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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是不是白痴? 我的世界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学校,一部分是家。学校部分由倪校长管理,她 是个老小姐,大概四十多岁,长得矮矮胖胖。她在腋下的旗袍钮扣上挂著一大串钥 匙,走起路来铿锵作响。倪校长有权力罚整班的学生坐在楼梯上一个小时,或给整 班的学生记过,只因为一两个学生在班里吵闹,或是整班考试成绩不够好。她有权 力命令全校学生一个个去看护士,有沙眼的每星期要刮眼睛一次,我也被刮眼,刮 得好痛好痛。 家里的部分由妈妈管理,她也长得矮矮胖胖,也有一大把钥匙,是放在大皮包 里。妈妈声音宏亮,也非常权威。她拿钱给佣人买菜,指挥她们工作。“要下雨啦! 快把衣服收进来!”“出太阳了!快把衣服晾出去!”她的声音像时钟一样,催我 们起床、吃饭、洗澡、睡觉。她在我大便里发现蛔虫时,会失声大叫,拿一种粉红 色螺丝形的药糖给我吃。我喉咙痛,她用一个纸卷,把一种喉风散吹到我的喉咙, 味道很苦。每星期,我们要吃一汤匙角肝油,是加酱油,捏著鼻子灌下去的。每隔 多久,她要扯著我的耳朵挖耳屎,挖得好痛好痛。夏天,她叫理发师把我们的头发 剪得短短的,像男孩一样,这样才凉快,又容易洗。每天下午,我们一定要喝一碗 白果绿豆汤解暑,我很不喜欢白果的苦味,但是也只好吃下去。吃水蜜桃时,饭厅 里不准开电风扇,因为若是风把桃子上的细毛吹到皮肤,皮肤会发痒。如果水果连 皮吃,一定先泡在一种鲜紫色的晶盐水里消毒才可以吃。“你们三个孩子是妈妈全 副精力拉拔大的,”爸爸後来常这麽说,“那时流行病很多,孩子没有细心照顾很 容易夭折。” 对我来说,学校和家庭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想到,在我念三年级的时候,家里 的角色居然伸到学校里去。 读三年级时,我们开始学英文。我们用的教科书不是别的,而是爸爸所作的< 开明英语读本> ,里面有丰子恺画的插图。我们跟著先生念:Good Morning. Goodbye .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What's this ? A cock. This is a cock. What'sthis? A hen. This is a hen. What's that ? A goose. That's a goose. 大家念得好辛苦,尤其是把舌头放在牙齿中间,发出th的声音时很吃力。我觉 得很不好过,家里和和气气的爸爸怎麽籍他所写的书,伸到学校里来给我们学生出 难题?那是我第一次领悟到,我是“林语堂的女儿”。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被男 生欺侮。他们英文考不及格时,就围著我,指我骂道,「全是林玉如格阿爹勿好! 全是林玉如格阿爹勿好!」弄得我脸胀得通红,差不多要哭出来。 学校里的学生很杂,班里的学生有的年龄比我大许多,有的是从乡下来的姑娘。 坐在最後一排的是一些吵吵闹闹的男生,常被先生记过,但是他们似乎不在乎,一 再吵闹。 「放十分钟」休息的时候,学生就在校园,即一块空地上玩。有时我和别的女 生坐跷跷板。我们穿著长及踝部的旗袍,侧面坐在跷板上。有的男孩会等我坐的那 端板跷高的时候,把坐在另一端的女孩推开,自己坐上去。玩了两下,他著地的时 候就突然跳开,使我砰的一声猛然坠地,吓得我哭出来,那些野男孩却拍手大笑。 但是後来我有了个保护人。有一次男主再在跷跷板上捉弄我的时候,一个长得 又高又胖的女孩跑过来,一拳把那男孩击倒。那男孩从地上爬起来叫,「白痴!白 痴!」做了个鬼脸就跑掉了。 我猜想那女孩是十三、四岁,穿著乡下姑娘的衫裤,梳著一条大辫子,她与我 同班。有了她保护,我不再给男生欺侮了,於是我总是找她一起玩。她是住读生, 住在校舍二楼一间大房间。有一次她带我上去,从她床底下拉出个小皮箱,取出两 个用火柴和碎布做的洋娃娃给我玩。 「哎唷,真漂亮,你在哪里买的?」我问。 「我自己做的。」她说。 「你真聪明,你教教我怎麽做好吗?」 「我不聪明啊,」 她低头说,「人家说我是傻子。」 「不要紧,」 我说,「家里人也叫我傻孩子。」 她看看我笑了。「我喜欢你,」 她说。 我们变成好朋友。吃过午饭(那时我已经不回家吃午饭,而是由佣人送午饭来 学校吃。) 我们经常在楼上趴在地上玩洋娃娃,或是吹肥皂泡泡。有时她皱著眉 头说不能玩,有功课要做。我看她做得很辛苦,就替她做,然後一起到校园去玩。 有时她会逗男生赛跑,跑赢了就拍手大笑。