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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家里的事不要让别人知道 假使母亲是养育我的土壤,我不平凡的父亲是培养我这棵小苗的水和阳光。我 的教育是从他那里开始。他对什麽都有创见,对读书,他在< 论读书> 一文(申报 月刊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午五日)部分这麽说: 读书本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向来算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 以读书向称为雅事乐事。但是现在雅事乐事已经不雅不乐了。今人读书,或为取资 格得学位,在男为娶美女,在女为嫁贤婚;或为做老爷,踢屁股;或成求爵禄,划 地皮;或为做走狗,拟宣言;或为写扑闻,做贺联;或为当文牍,抄账簿;或为做 相士,占八卦;或为做塾师,骗小孩... 诸如此类,都是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责, 皆非读书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钱,上大学,跑百米,拿一块大银盾回家,在我是 看不起的,因为这似平亦非读书的本旨。 今日所谈,亦非指学堂中的读书,亦非指读教授所指定的功课,在学校读书有 四不可。(一)所读非书,学校专读教科书,而教科书并不是真正的书。今日大学 毕业的人所读的书极其有限。然而读一部小说概论,到底不如读三国水浒;读一部 历史教科书,不如读史记。(二)无书可读,因为图书馆存书不多,可读的书极有 限。(三)不许读书,因为在课堂看书,有犯校规,例所不许。倘是一人自晨至晚 上课,则等於自晨至晚被监禁起来,不许读书。(四)书读不好,因为处处受训导 处干涉,毛孔骨节,皆不爽快。且学校所教非慎思明辨之学,乃记问文学。记问之 学不足为人师,礼记早已说过。书上怎么说,你便怎样答,一字不错,叫做记问之 学。倘是你能猜中教员心中要你知何答法,照样答出,便得一百分,於是沾沾自喜 自以为西洋历史你知道一百分,其实西洋历史你何尝知道百分之一。学堂所以非注 重托问之学不可,是因为便於考试,如拿破仑生卒年月,形容词共有几种,这些不 必用头脑,只需强记,然学校考试极其便当,差一年可扣一分;然而事实上与学问 无补,你们的教员,也都记不得。要用时自可在百科全书上去查。又加罗马帝国之 亡,有三大原因,书上这样讲,你们照样记,然而事实上问题极复杂。 有人说罗马帝国之亡,是亡於蚊子(传播寒热病),这是书上所无的。 关於他自己读书的经验,他说: 我在中学以第二名毕业,在圣约翰亦然。毕业第二名似是我一生学校教育中的 气运,我也曾分析其因果如下。大概在各学校中都有一个傻小子,如我一样聪颖, 或稍逊一筹的,然而比我相信积分而且能认真攻读课堂内的功课而为我所不能的。 我相信如果我肯在功课点努力一点,便不难得到冠军,不过我不干。第一,我向来 对於课程不大认真,其次,几做甚么事我一生都不愿居第一的。这也许是由於我血 液里含有道教徙原素。结果:无论在家或在校,每当考试的一星期,其他学生正在 「三更灯火五更难」中用苦工之时,我却逍遥游荡到苏州河边捉鳝鱼, 而且搅风 搅雨引诱别的好友一同去钓鱼。那时我真是不识得知识的魔力和求学的妙处,有如 今日之引吾入胜,使我深入穷知探奥之途,迷而忘返。 我之半生,或在校内或在校外,均是一贯不断的程序,从不知道身在校耶抑出 校耶,在学期中耶抑假期中耶。这对於我看书的习惯没有多大的分别,只不过在假 期中我可以公然看书,显露头面,而一到学校开课便须秘密偷看而有犯规之虑。但 是即使最好的教员和最优的学校,也莫能完全禁止我看些自己爱看的书。 偶然用十分或廿分钟工夫来预备功课并不搅扰我的。但这却令我得了一种确信 (即现今我常在报章论说上所发表的意见。) 学校是致令学生看书为非法行为的 地方。 mpanel(1); 那地方将全日最好的光阴作上课之用,由早晨八时至下午五时,把学生关闭在 课堂内。