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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1988年5月10日   我对堂兄说了婷儿的事,他认为恋爱中的人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意见,婷儿只不过是 需要一个人倾述罢了。外人也没必要插手进去,越帮越忙,不帮他们自已倒好了。所以 我大可不必操心这么多。   可是他不知道我已卷进这件事里,欲罢不能。   未了他问:“你自己的故事呢?”   我有点遣憾,“没有。”不知道何韦算不算?算了,不跟他说,他会笑话我的。   他作恍然大悟状:“呵,你还小呢!”   我又不服气了:“我十五岁了!”其实我比班上同学至少小两岁。不过十五岁对于 我来说已经很大了,十岁的时候我就认为自己很大了,何况十五岁。   “呵是是,摇摇小姐十五岁了,可以谈恋爱了。但是首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天天向 上。”   嗤,天天向上,那得长多高。   我问他:“你呢?有没有女朋友?”   “大学时有过,一毕业就吹了。”   “为什么?”   “因为现实的原因。”   “什么叫现实的原因?”   “她分到别的城市了,就是这样。”   “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世俗的原因破裂。”   “那是理想中的爱情,现实中寥若辰星。”   “好吧,那么你为什么要考托福出国?是对爱情失望吗?”   “不是,只是我想出国。”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还小,不明白的。” mpanel(1);   谈话到此结束。不说我怎么明白?有什么不明的的,我都这么大了。                1988年5月18日     堂兄拾到一只麻色的小猫,把它收养了,天天给它喝牛奶,自己蹲在一旁充满爱怜 地看。我有点感动,对小动物都这么好,心地一定很善良。   这只猫温顺善良内向,经常一声不吭。偶尔叫一声,那声音颤悠悠的,听着怪可怜 的。它睁着两只清澈的眼睛,对人充满了信任,一唤就过来了,很讨人喜欢。   他给小猫取名麻妹(是只母猫),却叫它小丫头,叫我大丫头。这样听起来好象有 两个人在伺侯他似的。其实都是他在照顾我,饭也是他在做。偶尔我过意不去主动做一 顿,他就显得很高兴,努力多吃一碗。   傍晚有时我们一起去散步,麻妹趴在我肩上。要是放它下来,它就会着着急地大 叫,寸步不肯离开人。   他认得各种植物和昆虫,让我拔起一种花吮它的花蜜,真的很甜,以前我从来不知 道这种花可以吃。他还能从满天飞舞的蜻蜓中辩认出哪一只是公的,哪一只是母的。我 不相信,他就捉住它们,告诉我公的叫大青头,全身是青色的,母的叫花大头,身上有 一条条的青白相间的花纹。果然是这样的,看完了他会把它们放了。   我有一件轻纱似的长袖裙子,是极淡的红色,一抹淡淡的胭脂似的。每当我穿上 它,他的目光总是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象手一样轻轻抚遍我。我喜欢这种感觉,它使 我感到自己美丽。所以散步的时候我总是穿着这件衣服。   五月的河岸开满一种叫过路黄的野花,大片大片的,放眼望去,远远近近,满眼都 是鲜嫩的绿与黄。我穿着淡红的纱裙坐在花丛中,在他充满赞叹的目光里,感觉自己无 比美好。   我们在繁花盛开的河岸坐很久,直到暮色渐渐降临,对岸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   烂漫的野花,飞舞的红蜻蜓,缓缓沉没的夕阳,绚丽的彩霞,从河上吹来的带着潮 气的清凉的河风,空气中的花粉味道和青草气息……一切多么美好,美好得使人想要落 泪。                1988年6月23日     堂兄背英语背得头昏眼花,面色苍白,站起来晃晃荡荡的。他说满脑子都是飞舞的 单词,梦里尽是奇形怪状的字母,一看见英汉大词典就想吐。   这倒跟我做数学题时差不多,所以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不过数学是必须学了,托 福又没人逼他去考,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受苦的。   他把书一丢,说要请我出去吃饭,轻松一下。我正闲着没事,欢呼了一声就去换衣 服。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单独请我吃饭呢,虽然他是堂兄。我很高兴他把我当大人看待。 我们吃了许多东西,又喝了不少葡萄酒。他有点醉了,兴致很高,话象流水一样倒出 来。   回到家他拿出一件红色的游泳衣给我,说道:“这件游泳衣是前几天买的,忘了给 你。