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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1985年10月19日
和何韦这样子不说话,我觉得很难过,就借口眼睛不好,调到前排和舒欣同桌。
关系和她更亲近起来,她晚上常钻到我帐子里来,一聊聊到半夜。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悄悄问我:“摇摇,你知道什么叫……叫失身吗?”
我想了半天,说:“就是没结婚和人同居。”
“那什么叫同居呢?”
“就是和男人住在一起。”
“哥哥和妹妹还住在一起呢!”她白眼。
我抓抓头发,“不是这种,是……是和男人发生关系了。”
“怎样才算……有关系了?”
我给她问得不耐烦,就说:“你干嘛这么刨根问底的?”
她脸上一红,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上个周末我到肖杉家玩,他父母不在家,我
们坐在床上聊天,一直玩到深夜。后来……后来他就……就亲了我……摇摇,你说这样
算不算……失身呢?”
“可能不算吧?”我的语气不太肯定,她一听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急忙安慰
她:“不是的,一定不是的。我看见书上总是写要脱衣服的。”
谁知她一听反倒哭起来了,“我……脱了外面的衣服的!人家说上床上床,我们不
就是在床上吗?而且他还……还亲了我!”
我只好说:“不是的,你别哭。反正你以后会嫁他的,就算是也没关系。”
她不哭了,侧着头想了半天,慢慢说道:“我爸爸不爱我妈妈了,到处拈花惹草,
还带回家里来。我妈妈不知怎么想的,只求不离婚,一昧容忍,还……还给他们做饭。
我看着真是气死了!”
多么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妈妈没有工作,靠爸爸养。爸爸做生意赚了不少钱,我想妈妈是怕离开他没办
法生活,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悠闲的生活……摇摇,你说男人为什么都这么花心
呢?我爸爸曾经自豪地说,他搞的女人可以坐一桌,妈妈听了也不生气,还在一旁
笑……摇摇,你说以后肖杉会不会也这么对我?”
我心里一热,忙说:“不会的,肖杉不是这种人,你们一定会恩爱到白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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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我很感动,做为回报,我就把关于何韦的事告诉她了。现
在我们怀着彼此的秘密,感觉上更亲近了。
1985年11月2日
星期一早上,起床铃响了,云雁第一个蹦起来,冲到我床边把被子一掀,“懒虫快
起来,不然又赶不及做早操!”
我哼着说:“今天寝室该我值日不做操!”
婷儿懒洋洋地爬起来,打着哈欠说:“星期一特别不想起床,要是天天都是星期天
就好了!”
不一会儿她们全都走光了,我慢吞吞地起来做寝室清洁。
“砰”的一声门开了,舒欣提着一个大包急冲冲地跑进来,脸上手上到处都是伤,
有些还裂开了,有的地方缠着纱布,隐隐透着血迹。
我吃惊地问:“怎么搞成这样?昨天晚上你没有返校,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她哆嗦着说:“摇摇,事情闹大了,昨天爸爸又带了个女的回来鬼混,妈妈也在
家,却装作不知道,还给他们端荼送水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了爸爸几句,又劝妈
妈离开他,谁知妈妈反倒大骂我逼他们离婚,和爸爸一起把我打了一顿。我一气之下说
要到法院去告他,他就把我锁在家里。早上我偷了家里的五百块钱逃了出来,他们一定
不会放过我的,我想暂时到娘亲戚家住几天。他们一个好色一个贪财,还象父母吗?我
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他们要是逼我,我就真的去告他们!”
“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怎么告他们?”
“我偷偷拍了他和那些坏女人鬼混的照片,被他发现撕了,不过我还有一张底
片……”说到这儿,她向我凄然一笑:“摇摇,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失身了!”
我隐隐觉得不妥,劝道:“舒欣你别冲动,我看你未必告得了他们。就算告了他们
不恨死你才怪,你一定没有好日子过。何不装做不知,好歹熬到高中毕业,找个工作自
立,再离开家。”
她苦笑:“只怕现在他们已经容不下我了。你别管,我实在不想回去面对他们,我
拿了课本就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只好送她出去,路上同她说:“你放心,老师和肖杉那里我会替你说的。”
走到校门口,我正准备回去,舒欣突然一震,下意识的往我身后躲。还没等我看
清,一个中年妇女就扑过来将她一把拧住,没头没脑地乱打,一边破口大骂:“死女,
做起小偷来了!钱呢?拿出来!还想逃,能逃到哪里去!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做
梦!”