凡在校时间偷看杂书,或交换意见(即所谓课堂闲谈)者,皆是罪过,是 犯法。在中学课堂之中只许身体静坐,头脑空洞,听著别的学生错答问题而已。 至在大学,这时间乃用在课堂听讲演。这我相信乃是人类虚耗时间之最大的发 明。 一个小子能够紧闭其嘴唇,腾空其头脑便称为品行优良,得甲等操行积分,而 课堂中最优的学生乃是一个善於揣摩教员心理和在考试答案中迎合教员的意思者。 在中国文字上,课堂中最优良的学生正是“教员腹内的扁带虫”,因为独有他 晓得说教员所要他说的话,和思想教员所要他思想的意思。凡是离开这一道,或不 合教科书的,或者是有些独立思想的,皆目为异端。由此不难知道我为甚么屡次毕 业总是不能名列第一了。 - 摘自< 林语堂自传> 我却是个平凡的学生。爸爸“偶然用十分或二十分钟工夫来预备功课”,便可 以考第二名,我可要每晚做许多钟头的功课才考到前五名,而我不像爸爸那不重视 分数。我非常重视分数,不肯认输。 爸爸认为我们除了学校之外,什麽都应该见识见识,因为整个社会就是大学堂。 他什麽地方都带我们去。有时我们和他的朋友去吃馆子,他们会在馆子里叫局。那 种馆子楼上辟有雅座,桌子上有一叠粉红色的纸条,上面印著一些女人的芳名。那 些女人就坐在窗子对面。爸爸解释说,你勾出什麽人的名字,她就会过来陪客人喝 酒唱歌。於是我也提笔乱勾。那些女人来了,那里知道是我请来的!她们总是两个 一起来,一个拉胡琴,一个唱歌,脸上抹浓厚的脂粉,头发烫得髻曲不自然,身穿 花花绿绿的旗袍。我们吃完饭就走,爸爸的朋友大概也松了口气。“语堂到什麽地 方都带他小孩子一起去!”如果他们心里没有这麽想才怪呢。走到街上,我们有时 会看见那些女人双双坐在黄包车上招生意,车上挂著红色或绿色的灯笼。妈妈就说, 她们是坏女人,是过皮肉生涯的,随便让男人碰她们的身体。我们长大之後绝对不 要像她们,她又添了一句。爸爸则说,那些女人是因为穷,所以不得已要过这种生 活,我们不要看不起她们。有时,我们一家人去吃饭,也叫条子,那些女人来了, 爸爸就跟她们讲话,问东问西, 於是我们看出她们和平常人没有什麽不同。 爸爸精力超人,什麽新的都要试一下。有一次,他带我们去对著麦克风讲话, 制造一张片子。这叫做“灌音”,当时是很稀奇的。我们拿著片子回家在留声机放 出听了又听,觉得很好玩。在学校,先生要我们每星期作文一篇,我就写“星期六 爸爸带我们去灌音。”先生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叫我过去问。在众目睽睽下,我 低头不语,羞得不得了。解释给生生听嘛,怕她不相信,惹来同学的嘲笑。我当下 决定,家里的事以後不能让学校里的人知道。现在想起来,我如果在作文里说, “星期六爸爸带我们去馆子叫条子”,不知道先生会怎麽说! 这时,父亲在国内声誉鹊起。他创办了独特风格的< 论语> 半月刊,提倡幽默, 而他自己的文章评论时事噱而不虐使读者有会心的微笑,或有妙悟,很受欢迎。他 有了「幽默」大师的称号。 爸爸爱旅行,偶然带我们去杭州。他倜傥不羁,我行我素,火车的窗子开著, 他拿一张报纸伸手出去让风把报纸撕裂,要我们也这样玩。妈妈很不赞成,但是拿 他没有办法。 我们只觉得好玩,学他的榜样,殊不知他离上海时写了这样一段文 章: 某月日,日本陷秦皇岛,迫滦河,觉得办公也不是作文也不是,抗日会不许开, 开必变成共产党,於是愿做商女一次,趁春日游杭。该当有人说,将来亡国责任应 由幽默派文人独负的吧?因为听说明朝之亡,也是亡於东林党人,并非亡於吴三桂、 李自成、魏忠贤。其实,这样也好,近日推诿误国责任颇成问题,国民党推给民众, 民众推给政府,政府推给军阀,军阀一塌刮子推给共产党,弄得难大鸡犬不宁,朝 野噪动。如果有一人能代众受过,使问题解决,天下太平,从此不再听推诿肉麻的 话,也是情愿的。 到了杭州,我们住进西冷饭店之後,便在湖边散步,爸爸教我们看山、看云、 看水。青山耸翠,令他想起他在崇山峻岭围绕的板仔过的快乐童年。我们雇船游湖, 他便告诉我们.他小时在云山千叠之间的板仔长大,影响了他一生的人生观。他说: “你要是生长在山地里,担保一辈子是个山地的孩子,永远不变。山影响了我对人 生的看法。