你的皮肤白,穿红的好看。”   我谢过他接过来,大红的底子上布满黑色圆点,七星瓢虫似的。是紧身的,不是那 种满身恶心的小泡泡,我有点喜欢。   他说:“你去换上我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换上了,走到客厅的大镜子前。红色果然很衬我的皮肤,看 上去显得晶莹剔透。泳衣紧紧地贴在身上,纤毫毕现。我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转身去换 了,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手抚在我胸前,喃喃说:“你真美……”我的头一阵发昏,几 乎要软在他怀里。他从我脑后的发梢吻到脖子上,我看见自己赤裸的手臂上起了一层小 疙瘩……   我推开他一言不发走回自己房间,想锁门才发现锁坏了。我的心砰砰乱跳,躲在门 后飞快地换下泳衣,生怕他进来撞见。没有,他没有跟进来。   我藏了一把剪刀在枕头底下,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我想象他进来后的各种情况,反 复练习我要说的话,也想好了他要说的话,设计了不同的结局……但是直到天亮,他也 没有进来。   不知为什么我非常失望,甚至生出些怨恨来,不知是因为他非礼我还是没有非礼 我。我带着幻想落空的沮丧心情,轻轻走过他紧闭的房门,上学去了。                1988年6月28日     今天我们放假了,我收拾东西准备回父母家。他突然走了进来,说要和我谈谈。 (这几天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能照面。回来他房间的门总是关着的,桌上放着 给我留的饭菜。)   他为那天的事道了歉,解释了半天,反复强调是他喝醉了。(真醉了还能记得那天 的事?)我低着头一言不发,那情景好象是我犯了错误他在教育我一样。我感到我们之 间变得非常陌生,非常客气,非常小心,非常不自然,非常……   未了他试探着问:“我们……还是一家人?”   他为什么不说我们还是朋友,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过亲戚。不过这话也不大好说, 我们的确是亲戚。我只得点点头。   他好象松了很大一口气,殷勤地说:“我帮你拿行李下楼吧!”   我们在楼下分手,阳光照在他瘦削苍白的脸上,一缕头发被汗水粘在脑门上,突出 的骨节看着都硌人……显得那么落寞,那么落魄。我心里充满了叹息,我想我再也见不 到那个散步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男人了,从此以后,他只是--堂兄。       1988年8月1日     暑假里我老往徐天天家里跑,除了替他和婷儿传书带信,又跟他学吉它。我已经可 以弹好些曲子了。每次去都玩得很高兴,越这样我越感到内疚。有时就忍不住又要说他 坏话贬低他伤害他,以至他恼怒地说,每次去的都不是我,而是婷儿的代言人。   我叫他丑丑,说他外表丑心灵也丑,辜负了婷儿的一片痴心。他叫我笨笨,说我学 吉它笨做人也笨,无原则的帮着婷儿,从来不用脑子想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赌气 说那我就叫任厌之吧,随便别人怎么讨厌。他笑了半天然后说为什么不叫任喜欢,我说 又不是国宝大熊猫,人人都喜欢。我们就这样互相攻击,不亦乐乎。   婷儿终于忍不住了,要我陪她去找徐天天,我当然义不容辞。   她特意穿了徐天天最喜欢的白衬衣配蓝色长裙,长发披肩,很清纯的样子。我觉得 她很美,很温柔,很……反正是男人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要是男人也会爱她的,所以她 有资格得到更多的关怀和宠爱,发发嗲就能得到一切,谁也不忍心拒绝她。不象我,八 辈子没有撒过娇了,想要什么自己省下零用钱买,想做什么自己去做。求父母都没有 用,何况别人。就象这把吉它,还是徐天天赞助了一半的钱买的,他虽不要我还,我还 是还给他了,存了整整半年才够。   在她旁边我象一只呆头鹅一样,有时候我有点惆怅,有时候又被她吸引,我喜欢看 她细细致致的做事,满脸痴迷地说爱……我要象她这么美,也会有人喜欢我吧?   今天天气特别热,我们坐在闷得象蒸笼的小吃店里,面对着小笼包子和排骨豆芽汤 谁也吃不下去。我感到油腻的桌面,喧闹的吃客,店小二肮脏的围裙,粗瓷的大碗,甚 至充满细菌的空气,都和美丽纯洁浪漫动人的爱情格格不入。   婷儿因为心中乱七八糟的塞满了爱、激动、忐忑不安……所以装不下食物。我呢, 因为没来由的忿忿不平,也只喝了一口汤。   在车上又挤了半天,才到了徐天天的家。婷儿不敢上去,叫我去约他下来,我只得 硬着头皮上去。其实我也很怕他那个老母鸡似的妈妈,但愿她不在家。   真倒霉,开门的是他妈妈,她肥胖的身子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里面。