舒欣哇哇大哭,又踢又咬,两人拧住一团,我忙跑去找李老师。等我们赶到时舒欣
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李老师气坏了,一边给舒欣擦鼻血,一边数落她妈:“看把孩子打
成这样!孩子再有什么不对也不能这么打呀!”
她妈换上一副笑脸,“老师您不知道,不了解情况,这孩子不知怎的越来越学坏
了,小小年纪就满脑子谈情说爱。她爹昨天约了个女同事来玩,她就想到那方面去了,
硬迫我们离婚,今天还偷了家里的五百块钱跑出来。您说,孩子变成这样,做家长的能
不着急吗?”
舒欣挣开李老师,大叫:“不是这样的,她说谎!”
李老师扶起舒欣说:“走,有什么事到办公室说去!”她妈跟在后面。一路兀自辩
解:“老师您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怎么会骗您呢?您想,她爹要真是那样,我能不生气
吗?”
不是亲眼看到,我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难怪舒欣不愿再回那个家!
稍后舒欣的父亲也来了,出人意料的他是一个温和的衣着整洁的中年人,脸上带着
淡淡的落寞与疲倦。当他的眼光与我的目光相遇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一动,有一种
很奇异的感觉。我觉得他的目光很慑人,很……诱惑,仿佛一下子将你抚摸遍了,令人
不知不觉的在他面前不愿反抗……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会有“可以坐一桌”的女
人。呵这是多么多么奇怪的感受。
中午,舒欣终于回来了,倦得要命的样子,一头栽到床上便睡。我死命将她推醒
问:“怎么解决的?你不跟我说这一天我都放不下心。”
她眼都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校长老师都相信了他们的话,叫我把钱还了,回
来好好上学,不要胡思乱想。又叫他们不要再打我……让我睡一会儿,我累得要死过
去……”说罢她又睡着了,任我怎么摇也不醒了。
我站起身来,只觉无比震惊。迫害,简直是迫害!如果舒欣坚持已见,说不定还会
被当成神经不正常吧?原来父母也会撒弥天大谎,原来父母也是不可信任的!
也许不该去管父母的事,因为那不是我们最后的家。就象我妈妈总是对我说:你在
我家里就要听我的!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家随你怎么养猫,怎么摆家俱,在我家里就不
行!这使我非常没有归宿感。但也许她说的是实情,我们就象暂时在树上筑窠的鸟儿,
迟早都是要飞走的。那么如果这棵树不愿意鸟儿干涉它的生活,鸟儿又何必非要自讨没
趣呢?
可是,那是父母,那是我们世上最亲的人啊!怎么能够无动于衷,怎么能够当成别
人的家?
1985年11月11日
又是一个星期一,下午放学后,不少同学都还没有走,在教室做当天的作业,好腾
出晚自习时间做复习题。我和舒欣也在一起做题,她有点心不在焉的,不时向门口张
望。
我打趣:“东张西望的,是不是找肖杉?要是你老实承认,说不定我知道他在哪
儿。”
“真的?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刚才我去走廊打水,看见他父母来了,一起在李老师办公室谈着什么,好象很激
动的样子。”
她一听,敏感地问:“是不是在说有关我的事?”
“不知道,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她霍地站起来:“走,我们去听听。”
我迟疑,“这不大好吧?”说着还是跟着她去了。
谁知办公室的门没有关,我俩老远就被李老师看见了,她叫住舒欣:“你来得正
好,快进来!”
我跟到门口,见李老师将舒欣往肖杉父母面前一推,气呼呼地道:“人给你们找来
了,将才的话你们自己跟她说一遍,看她听不听。以后不要又来指责我没管好他们!”
肖杉的妈妈咳了一声,说道:“是这样的,你们已经初三了,马上就要考高中,时
间这么紧,就不要为其它事分心了……我们杉杉还小,以后还要考大学,还要出国留学
的。现在谈恋爱,对你们都不好。而且在你们这个年纪,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过早的涉足,有害无益……希望你能体会我们做父母的苦心,以后不要再影响肖杉,也
影响你自己……”
舒欣哼了一声,走到肖杉面前,问道:“肖杉,你同意你妈妈的意见吗?”