山逼得人谦逊,对山敬畏。你生在山间,不知不觉评判什麽都以山为标 准,於是人为的事都变得微不足道。摩天大厦吗?可笑之至。财富、政治、委利都 可笑之至。” 他说他的人生观也深受祖父的影响。祖父林至诚是长老会牧师,他没有受过正 式教育,小时做过卖糖饼的小贩,也挑重担卖竹笋和米,他深知穷苦的滋味。祖父 二十四岁入教会的神学院,会读书全靠自修。後来他当牧师,每月收入大概二十银 元,却梦想送儿子到上海,甚至到世界最好的大学念书。结果,二伯、爸爸和六叔 都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而爸爸和六叔都到外国留学。人要有梦想,才会有进步,爸 爸说。 母亲也告诉我们,父亲在美国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的时候,由於她患急性盲 肠炎要动手术,把他们的钱都用光了,有一个星期父亲只有钱买一罐老人牌麦片吃。 母亲从医院回家之後,大学的学生顾问赛叶(Francis Sayre )教授夫妇临时来探 望,父亲手忙足乱,快点打扫他们与两个别人分住的小公寓,在厨房里发现一只死 老鼠的时候,赛叶夫妇已经上楼。父亲手持畚箕,正要把死老鼠扔进垃圾桶。 “你们猜猜,赛叶太太是谁?”妈妈问。“她是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女儿杰西 (Jesse )!” “哗!”我们叫道。「美国总统的女儿来看你们,爸爸手里拿著一只死老鼠! “我们笑得前俯後仰。如今回忆,似乎仍可听儿我们的笑声,看见双亲的笑脸,不 禁感到父母亲的爱心,像一道光辉,照亮我天真无邪的童年。 第二天,我们爬玉泉山,在石阶左右都是乞丐,有跛脚的、生烂病的、瞎子、 哑巴,个个伸手向游客要钱。爸爸说有些乞丐是假装生病的,他们大部分是有力的 乞丐会会员。“乞丐也有会呀?”我简直不能相信。虽然如此,妈妈还是给我们一 些铜板,我们给每第五个乞丐一个铜板,这样才够布施。有个特别胖的乞丐赤膊坐 在地上,一面拍著大肚皮一面叫道,“什麽都是空,吃饭也是空,喝酒也是空,女 人也是空,有钱也是空,没钱也是空。”爸爸笑了。“看他那麽胖,说什麽都是空 的,谁也不相信!” 在山上土庙里,我爱看那些脸色灰白的和尚双膝盘坐,双手合在胸前念经。我 盯著他们好久,想不通为什麽好好的一个人要出家。在庙寺旁边有个小石塔,爸爸 说那是个笼,从前有个和尚坐在里面,叫人把笼门锁起来,加纸封密。那和尚在里 面坐禅或诵经,只吃几个枣子。过了几个月,外面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以为他死 了。细听之,又听到念珠的声音。这叫做坐饿关。 「为什麽要这样呀?」我惊奇地问。 「因为他要修心、炼丹,想求长生不死的仙术。」 「他难道不喝水吗?他久坐在里面脚会麻吗?他冷不冷?」我一直问下去。「 後来他是不是死了?」 「大概是死了。自古以来连皇帝都想求长生不死,但是谁也没有办法不死。」 下山的时候,我们又看见那些乞丐,但是我看不出哪些是骗子,哪些不是,心 裹有点难受,因为我不想受骗。 晚上,我躺在床上,窗外满天繁星。我想,世界上有那麽多难懂的人,等我长 大,大概就会懂。 生命究竟是什麽东西?我为什麽是人,而不是狗,还是猫?或是一只大象?倘 若我是大象,会在森林中吃树叶,还是被关在动物园里?倘若我是一棵树,人家砍 下我的枝叶,把我制成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的人不会知道他坐在林玉如上面。倘 若我是一条大鲸鱼在海里游水又怎样?不知道会有什麽感觉?但是既然我是我,为 什麽我是我呢? 天空无际,哪里是尽头?尽头之外是什麽?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我迫不及待 赶快要长大,但如今半世纪之後,还是想不通。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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