她冷 冷地打量了我一番,老实不客气地说:“徐天天不在家,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在她审视戒备的目光下,我不由两腿发软,嘟囔了一句:“我是谁无关紧要,他不 在就算了!”作贼一样溜下楼。   婷儿在楼下等我,闻言很失望,又怕是他妈妈骗我们,很不甘心地跑出去张望。恰 巧他妈妈走到阳台上,也正向下张望(大概是看我走了没有),吓得她一溜烟跑了回 来。   天渐渐地黑了,我俩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又饿又热又累又担心他妈妈下楼来发现我 们。婷儿开始还编些故事,想象徐天天搂着个女孩经过这里,她就站起来默默地看着 他。假设他的女友是一个穿红裙子短头发的活泼的女孩(总之不能跟她是一个类型 的)……后来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就哭了起来,呜咽道:“似此星晨非昨夜,为谁风露 泣中宵。”   咦,她感叹什么,我才是凑的哪门子热闹呢!                1988年9月27日     夏天在婷儿细碎的诉说中慢慢过去了,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电器班的一个男孩子开 始每天在上学路上等待婷儿。   他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为人很腼腆,虽是在路上追求女孩子,也一点不讨人 厌。他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的远远的跟在我们后面。(我和婷儿总是一起上学放 学),周未回家的时候,他会早早地买好船票,等我们上船。婷儿一路上与我说笑,并 不搭理他,只偶尔用眼角余光向他一瞟。   渐渐的,婷儿不再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了,傍晚也不再来和我一起在江边散步了,换 成了那个电器班的男孩子。后来,又有人看见他们两个手拉手地去看电影。我才发现她 好久没有对我念叨徐天天了。   我不大喜欢这个男孩,徐天天比他有趣多了,但是他胜在好脾气,婷儿做什么他都 陪着,从来不说一个不字。也许婷儿要的就是这个。我说过了,漂亮的女孩子总是能得 到她所想要的东西。   这样我就成了一个人了,每天独来独往。云雁和许琳琳是住读,我们不常在一起 玩。回到家冷冷清清的,也没了堂兄做饭,只得继续吃面条。   这期间我可能在长身体,老是感到饿,半夜醒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 吃的,只有麻妹蹲在窗台上。它也没吃饱,它被堂兄惯坏了,太挑嘴,只吃鱼鳅,我的 零用钱不够给它买吃的。黑暗中我俩大眼瞪小眼,只是它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的眼睛不 发光。   (听妈妈说,堂兄托福没有考过,又回单位上班去了,好象还耍了一个女朋友,不 打算出国了。可怜的堂兄,白背那么多单词。)   后来我用粮票向农民换了许多鸡蛋,饿了就蒸蛋吃。不久家里就堆满了空的蛋壳, (全都是从顶上开一个小孔倒出来的,看上去仍是一个完整的鸡蛋),我用这些蛋壳画 了许多彩蛋娃娃,个个都有着齐刷刷的刘海,大大的黑眼睛,小小的樱桃嘴,红朴朴的 脸蛋,一律胖胖的没有腰身。   有时候我一个人去河边坐坐,秋天的河水比较清澄,也比较浅,露出好大一片鹅卵 石来。风很大,天好象很高,芦苇开得正好,白蒙蒙的一丛丛,飞扬的芦花在空中飘来 飘去。有小木船泊在浅滩上,好似诗里说的“野渡无人舟自横”。   日子就这么寂寞地过去了。                1988年10月19日     今天美术老师带我们去美院参观,真是大开眼界。原来美院并不是只画画,还有各 种手工制作,根雕、陶罐等。扎染可以染出固定的花纹,蜡染的冰纹效果真是美丽。   各种画里面我最喜欢油画,抽象画的色彩很漂亮,写实的看上去非常逼真。有很多 是关于西藏的题材,老人、孩子、牦牛、原野,也有许多画的是静物,花或是水罐。后 来,我们还看了人体画。   那是美院一个著名的专画人体的教授画的,有许许多多,全挂在一间大屋子里。各 式各样的女人或卧或立,或正或侧,神态各异。在不同的光线和色彩里,她们的皮肤显 现出不同的质地,有的苍白,有的晶莹,有的干枯,有的滋润。有一幅画的背景是一间 古老的房间,阳光穿过雕花的木格子窗投下斑驳的亮点,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窗户旁, 脸在光影里,眼神迷离,仿佛才午睡醒来。身体在阴影里泛着细致的光泽,几缕散落的 头发飘在肩头,手抚在胸前,手指纤细,嫩白如葱。小巧坚挺的乳房上乳头如淡红的花 蕾,浑圆的小腹上有一个深深的肚脐,黑色的阴毛象一簇茂盛的丛草,愈发衬得身体洁 白如玉……   我在画前久久流连,心里非常震惊。