒出群的文人。洵美走起路来像老生在戏台上 跨步,我们在他背後学他,有一次爸爸叫妹妹学他走路给他看,但邵洵美并不欣赏。 爸爸不穿西装,有他自己的理由。他说: 「不知怎样,中装中服,暗中是与中国人之性格相合的,有时也从此可以看出 一个人的中文程度。满口英语,中文说得不通的人必西奘,或是外国骗得洋博士, 羽毛未丰,念了三两本文学批评,到处横冲直撞,谈文学,钉女人者,亦必西装。 一个人的年事渐长,素养渐深,事理渐达,心气渐平,也必断然弃其洋装,还我初 服无疑。或是社会上已经取得相当身分,事业上已经有相当成就的人,不必再服洋 装而掩饰其不通英语及其童稚之气时,也必断然卸了他的一身洋服。所有例外,除 有季常癖者,也就同时数得出来。洋行职员,青年会服务员及西崽为一类,这本不 足深责,因为他们不但中文不会好,并且名字就是取了约翰、保罗、彼得、杰米等, 让西洋大班叫起来方便。再一类便是月薪百元的书记,未得差事的留学生,不得志 之小政客等。华侨子弟,党部青年,寓公子侄,暴富商贾及剃头师父等又为一类, 其穿西装、心理虽各有不同,总不外趋俗两字而已,如乡下妇女好镶金齿一般见识, 但决说不上什麽理由。在这一种俗人中,我们可以举溥仪为最明显的例子。我猜疑 著,像溥仪或其妻一辈人必有钱镶过金齿,虽然在照片上看不出来。你看那一对黑 眼镜,厚嘴唇及他的英文名字“亨利”,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溥仪在日本天皇羽 翼之下,尽可称皇称帝。到了中国关内想要复辟,就有点困难。单那一套洋服及那 英文名字就叫人灰心,你想“亨利亨利”,还像个中国天子之称吗?」 工作之馀,爸爸像个囝仔头和我们玩。他教我们在门口骑脚踏车,在车後推, 然後放手,大声叫我踩踏板,我摔倒了他就跑来扶我起来,说不要紧,要摔倒几次 才学得好。妈妈有时站在旁边看或在路边找五根草,拔下拿回家加冰糖煮,这种茶 可以消炎,喝了对喉咙好。 到了星期六或星期日,父母亲常带我们去南京路.在冠生园吃午饭。我还记得 那里的海鲜侩烩伊府面特别好吃。吃过午饭,母亲便带我们去永安公司或先施公司 买东西。有一次,她在永安公司买到一罐花生酱,她高兴得不得了,看她那灿烂的 笑容,我觉得很奇怪,买到一罐花生酱会使她那麽起劲,失去平常严肃的容貌。还 有一次,她和爸爸去沙丽文西饼店买到檬果冰淇淋,她也兴奋得不得了。爸爸打电 话回来告诉我们,冰淇淋是装在圆锥形的饼卷里,那等於是个可以吃的杯子,我们 迫不及待要尝试。 mpanel(1); 吃过午饭,父亲则去逛书店。那时,小书局大批翻印一折书。他买一大堆雇黄 包车载回家,很得意。他花五分钱买一本< 曼殊小说集> ,五毛钱买一部< 饮冰室 全集> ,七分钱买一本铜版< 孟子集注> ,三分钱买一本< 随园诗话> ,又三分钱 买一本< 陶庵梦亿忆> ,又三分钱买一本< 浮生六记> ,一毛六买一本< 曾文正公 六种> ,六分钱买一本< 绝妙好词> ,又六分钱买一本< 白香词谱> ,三分六买一 本< 郑板桥集> ,一毛八买一本< 龚定重集> ,三分钱买一本< 笃素堂文集>,一 毛钱买一本< 今古奇观> ,一毛四买一本< 儒林外史> ,一毛六买一本< 徐霞客游 记> ,八分钱买一本< 虞初新志> ,两毛钱买一部< 明清十大名人尺牍> ,又两毛 钱买一部< 近代十大名人尺牍> ,七分钱买一本< 苏黄尺牍> ,三分钱买一本< 李 笠翁曲话> ,七分钱买一本< 桃花扇> ,两毛半买一部< 红楼梦> ,四分钱买一本 ,三分钱买一本< 安徒生童话> ,九分钱买一本< 粉妆楼> ,一毛 钱买一本< 孟丽君> ,两毛钱买一部< 经史百家什抄> ,四毛半买一部< 十八家诗 抄>. “我花了三块钱买的书就够一个人自修国文两年了,如果花五块钱,岂不是有 个当完备的国文自修丛书了吗?”我当时应该有预感,“自修”将是我受教育的座 右铭。祖父年轻时挑糖果、豆仔酥在偏僻的乡下四处叫卖,是凭自修国文才能入基 督教会神学院的。这给父亲留下深刻的印象。父亲在教会学校读到大学,要等到他 三十岁在北大教英文时才觉悟他对中国文、史、哲各科的知识还不如他对西方同类 学科的了解,由而发奋自修,才有今日的造诣。 我看看那一大堆书,难免感到敬畏。他笑说,读书人每为「苦学」二字所误。 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他又说,人生快事莫如趣,而且凡在学问上有成 就的,都由趣字得来。