肖杉低着头不说话,他妈有点急了,想说什么,被他爸爸拉了一下衣角,便又忍
住。
良久,肖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舒欣一脸失望,从脖子上扯下一串贝壳项练
扔到地上,说:“还给你!”说完冲出门去。
我追出去,见她泪流满面,一时不知如何劝她,只得陪着她在校园里乱走。
我们在草坪上坐下,她不哭了,问:“早恋真的不好吗?”
“我不知道……”我小心地说:“不过……我想一个阶段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外界
环境也有利于要做的事,做起来顺理成章,容易成功。如果这个阶段做那个阶段的事,
就困难重重,付出的代价也大。比如在我们这个年龄谈恋爱和三四十岁拖儿带女的去念
夜校,都同样是很费力的事。”
“那你也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对的?”
“我想他们出发点是好的,只是用强硬的方法不大好。我觉得其实当初你们互相帮
助,也不过象好朋友一样,是很正常的交往。大人们自己要这么敏感,硬说你们是在谈
恋爱,反倒便你们弄假成真了。也许他们不这么大惊小怪,给你们这种暗示,你们一直
保持这种友好的关系,以后可能真的成为恋人,也可能各奔前程。但无论哪一种结果,
心里都不会觉得受了伤害,也不会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如果我成绩好,又不是因为管爹妈的事弄得满城风雨,名声
很坏,你说他父母会接受我吗?”见我一脸面对溺水之人的表情,她又垂下头道:“别
笑我,爱过之后难以不爱。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仍觉生命中充满失望……也许只
有没有欲望的人才不会失望,可是谁没有欲望呢?摇摇,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就只有回
家去待业,那个家怎么呆得下去呢?肖杉对我来说,象一根救命稻草,既使是虚幻的,
也身不由已地拚命抓住……”
“所以为了你自己,一定要考上高中,考上大学!”
“不,上进多么累啊!我没有力气了。摇摇,有时候我真想死了算了!”
“我在九岁时就想到过死了,可我还是活了下来。也许过了这个时期一切都会好起
来的。每当我感受到一点点细小的快乐,看到一点点美丽的景象,我都会庆幸自己没有
死。真的,你看这景色多美,象不象范仲淹词里写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
波……’”
我一口气转不过来,背不下去了,她轻轻接道:“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钭
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钭阳外……”
校园的秋色的确很美,远山如黛,湖上烟波迷离,草地上铺满黄叶。夕阳正缓缓落
下,淡淡的钭辉带着些许暖意……舒欣眼光凄迷地望着夕阳,喃喃说道:“夕阳落下去
的那个世界又是怎样的呢?”
望着天空,我们都不再说话。凉凉的秋风吹过树梢,树叶缓缓的旋转着优美地落
下,发出“卟”的一声轻响。湖面被风吹起细细密密的皱纹,鱼鳞似的。我们的长发在
风中飘扬,抚过青春的娇嫩的面容……
活着多好啊,虽然这世界有不美丽的时候。
1985年12月15日
新年快到了,各班照例要开元旦晚会,我们年级因为毕业在即,热情更高,早早地
准备起节目来。我和许琳琳准备用古曲《水调歌头》编剑舞,她唱我跳,表达“但愿人
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愿。
晚自习后我们到草坪上练舞,婷儿和舒欣也提着录音机来编舞。她俩跳双人舞《请
你等等我》,是一部电影的插曲。
此时录音机里正放着这首歌:请你等等我等等我,来让我忘掉痛苦,将心中的泪流
掉,去追寻那真的我……请你等等我等等我,来让我重觅结果,去忘记那种种错……
舒欣无限感慨地对我说:“我觉得这个‘你’指的是时间,只有时间才能让人忘掉
种种错,让人可以重觅结果……摇摇,要是我能重新做人就好了。”
我不以为然:“你做了另一个人,也一样有烦恼。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
“是啊!”她叹:“生命中充满失望。”
“瞧你,又说这种话。你不是叫舒欣吗?这名字就是叫你要舒心快乐,怎么这么消
极呢?”