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女人的身体,洗 澡的时候也没有注意看过自己,我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是这样的美丽,我以为赤裸的身体 是丑陋的,只有穿上衣服才会好看。真的,我从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是如此的美丽芬芳, 如此的亲切,如此的……令人感动。   回到家,我突然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就脱了衣服站在大镜子前。   镜子里是个陌生的女孩,与我似象非象。她有着纤细的脖子,修长的手臂,饱满的 双乳(它们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呢?)翘翘的乳头,圆圆的肚脐,细细的腰肢,宽宽的 髋骨,平坦的小腹,不太茂盛的阴毛,浑圆的大腿,纤细的脚踝,细小的汗毛朝着不同 的方向卷曲着……它充满神密,充满芳香,在暗夜里花一样开放,如同皎洁的月亮,散 发着柔和圣洁的光芒……   我认为,她一点也不比画上的女孩差。                1988年11月2日     最近我的舞蹈突飞猛进,突然间有了灵气。也许是看过自己的身体后,我开始认识 到自己是美丽的,身体是美好的,展现身体的美好不是羞耻,是值得骄傲的。   跳舞时我不再缩手缩脚,羞于用身体语言表情,走路时也不再含胸伏首,老要低下 头的毛病也不知不觉没有了。畏畏缩缩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找到了挺起胸膛作人的感 觉。   我们新学的舞蹈是个民族舞,叫《斑鸠调》,歌词很有意思:春天马格叫呀哈咳, 春天斑鸠叫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实在里格叫得好哇一呀一子哟。你在那边叫呀哈 咳,我在这边听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叽里古噜、古噜叽里,叫得那个桃花开哟哈 咳,叫得那个桃花笑哟哈咳,桃子那个花儿开,实在里格真漂亮呀哪呀哈哈咳。   这个舞蹈轻快活泼,十分俏皮,我很喜欢,考试时破天荒得了九十八分。换了以前 叫我跳好这么欢快的舞是不可能的。   班上有人编班歌:高三幼教数第一,生气勃勃的好教官,活泼聪明又大方,女子汉 气魄,谁能射中我们的心?他他他!笑得我死过去一百次。                1988年12月1日     冬天又来了,今年特别冷,山上都下雪了。我的衣服不够暖,鞋子也总是漏水,一 下子就病倒了。   我没有告诉父母,也没有回去,(回去他们又要骂一通,好象生病也是我的过 错。)一个人躺了好几天。我煮了一锅稀饭,没有菜下,寡淡无味,也不想吃。更顾不 上麻妹,它跟我一起躺着,已经有气无力的了。   今天我觉得好点儿了,就出去买菜。回来时看见邻居家的猫蹲在花台上吃一条鱼, 心里还在想回去先给麻妹做吃的,它饿坏了。走到门口却发现麻妹满脸煤灰地趴在那 里,一只眼睛已经烧瞎了,两只前爪也烧得黑乎乎的。天哪,有人把它按到热灰里去 烧!它是怎样艰难的才爬回来的啊!我看一看那只正津津有味吃鱼的猫,意识到麻妹给 它当了替罪羊。麻妹是那么的温顺老实,怎么有本事偷鱼呢!它一定是看我走了从窗口 跳到院子里等我,每次我放学回来它都要到门口来接我。   那可恨的猫还在享受它的美餐,我怒气冲冲地扑过去抓它,它叨着鱼飞快地逃掉 了。   想到麻妹多半活不成了,我不禁伤心地哭起来。是谁这么狠毒,为了自己一点私利 就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可怜的麻妹,从来都那么信任人,却不防遭了人 的毒手!   我捧着麻妹回到屋里,把它放在窝里。它还没有断气,但已经不行了,艰难地喘息 着,用微弱的目光费力地看着我,充满哀求。它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那么痛苦……   我颤抖着找出铁榔头,喃喃说:“对不起麻妹,来世你做一只大老虎吧!”朝着它 的头上敲了一下,它就不动了。   可怜的麻妹啊,生前跟着我没吃着几顿饱饭,临死都还是饿着肚子的,一看见它瘪 瘪的肚子我就止不住落泪。它是我唯一的陪伴啊,为什么连它也要拿去?我感到空空荡 荡的,仿佛一无所有了。我守着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心里的悲伤 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                1988年12月21日     今天我满十六岁,婷儿、云雁、许琳琳在我家聚会。