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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节:末日文/崔柏(1)   末日   ○崔柏   一个黄昏,我忽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要我立刻赶回家去,我对着电话怔 了一下。父亲迟疑地说:夜里有一辆便车,司机是父亲的朋友。他阴影般的高大 身体,此刻伫立在我面前,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蔼亲切地微笑了一下。微笑渗进 残霞鲜红的车窗里,我们驶离了城市,一路向忧伤的郊野奔去。   遮断眼睛的楼群消失之后,迎面而来是深深裸露的土壤,几百名建筑工人趴 在泥土的底部,开掘洞穴,忙碌,从上面望去只见橘色的帽檐。体育馆的钢筋骨 架在工地的尽头矗立起来,这里灯光明亮,马路边闲坐着两个灰装上衣的工人, 一张一翕的烟火明灭。一大群铜片似的麻雀从空中疾驰而过,大地在后面露出葱 郁的田野如明镜。   豆荚、荞麦和早熟玉米的清香,迎着月色闪闪而来,撞在玻璃窗上似乎折了 弯,留下烟雾朦朦胧胧的痕迹。越来越寂静,汽车行驶上寂静无人的平原道路, 刚才还和我不时攀谈几句的司机,也好像睡着了似的,靠椅上只见他似铁的黑发。 车厢里没有开灯,只有我们两个人,司机大概懒于开灯,他好像很疲倦。广阔的 道路在微弱车灯的照耀下像一片发白的棉花田。   临上车时,他告诉我:车将不在我家所在的城市里停留,一直上塬坡。我将 去哪儿?父亲的电话一定说明家里有什么事,既然不回家,那一定是塬坡上乡村 里的亲人出了什么事情。我不敢大声问司机,汽车驾驶盘上昏黄的指针缓缓地滑 动,显而易见,这个人开车走了神,或者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于我轻柔的 生怕打断他梦呓的提问,他自然像对待路面上的积水一样轻轻擦去。一句话,我 被遗忘了,现在是我和一辆孤独的车,司机和它联成一个整体,这辆车按预定路 线直驶向它的目的地(幸好司机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忽然没有原因地感到 :许多年来我的境遇也是如此,莫非我将到了最后一日?车中的乘客调整了因为 询问而稍微站立起来的姿势,现在轮到他安安静静不出声靠在自己的靠背椅上, 在这辆睡眠中仍然平稳向前的汽车里翻看自己的思绪了。   我一会在倾听,一会在梦眠。田野略略起伏地喘息着," 沙沙" 、" 哗哗" , 微风掠过的声响光滑地传进耳朵里,像大地睡梦中的音乐。豆角已干枯的花瓣在 凋落,棉花伸出了健壮的叶子,在露水下,此刻是蚂蚁和金龟子、青蟋蟀最忙碌 的时间,也是它们振翅歌唱,鸣叫求偶的季节,从刷得雪白的电线房后面混入了 昆虫的求偶声。淡淡的云彩穿过月亮,饰上一层银色的清辉。   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在远方有一片眼睛,在田野的深处,闪烁流动的光点隐 匿在密密麻麻的庄稼中间,散发着隐秘灼人的气息。我的头脑开始酸痛,从车门 的缝隙渗进来的冷风,像井水一样撞击着空裸的额头,头发直立起来,庄稼像头 发一样高了,也许是汽车驶进了两侧都是田地的峡谷。玉米狭长的叶子摩擦着玻 璃,叶片下面是几近光滑的茎秆,像一根根细小的柱子。就在这一瞬间,那片眼 睛在土壤深处浮现,像荒凉的井水里撒落红色的泥土。