其实我比她还要悲观,从小我就时时感受到一种淡淡的绝望。我感到二十岁是那么
遥远,我一定活不到那个时候。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得活着。只要活着,就总会活到
二十岁的。只是那个时候,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我们在月光下翩翩起舞,优美的舞蹈,动人的音乐,如花的红颜,飞扬的青春……
这一切都那么美好,也许不必重新来过,也可以觅得真正的“我”吧?
走罢,时光!不用等我!一生还那么长那么长。
1985年12月30日
元旦晚会如期举行,在礼堂的舞台上,大家表演了精心准备的节目。其中我和许琳
琳的剑舞,舒欣和婷儿的双人舞,徐天天的吉它独奏得到了大家的好评。特别是舒欣,
跳得那么投入那么优美动人,大家感动极了,使劲鼓掌,要她再来一个。她鞠了一躬
说:“实在没有准备其它舞蹈,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说罢呤起徐志摩的《再别康
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她朗诵很动情,眼角含着晶莹的泪花,未了深深的弯下腰去鞠躬,又赢得一片热烈
的掌声。我偷偷看一看肖杉,他呆呆的望着台上,神色痴迷,没有随大家鼓掌。
节目完了之后是互赠礼物和舞会,每个同学准备一份礼物,然后抽签,签上写着谁
的名字就拿谁的礼物。大家约好所有不和的同学都在这天言归于好,因此我暗暗希望舒
欣和肖杉能抽到对方的礼物,我呢,也能抽到何韦的礼物。结果天不遂人愿,一个也没
实现。
我正在遗憾,舒欣拿着一条链子走向肖杉说:“这个刻有一帆风顺的牌子送给你,
祝你在生活中事事顺心!”
肖杉道了谢,拿在手里看。过了一会儿,舒欣问:“没有给我的礼物吗?”
肖杉抬起头说:“对不起,明天我一定送你一件。”
舒欣轻轻说:“不用了,你请我跳曲舞吧!”
我才发现不知何时乐曲已经响起,同学们都涌到台上来了。我暗暗希望何韦能来请
我跳舞,要是那样我就不再不理他了。说实话我已经不生气了,我是有点小气,但不记
仇。我只是不好意思主动去和他说话。可是东看西看,这家伙连人影都没有,不知跑到
哪里去了。
我手里拿着抽到的礼物,傻呵呵地看着跳舞的同学们。云雁挤过来对我说:“走,
高三年级在大操场上开篝火晚会,我们去看看!”
我们穿过丛丛的树林,顺着青石板的小路来到操场。场中果然燃着几堆熊熊的篝
火,远处高台上有几盏大灯照过来,广播中正放着欢快的舞曲,高三的学生们围着火堆
也在翩翩起舞。
云雁不无羡慕地说:“她们真幸福啊!就算考不上大学,在这里念到高中毕业也是
好的。”
是啊,我始终认为,能在这里念书,是我的福气。可是,半年之后我还会在这里
吗?
浓浓的夜色笼罩着操场上欢乐的人群,笼罩着风中无言的枯草与黑沉沉的树林边两
个心事重重的女孩……
回到寝室已经十二点过了,她们也都回来了,一边洗漱,一边兴奋地谈着晚会上的
趣事。舒欣站在桌前对着镜子梳头,冷不丁说了句:死者长已矣,生者何余歌。
闹哄哄的大家也没注意,我却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她转头向我笑了一下,慢慢爬
到上铺去,将帐子放了下来。我觉得这一刻她是那么美丽,脸上红晕未退,似一朵含羞
的花……
新年了,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1985年12月31日
早上起床铃响过不久,就听见云雁一声尖叫:“啊--”。叫得十分恐怖,又拖得
老长,异常凄厉。大家都被叫醒了,纷纷探出头来看。这一看不打紧,全都吓呆了!只
见舒欣一只手伸在床边,血流下来把下铺婷儿的帐子染红了一大片,地上旁边桌上也有
一些血迹。
婷儿顿时吓得哭起来,坐在床上不敢掀开染血的帐子出来。我战战兢兢地走到舒欣
床边,掀开账子,见她头垂在枕边,脸色象白玉一般,愈发显得两道眉毛浓黑。身上穿