我做了油荼,糯米元子,还自 己蒸了馒头,(其实是云雁教我做的)。   吃饱喝足了,我们就躺在床上乱聊,要婷儿老实交待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她扭扭捏 捏地说:“其实我还是喜欢徐天天,对他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不介意,愿意和他竞 争。我也说不上喜欢他,不过是觉得寂寞……”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徐天天对于我们故意伤害他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容忍你 们,是因为觉得你们可爱。现在想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我们又一个个说了希望找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婷儿要非常宠她的,许琳琳要有才华 的,云雁要能给她安全感的。我呢,要一个不好不坏的,因为我虽然不喜欢十恶不赦的 坏人,也很讨厌一个纯粹的好人。这样的人往往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也许是我的 偏见吧。)   后来我们又抽签看谁先嫁,结果我抽了第一。这怎么可能呢,她们都有人追求,就 我没有,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先。(除非我发了蛮,冲到街上去拉一个。)   晚上她们都走了,热闹了一天,蓦地静下来,愈发的冷清。怪不得林妹妹说,聚时 高兴,散时伤心,不如不聚。   隔壁有家在办丧事,我却在过生日,一时有所感触,画了一幅画。无数的小圆重重 叠叠地围成一个大圆圈,颜色由白、浅灰、深灰过度到黑,就好象我们从白色的降生最 后没入一片黑暗之中,又从一片黑暗之中冉冉升起新的生命。生与死循环往复,生生不 息。                1989年1月1日     昨天开了新年晚会,开到很晚,今天一个人睡了一天。傍晚起来,百无聊耐的,就 上街看了场电影。   散场后走回来,街上停了电,路灯全熄了,漆黑一片。偶尔有车灯一闪而过,夹杂 着一些半大小子兴奋地尖叫声。   我冷得牙齿打颤,手脚都僵了,缩着脖子哆嗦着往家走。家里也停电,我摸索着爬 到床上,白天睡多了一时睡不着,睁着眼望着黑糊糊的窗外。越望越害怕,跳起来把窗 关上了。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问是谁也不回答,仍是不停的敲。   我起来到厨房摸了一把菜刀提在手里,藏在背后,用一只手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门 外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问某某的家是不是这里,我指了指对门,急忙把门 关上了。   这时候才想起有蜡烛,找出来点上,墙上鬼影绰绰的,也叫人害怕。我这是怎么 啦,一个人都住了两年半了,停电也是经常的事,从来没有怕过,怎么这时候怕起来了 呢?   肚子又饿了,家里只有面条,黑灯瞎火的,有点懒得做。忍了一会儿,还是起来烧 水。天燃气灶打不着火,我正凑过去看,蓬的一下火着了,顿时烧着了我额前的头发。 再一照镜子,眉毛也烧了一些,我差点没哭出来。   这是一个多么凄凉的新年啊!                1989年2月8日     今天堂兄带着女友来拜年,他的女友剪短短的童花头,笑起来有两个酒涡,浑身香 喷喷的,嘴甜得不得了,哄得一屋子人心花怒放,除了我。   妈妈一个劲夸她性格好,开朗活泼,不象我,死气沉沉,阴阳怪气。饭桌子上又一 个劲地给她挟菜,好象她才是亲生女儿。她见我拉长了脸,乖巧地挟了一块鸡给我说: “妹妹多吃点,越长越漂亮!”我把它拨到桌子上,睬也不睬。堂兄见状挟起一块鱼 说:“摇摇不爱吃鸡,喜欢吃鱼。”   我把那块鱼也拨到桌子上,说:“现在我不爱吃鱼了!”   “摇摇,你怎么能这样?”妈妈大喝一声:“太没有礼貌了!”   堂兄劝:“算了算了,小孩子嘛!过年过节的,别不高兴。”   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小孩子嘛!我也不吃了,把碗一放,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妈妈兀自在说:“你看你看,越说她越得意,脾气怪得不得了。”   我得意?从小到大我几时得意过?脾气怪才是真的,谁叫我老是不高兴来着。   堂兄跟进来,拿出一个红包,“来来,别不高兴,给你压岁钱!”   “谁要你的臭钱!”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孩子,莫名其妙的,哭什么哭!”