一瞬呼啸而过,汽车梦幻 般地爬出峡谷,两边又是浅睡着的一平如镜的原野。那片黑暗中明亮的种子不请 自来地移近了,不只是这样,在漆黑的幻化成看不见的长长的柜子上的粮食波浪 里,磕玉米粒的声响,咬豆子的声响,各样干干崩崩的声音绷紧了睡梦中的意识, 可怖地跳到眼前。   那只只发出萤火的是田鼠的眼睛,田鼠爬上了柜台,绕着发黑的油灯来回追 逐。奶奶的床头上,裱糊着的报纸被牙齿撕得沙沙响。田鼠从奶奶的枕头上跳过, 成耀(" 我" )头顶之后的窗半掩着,月亮升上来,从第一缕射在成耀白瓷般冰 凉的额头上开始,柜子上的细腿便停止了跳动。俄而,它们小心翼翼地爬向柜边, 一跳而下,又轻轻地碰撞着陶盆,缩进墙角里消失了。月光如一缕缕绒绒的棉毛, 轻轻地覆盖在被子上,堆得很高很高,像初生的羊羔,像口袋里掏出的雪白的小 鸡,像在跳跃………   天亮时起床的是奶奶,她僵直的身体又鲜活地动起来,推开木门,卸下门槛, 挂上帘子,然后是一股灰尘的呛味――奶奶在打扫屋子。奶奶从厨房里提出暖水 壶,奶奶沏茶。在寒冷的病窝里,成耀可怜地望着这一切,像一道金光刺射进梦 幻,他爬起来,身旁的被子已经叠上,奶奶睡过的铺席一片冰凉。屋内空无一人, 许久,那脚步声又在羊圈里响起来,又从鸡窝里传出来,哗啦,哗啦,像两块粗 粗的棉布被冷水翻来翻去。   成耀抱了凳子和奶奶坐在日光里。日复一日,奶奶坐在向阳挖出的院子里晒 日头。为了建地窑而在平地上掘土三丈,从周围的土方里挖出窑洞,中间留作院 子,这是渭北高原的奇观。不戴老花镜的奶奶眼睛里是浑浊的,她常常吸烟时火 星耀眼地洒落在衣服上,因而破旧的长衫上常常显眼地有一块块小洞。太阳晒热 的衣服暖烘烘的,成耀常常把身子倚靠在老人的膝上一动不动,望院子上方的地 面被风吹落的片片不同色彩的叶子。日复一日,看落叶,麻雀,啄玉米粒的鸡, 表弟惊愕地一蹦一跳,日复一日,暖暖的日头晒透了全身。   成耀跟随着奶奶穿过地下的门廊来到地面上。爬过了两道斜坡,躺着圆圆的 磨石,磨石旁边,面对着大路的陡崖上有一棵从未结过果的苹果树,长得瘦小, 稀稀落落的叶子上还覆着厚厚的绒毛。奶奶坐在磨盘上,目光凝落在村前的路口, 风中有悠长曲折的车铃声传来,每逢节日或是村里的孩子放假时,奶奶就坐在这 里对着路过的人倾听。   这是衰败的六月,孩子们在他的身后,小绳拽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奔跑,在 唯一的大路上没有一丝尘土地弥漫。孩子们中的一个,穿着石榴红的上衣,一双 惹人喜欢的花布鞋上面是天青色的裤子,她是邻家的女儿。她还生着一张清脆的 嗓子,像燕子清澈苍白的声音召唤着伙伴们。成耀从未敢和她玩耍,只是在一旁 默默地看着,看着她嘴里吐出的彩色肥皂泡,让村里的孩子跳得高高地抓住它。   忧愁忽然笼罩住这个少年的心。忧伤就像中午洒落在地面上椿树的碎影。在 晌午的时候,他们在明媚的光线里面追逐,忽然有一道惨白的丝线从槐树上垂下 挂落在邻家女儿的脖子上。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因为那种恶心的软绵绵的幼虫被 孩子们唤作" 吊死鬼" 。上吊而死的白色丑陋的孤魂。下午天色阴沉,北风怒号, 传来了年轻母亲的呼喊,在谁家的院中心躺着一个失足落下的孩子,紧闭的眼睛, 成耀奔跑着,喘息着,白布裹着的瘦小而美丽的形体,他只看了一眼,便冲出了 拥挤的大人们蓝灰色的裤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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