着她心爱的浅蓝毛衣,里面翻出白色的荷叶领。另一只手里捏着好几块刀片,手里也是
血糊糊的一片……
周围顿时哭成一片,毕竟还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没了
主张。只有婉兰保持冷静,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去报信。
我手脚发软,冷得浑身打颤,才发现身上只穿了睡衣。待要去穿衣服,低头又看见
脚踩到了地上的血迹,不由大叫一声,忙不叠的跳开,胃里一阵翻腾。
跑到盥洗间却又吐不出来,站在冰凉的地上,我喃喃说道:她说生命中充满失望,
她说生命中充满失望……
突如其来的悲伤将喉头哽住,几欲窒息。我转身又住寝室跑。跑到门口,看见李老
师正和生活老师一起将舒欣抬出去。肖杉大哭着去拉李老师,哭喊道:“就是你们不相
信她,说她坏、堕落,不准我理她,都是你们逼的!我眼你们!”几个男生拉住他,他
兀自挣扎着要扑过去……
我的泪汹涌而出,朦胧中但见过道上人头晃动,模糊一片……
1986年1月7日
因为受凉,我病了几天,再回到寝室时舒欣的东西已经搬走了,空空的床架子象一
个张着的大嘴。婷儿不敢再住她的下铺,其它寝室又没有多余的床位,她就天天挤到我
床上来睡。
我对她说:“婷儿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和徐天天不好了不要学舒欣。”
她摇摇头:“不会的,你放心。既使没有徐天天,我还有父母呢。舒欣太可怜了,
到处都没有容身之地。我真想象不出她那么娇弱的样子,怎么能狠得下心来,怎么能下
得了手?”
是啊,舒欣平日手划个小口子都要哭半天的,那一刻,是哪里来的勇气呢?我喃喃
地说:“也许因为她太失望了,对父母失望,对肖杉失望,对老师失望,进而对生活失
去信心。她一直说生命中充满失望,可是,生命中也不断会有新的希望啊!她为什么不
想开一点呢?”
“也许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重新鼓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是很累人的。她一定是
累了才不再等待了。”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么多悲伤呢?它也许肤浅,也许幼
稚,也许可笑,但它的的确确是一种真实的情绪,并非装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谁说少
年不识愁滋味呢?小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也会觉得悲伤,这在大人看来是微不足道
的,但它也是真实的感觉。也许因为年轻,有时间重新来过,一切挫折都是暂时的,一
切悲伤都显得不重要,所以人们便忽视了它的存在和它带来的影响。
舒欣,你带着你的爱和恨决然地去了,把悲伤留给了我们。但是,现在你快乐了
吗?
1986年3月17日
时光从不为谁停留,仍然轻伶伶地滑过,最后一学期终于来了。同学们的注意力渐
渐转回到迎接升学考试上,没有人再提起舒欣,包括肖杉。他只是拚命的看书,星期天
也不回家,独自在大操场上踢球,整个人又黑又瘦,越发显得脑袋硕大。
倒是李老师内疚得不得了,沉痛检讨自己,也不再计较什么出身之类,对大家出奇
的好,仿佛想从我们身上弥补些什么回来。
春天又回来了,校园里姹紫嫣红,草绿得叫人不忍踏进去。竹林在风中摇 ,碧湖
里飘着星星点点的浮萍,大片的七姐妹在阳光里努力盛开,颜色由深红转为粉白……一
切都和以前一样,只是,只是伊人不再……
我很惆怅,同云雁说:“一个人的离去对这世界半点影响也没有,这么快就被遗忘
了,做人真是没有意思。”
云雁说:“当时肖杉的父母来阻止他们交往,我心里还有点暗暗高兴,现在想起来
很是内疚……生死有命,也许一切都是命吧!”
“你相信命吗?”