爸爸也发火了。他一发火我就不敢太任性 了。   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干嘛不高兴呢。           1989年2月11日     春节真无聊,又冷,讨厌的冬天怎么还不过去。家里老是人来客往,象个客店。大 人们除了吃喝就是打麻将,然后又吃。我在几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呆哪儿都显得十分多 余。   我在一桌麻将旁坐下来看了一会儿,那个亲戚(什么关系没弄明白)很热心地为我 讲解麻将原理,说简单得很,一看就会。我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只觉索然无味,就起身 走出门去。   昨天才下了雨,街上有些泥泞,天空惨白,稀稀拉拉的几个红汽球象在强颜欢笑。 我漫无目的地乱走,心里很迷惘,有一种想要堕落的欲望。如果这时候有个男人上来搭 话,也许我会跟他走--无论到哪里。   走累了,我坐在一个车站歇脚,只有在这里才不显眼,别人会以为我是在等车。但 是我坐得太久了,车开来又开走,我还是一动不动,引起了旁边摆摊的老太婆的注意, 鬼头鬼脑地看了我几回。为了怕她来罗嗦,当下一班车来的时候,我就慢吞吞地起来上 了车。   这是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好几个窗口没有玻璃,顶盖也锈得关不拢,车箱地板有 很大的裂缝,可以看见下面移动的马路。整个车象要散架似的哐铛,到处都漏风,我身 上的粗线大毛衣不挡风,冷得直哆嗦。这件衣服麻袋似的颜色,是晴纶的,看起来挺 厚,其实一点不暖和。是我自己省下伙食费买的,自从我一个人住后妈妈就不大记得给 我买衣服了。   没开多久遇到一辆车坏了,呼啦啦一下子上来许多人。顿时拥挤不堪,挤得我差点 扑倒在坐着的人身上。   有一个男人紧紧地贴在我背后,一只手越过我的肩头抓住座位上方的扶手,这样就 象怀抱着我一样。平日我很反感谁挨我这么近,今天却没有不适的感觉,反而觉得很安 全,也不再冷了。   堵车了,人们燥动不安,挤来挤去。他用身体竭力为我挡开人群,我立刻感觉到 了,心里升起一种暖意。我微微侧过身子,更加舒适地靠着他,甚至感到,我一直都在 渴望着这么一个怀抱。   车缓缓开过堵塞的地方,原来是出了车祸,有个人被撞了,地上有很大一滩血,鲜 艳的红色在阴霾灰色的天空下格外触目惊心。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从未如此近地看 到车祸现场,心里充满了恐惧,又开始感到冷,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这时候,我感觉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环过来搂住了我的腰,头也伏了下来,脑后热 热的,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不抖了。   他的手在腰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伸进了我的毛衣里,虫子似的爬上了我的 胸。我绷紧了身子,一动不动。手停了下来,有几分迟疑。停了一会儿,又试探地动了 一下,见我没反应,开始轻轻地揉着我的胸。   我紧张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软软的无比惬意,简直想就此倒下睡去。手大胆起 来,在我身上游走,伸到我的小腹上。我感到有一股热浪从那里升起,有点头昏,有点 口干舌燥……   车开进了一个隧道,眼前一黑,他伏下来我脖子上吻了一下,更紧的贴紧我。隔着 厚厚的衣服,我感到他的下身多出一个坚硬的东西,在我身上摩擦着。他的呼吸急促, 仿佛才从运动场上下来……   车到了终点,我紧紧抓着把杆,不敢回头看他。我怕看见他会失望。我宁可不知道 他是谁,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宁可无法回忆,无法想象。   我最后一个才下车,人群已经走散了,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他留给我的全部印 象,是一只穿着棕色灯草绒外衣的手臂,手腕上戴着一只蓝色底子的手表。   我想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这样……很好很好。                1989年3月26日     一开学就考文化课,这一个月我们都在紧张的复习。   我把一段段古文,一条条定义全都背了个滚瓜烂熟,数学卷子也做了一张又一张。 云雁嫌寝室太吵,常常来和我复习。每天我俩不停的抽背,做着事都会冷不丁冒一句: 幼儿的思维特征是什么?或是《天山景物记》是谁写的?物质和意识的关系怎样?