她很会跳绳子,有一次跳到一百次都没 有绊倒,其他的学生围过来看了。她愈跳愈高兴,谁料到汪先生这时走过来骂道, “不要跳了,难看死了,以後不许再跳绳子。” 汪先生怒气冲冲地走开後,有个高班的男生笑道,「白痴跳起绳来两个奶子一 上下用得好厉害,所以汪老师不许她跳。」他高声龌龊地大笑。 白痴的脸一红,哭了起来。被人欺侮的滋味我知道,我替她伤心。我们回到楼 上,她伸出肥大的手臂紧抱住我,我们哭成一团。「我跟你最要好,」她说。「我 也跟你最要好,」我说。我们形影不离,彼此依赖,她是我的保镳而我替她做功课。 可是好景不常。 有一天,在上算术课时汪先生一走进教室,就厉声说,「林玉如,走过来!」 我看他铁青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跟前。汪先生 说,「林玉如,你作弊,你替白痴做功课,把手伸出来,我要教训你以後不能再这 样做!」 我倒抽了一口气,吓得手脚发冷。我从来没有被老师骂过。我没有作弊,我只 是想帮白痴的忙而已。谁知汪先生拿起戒尺就要打下来时,白痴已经从教室後排抢 过来,叫道,「你不要打她,林玉如是我的好朋友!」 她一拳把汪先生击倒。 同学都怔住,教室一片静寂。我瞪视白痴,心里既感激又惊慌。她呆呆地站著, 一丝不动。这件事太严重了。白痴要保护我,说什麽也不应该出拳把老师击倒。汪 先生从地上爬起来时,嘴唇流血,脸如土色,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室。大概过了五分 钟,有个工友进来哄白痴出去吃饭,我们就自动下课。我难过得不得了,不知道白 痴会受到什麽刑罚。我被指作弊,也不知道会有什麽後果。 下午白痴没有来上课,也不见汪先生。放学的时候,我看见个六十多岁的乡下 人拉著白痴的手,提著她的小箱子走向校门。白痴看见我说,「我走了。」 「你不要走!」我叫道,但是那老人拉著她快步向前走出去了。 这时汪先生走到校园,脸卜贴著纱布。有几个学生走过去,问他怎麽啦。 「我辞职不干了!」 他说,「我早就告诉校长,一个二十五岁的白痴虽然智 商和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却不能和正常的孩子混在一起上课。」 白痴是个二十五岁的大人!我不能相信。我不明白,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爸爸。 「白痴就是傻子的意思,」爸爸说,「她虽然身体发育正常,头脑却和八岁的小孩 一样。」 这时我才觉悟,白痴不是我的朋友的名字。 我愣住了。想到她替我抱不平,出拳打捉弄我的男生,打汪先生,我的心碎了。 又想到一个大人趴在地上玩洋娃娃吹肥皂泡,逗男生赛跑的时候她有多高兴,我难 过得要哭起来。白痴是我的好朋友,但我不想长大之後像她那样。 「为什麽没有看出她是白痴呢?」我问爸爸。 「也许是因为你只有八岁。」他回答,摸摸我的头。 「以後我会不会变得聪明一点?」我焦虑地问,「我会不会也是白痴?」 「戆囝仔,」爸爸说,「你放心,你绝对不是白痴。」 我为白痴伤心了好久,想念她。我不知道她被那老人带走之後过著怎样的日子,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惦记我。爸爸说,你别担心,像白痴那样的人记忆力不强,说 不定已经忘记了你。他这样说,使我更加受不了。难道我们的友谊就这样消逝了? 我却一直没有忘记她。在那短短几个月中,我们是诚挚的好友。 以後我再也没有交到那麽好的朋友了。 有一天,家里门口来了两三个陌生汉子观察我们进进出出。父亲就待在家里没 有出门。原来,杨杏佛在中央研究院遭凶徒枪击死亡。父亲和杨杏佛、蔡元培、鲁 迅等人是中华民权保障同盟上海分会的执行委员。有人说,杨吉佛被杀害是有计划 的政治性暗杀。 爸爸在家里躲了两个星期之後,那些男人不再站在大门口了。爸爸於是在傍晚 带我出去散散步。天下著小雨,湿路面反映著灯光。 我问爸爸:「为什麽大家都说妹妹长得真较粹(玲珑可爱)?我看不出她有什 麽较粹。」 「小孩子因为天真,所以大人觉得他们较粹,」爸爸说:「这世界很复杂,大 人多半已经失去天真。」 「天真是什麽意思呀?」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他说。 「为什麽懂了事就不可爱呢?」 「戆囝仔,」他说,「你长大了就明白。」 我心想,大人的世界不知道是怎样的。「天真」不知道是什麽东西,是怎样失 去的,使人变得不可爱。我不想一辈子做不懂事的戆囝仔,但是懂事了就会变得不 可爱,怎麽办?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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