“我觉得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对了,我家附近的张爷爷是个瞎子,算命很准,妈
妈去给我算过,但是不肯告诉我,八成是我的命不好。不过不知道也好,免得受影
响。”
我好奇心起,“都说瞎子眼瞎是因为算命时说了真话,泄露了天机受罚才瞎的。如
果是真的,我倒想去试一试。”
“小事一桩,星期六跟我走就是了!”她拍拍胸膛。
云雁的家也在江边,我一看倍感亲切。但她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她后爹阴沉沉的,
一双小眼睛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乱动,看上去格外诡异。她那后哥哥一幅痞子相,叫人怪
害怕的。只有她妈妈虽然满面风霜,看上去还感觉朴实亲切。
第二天我们去找张爷爷。穿过一些交错的房屋,转过曲折的小巷,到了很矮小破旧
的一间小屋前。我紧紧地拉住云雁的手,不自禁地有点儿紧张。
进门来看见桌边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人,留有长须,颇有仙风道骨。当下将八字
说了,他用手掐掐,便面无表情语调平缓地说开了:水命无帮,身弱,八字缺火,个性
强,聪明,性急燥,对人耿直,命带文昌,会写文章,一生不与粗俗之人乱交,命中无
驿马,不会到处走动,现行水运,二十四岁换金运,寿有七十……
三言两语,道尽一生。我很迷惑,一个人的一生,真的是注定了的么?若听信了
命,命中说能成功,就不去努力,或是命中不能成功,也不去努力了吗?反倒不如不知
的好。真有神么?真有命么?这一切,真的会印证的吗?
张爷爷说完,打了一个大哈欠,问道:“几点了?该吃晌午了罢!”我顿时大为失
望,本来心里还有一点点神密感,这句世俗的话一说,把形象全然破坏了。虽然我也知
道他又不是神仙,自然是要吃饭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很失望。
我俩从张爷爷那里出来,顺着河堤慢慢走。我呻呤:“云雁,我还是不清楚自己的
命运,反倒更加糊涂了似的。”
她笑:“至少你知道可以活到六七十岁,不会半途夭折呀!”
我也笑了,活那么长做什么,生命在好不在长。
我们在堤岸上坐下,但见江水悠悠而下,来住船只上上下下。四周空旷开阔,大有
一洗繁尘,飘然入另一境之感。
我对云雁说:“你家里气氛的确很压抑,以前你跟我说我还不大能体会,现在亲眼
见你们一家人互相爱理不理,吃饭各吃各的,一句话不对就要发火,不是看我在,可能
早吵起来了吧?”
她扮个鬼脸,“没啥,我已经习惯了。好在是住读,不必天天看他们的脸色。毕业
后如果不能继续念书,我会尽快找个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清澄的天空下,但见她长
发如织锦,满月似的脸上留露温柔。
她继续说道:“妈妈和生父好本来就为家里所不容,如果我是个男孩也许婆婆会同
意他们结婚,偏偏我又是个女孩,于是他们只好分手。妈妈带着不满周岁的我独自居
住,常被人欺负,只好嫁给现在这个爸爸。他没有抚养过我,我才不当他是爸爸呢!我
所有的花费都是妈妈供给的,她要种地,还要天天去街上摆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除了
供我还要供后爹和后哥哥。稍不如意,还要被他们打骂……现在你理解为什么我想找个
哥哥了吧?”
我点点头,“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不了,”她自嘲地说:“没有人比自己更靠得住,以前我太天真了。我们都在长
大,不是吗?”
是啊,我们慢慢的在成长,慢慢地学会坚强,学会依靠自己。往事已显得遥远而模
糊,美好的年华才开始。希望我们真的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江面上徽风习习,江水轻轻拍着礁石,我将头枕在云雁的肩上,望着没有一丝云的
天空,不知不觉地盹着了。
当我醒来,我会微笑,力气会重新回来。
1986年4月1日
最近流行一个台湾女作家琼瑶的小说,我一向比人家慢半拍,全班都看疯了,我才
去找了一本来看。一看之下果然大为感动,世间竟有这样的爱情!那么缠绵,那么美
丽,那么动人!看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冲到街上去买书,第二件事是查字典弄清楚
了琼瑶这个词原来是月光的意思。
我想起舒欣,她一定非常喜欢看这些书,可是现在她再也看不到了。舒欣你为什么
不等等呢?不是让时间等你,而是你等等时间,等着让它过去。它终究是要过去的,带
着所有的伤痛……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等我来告诉你,春天是多么好,生命是多么
好,既使做阳光下恣意生长的一棵草也是好的。你看校园里的玫瑰开得多好啊,那正是
你最爱的花呀!天堂里也有阳光吗,也有你爱的玫瑰吗?
好朋友,你告诉我,现在你快乐了吗?还有没有要诉说的婉转的心事?如果有,请
你说,在花开的声音里,在掠过树梢的风里,我会听见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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