搞得 人神经兮兮的。   临考前的晚上,我拿出在教堂买的歌本,打开琴弹了一首《求莫弃我》,又唱了 《三一歌》,算是拍上帝马屁,让他保佑我。不过平时把它弃之高阁,临时抓来应急, 未免不大虔诚,但愿他老人家别计较才好。   考完了,感觉不错。心头御下一大包袱。                1989年4月27日     这一个月都在幼儿园实习,累坏了。   才去的时候,有个调皮的男孩欺我不认识人,来告状说张柯欺负他,其实他自己就 是张柯,哄得我一愣一愣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   开始我有点厌烦,小孩子太吵了,又精力旺盛,一刻不停。我一天提心吊胆,生怕 出事,晚上尽做恶梦。后来慢慢有点喜欢他们了,他们是那么纯真,认为老师说的都是 对的。也不记仇,才被批评了转眼就忘了,跑来腻在你身上,一口一个“摇摇老师”, 叫得我心花怒放。特别是要走了,一个个哭着说:“新老师不要走嘛!”叫人不由得不 心软。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实习结束了。                1989年5月16日     今天考了专业课。声乐唱的《摇篮曲》,风琴弹的《小奏鸣曲》,舞蹈跳的《橄榄 树》,朗颂的是《狐狸拜年》,美术画的是水彩《穿越记忆》,一张长满了眼睛的脸撞 破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用红、黑、白三种极端的颜色。   所在的科目都上了九十分。   高中毕业了。                1989年5月20日     我因为文化课成绩上了前五名,被推荐上师范大学学前教育系。许琳琳如愿以偿上 了音乐学院,还有好几个同学被文工团选走。婷儿和云雁可能会分在市幼儿园,云雁打 算干一阵子找机会出去经商,实现发财理想。婷儿终于选择电器班那小子,徐天天惨遭 淘汰。   要分手了,我们决定好好聚一次,玩个痛快。地点当然是在我这里。   我准备了许多吃的,又做了一大锅酸梅汤,在冰箱里冻了许多冰。借了照相机,买 了胶卷。然后我们一起上山采回许许多多的野花,(不是过路黄,是另一种长茎的黄 花),回来把所有能装水的东西都用上,插满了整个屋子。   在一片灿烂的黄色中,我们举杯说出共同的祝愿:友谊地久天长,期待着明天的辉 煌!   花丛中四张青春的脸,那么娇美,那么动人!我们没有为分离而哭泣,我们欢笑, 我们歌唱,为我们共同走过的昨天,为期待的美好明天!   我们在花丛中拍照,互相把衣服换来换去。我们眼如晨星,唇如花瓣,长发飘飘, 舞姿翩翩,纯洁美丽如同天使。                1989年6月9日     学校已经放假了,我因为要准备参加高考,还是一个人住在江边复习功课。   整整半个月,我关在屋子里做数学题,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没有人和我说话。面 对那些题单,那种要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仿佛又成了九岁时那个迷茫无助的小女 孩。   我并不想念学前教育系,或者说,我不愿意当老师。老师是一种需要极大爱心的职 业,如果不具备,趁早不要当,以免给幼小的心灵带来伤害。我认为我不会是一个好老 师,我对老师的所有信任与幻想,在小学王老师那里全军覆没。我不愿意成为王老师第 二。   一天又一天,我每天以面条充饥,在屋子里踱步,想着这些问题,考虑何去何从。   其实这种对口专业考试很容易过,招生比例很大,但是……我不热爱这一行。而且 我累了,心力交悴,不想再念书了。思来想去,我决定放弃。   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常情绪化的决定,我几乎可以预见以后会后悔的。但是,就这样 了吧!九岁时那种对学业深深的厌倦感并没有消失,它一直藏在我心中,并在这个关健 的时刻跳出来影响了我的命运。   回家告诉父母我的决定,他们并没有竭力挽回或试图说服我。他们对我已经不抱希 望了,正如我也早已放弃了自己--在多年以前。   人生有许多遗憾,有些看起来是偶然造成的,其实是必然的。这就是我对这事的看 法。   我的学生生涯,就此结束了。                1989年6月11日     我回到江边的房子收拾行李,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离开这江 畔的清风明月、万家灯火。所有的悲欢离合,孤寂与热闹,都将成为记忆。   又一次来到这挥之不去的河岸,那块我常攀登的大礁石仍忠实地守在那儿,我爬上 去躺在上面,它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暖暖的贴着我的背。夕阳正在缓缓西沉,水面半 青半黄,天空象着了火,云似一朵朵红绵花。我五彩的长裙在石上如扇散开,象一只艳 丽的蝴蝶标本。   