他在各方面培养我们的兴趣。他集有一百张唱片,有时,他 叫我们关门关灯,躺在地上静听弦乐四重奏,他说这种音乐要在黑暗里听才能充分 欣赏。我却最爱听斯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百听不厌。我们也唱中国流行曲,如< 妹妹,我爱你!> 妹妹,我爱你, 我爱你的眼睛,明明亮, 好象太阳一样明亮, 小小的太阳明明亮, 妹妹,我爱你, 我的心窝里只有你, 妹妹,我爱你! 还有<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著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加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麽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边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刘半农作歌词,赵元任作曲的。赵元任和爸爸是好朋友。 他们俩都是语言学家。爸爸喜欢教我们拗口令,英文的如She sells seashells on the seashore. 中文的拗口令如赵元任创作的最难的< 施氏食狮史> : 石室诗土施氏, 嗜狮,誓食十狮 氏时时适市视狮。 十时,适十狮适市。 是时,适施氏适市, 氏视十狮,恃矢势, 使是十狮逝世。 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 石室湿,氏室拭, 氏始试食十狮尸。 食时,始识是十狮尸, 实是十石狮尸, 试释是事! 姐姐和我都学弹钢琴,老师是一位姓郁的老小姐。她戴一顶假发,眼睛有点突 出,我们在她背後叫她突目金鱼。据说有一次她坐黄包车经过白渡桥,一阵大风把 她的假发吹掉了。我们听了哈哈大笑,从此我不能再专心跟她学钢琴。爸爸说,不 要笑她,老小姐最可怜,现在男女谈自由恋爱,不肯让父母亲为他们做媒,所以才 有老小姐。从前,不管一个女人长得怎样,都嫁得出去。 在周末,我们也时常去看电影,我们看的电影有Doleres del Rio 演的“Rio Rita”,Jeanette MacDonald和Nelson Eddy 合演的“Rose-Marie”,和她和Maurice Chevalier 合演的“LoveParade”。这些歌舞剧中的歌,妈妈都会唱,因为她参加 了中西女塾的歌唱团,是女高音,有时歌唱团举行音乐会我们都去听。 侦探故事的电影,如Myrna Loy 和William Powell 合演的Nick and Nora Charles 夫妇的故事我听不懂,但是给我的印象是:1.洋女人穿低胸的晚礼服,总要男人替 她拉背後的拉链。2.外国男女很喜欢亲嘴。3.外国女人生气时会掴男人的耳光。这 是我没有看见过中国女人做过的事。 我最喜欢看的是秀兰邓波儿的电影。她的电影常在大光明戏院放映,里面有冷 气。 我对一部叫做“小上校”的电影特别欣赏。秀兰和一个叫做比尔.罗宾逊的黑 人手拉手在楼梯上上下下跳踢踏舞的镜头给我印象很深。小时我夜里做梦,常梦见 自己跟著她跳舞,醒来之後,察觉自己在遥远的上海,与她相隔一个大海,何况人 家是大明星,哪里有和她一起跳舞的事,不觉失望、沮丧。唯一接近这个偶像的办 法是收集她的照片。每星期六,十二点放学,校外就有小贩卖电影明星的照片,胡 蝶、陈燕燕、王人美、黎明晖等等的照片我都不要。我只要秀兰邓波儿的照片。有 一种是要泡在药水里,照片便会慢慢在白纸上出现。我常买这种,回家後找个饭碗, 加入药水放在地上,蹲著全神贯注地看,不久,秀兰的影子就像魔术般在纸上出现。 有时她是穿著军装在向我行礼,有时她穿著白色貂皮大衣,白袜白鞋,微笑向我招 手。我看得眼睛发呆之後,便把照片收在一个铁皮香菸盒子里,一有机会便拿出来 看看,那些照片比什麽都宝贵。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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