不知不觉的,我就长到了十六岁,从一个小不点儿变成了一个大姑娘,没有比这更 令人惊奇的事情了,仿佛谁施了魔法似的。我想,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我不会失去一 切,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我仍得走下去。欢乐的时光走得快一些,痛苦的时光走得慢一 些,它们都会过去。生命对于我,不再显得那么漫长。   太阳落下去,明天会升起来,我在黑夜里睡去,明天力气会重新回来。但是太阳不 是此刻的太阳,我不再是前一天的我。总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在悄悄改变,一点点 的,无声无息的。然后我会成为一个白发的老婆婆,在这已非前水的江畔温柔地怀想一 切。   一生在想象里是那么的漫长,尤如茫茫的星空。在回忆里却是那么的短暂,辟 如 朝露。   我向着天空伸出手,向着太阳伸出手,含着热泪呼喊:给我一个无悔的来年吧!给 我无悔的一生吧!给我无比的勇气面对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吧!                    后 记     这篇文章最初写于一九八六年夏天,那一年我十五岁,对于“小说、发表、作家” 等没有一点概念,只是本能的、朴素的把一些发生的事和感想记下来。   甚至不知道要用稿笺纸写,是写在一个大笔记本里的,也没打算给人看。后来鼓起 勇气给哥哥看了,他对此表示了肯定,使我很受鼓舞。但是鼓舞之后,仍然把它丢到一 边搁了十年之久。   前年遇到《红岩》杂志的编辑周火岛先生,很随意的给他看了。他在看了一小半的 时候打电话给我说很感动,希望我能把它改出来。这颇令我惊讶,也有点为他的感动而 感动。和上次一样,感动之余还是把它放了两年。直到哥哥大力赞助,支持我出版。   这些往事,对于我的影响非常巨大,至今我都还未能完全走出它的阴影。它整个地 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的性格,我的人生观,它使我时时感受到一种淡淡的绝望。这种淡 淡的绝望正如周先生所说的,不是某一件具体的事引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深深的寂寞与自卑,除了和童年的遭遇有关,还因为十 八岁时经历了一场使我万念俱灰的恋爱。这两件事都是在我的人生才开始的时候给我打 击,从不同的角度在根本上把我否定了。我感到没有人爱我,看重我,我的存在没有价 值、没有意义……直到我抓到写作这根救命稻草。   至今我写了五十来万字,发表了三十来万。最青春的时光就这样写过去了,它并没 有为我赢得爱、自由、尊严,相反背上了不务正业的罪名。但是因为有它,我才可以忍 受平庸枯燥孤寂活下去。对于我来说,它是生命的需要而非生存的需要。   有一句话说:艺术出自生命受损。那么我宁可要圆满的人生也不要写作。可惜这是 无法选择的。   其实,比起许多人波澜壮阔的一生,这些细小的烦恼什么也不算。张爱玲说,生命 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它们不过是些蚤子罢了。   我和周先生曾在电话里几小时地讨论怎么修改这篇稿子,他希望我能用一种前所未 有的写作方式,还拿最近开创了厨房文学的《恰似水于巧克力》来启发我。可是连厨房 文学都有了,总不成搞个厕所文学罢。我只好辜负他的期望,偷懒用了现成的日记体。   把它取名为《一生有多长》,是因为那时候非常不快乐,感到一生很漫长,不知道 怎样才可以过完一生,二十岁对我来说都那么的遥远,我觉得我活不到二十岁。这个名 字不大好,不过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更好的,只好这样了。   一段时间来老是生病,有一天妈妈用白纸包了些钱塞到我包里。回去才发现纸上写 了一句话:好好活着,把病治好。我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我非得了绝症,只不过对 跑医院十分厌烦。她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担心我的悲剧性格,怕我对生活失去信 心。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已不是那时的我了,一生对于我也不再是无边无际的漫长。我 会好好的活下去的,怀抱着忧伤,活下去,写下去。   最后我想说,这本书虽然很大程度上带有个人的痕迹,但并不是完全真实的,希望 大家能把它当做小说来看。   谭竹 199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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