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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1985年2月19日   我们又搬家了,因为蓝楼要拆掉重新修成火柴盒似的大楼。我想是人口越来越多, 政府觉得蓝楼占那么大一块地方却只能住十二家人太浪费的原故吧。   多么可惜,这么美丽的小洋楼要拆掉。中国怎么有那么多的人啊!人一多就到处乱 七八糟的,除了填饱肚子什么事也顾不上。而那么多人都是有必要存在的吗?在我看 来,许多人活着只是浪费阳光、空气和水。他们活着只因他们已经被生下来,不得不活 着,就象我一样。   这样想好象有点儿残酷,不说这个问题了。   我们搬到一排象仓库似的平房中,房子破败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光线也不好, 阴沉沉的。更糟的是地面是土地,一沾水就稀了,走起来打滑。厨房是公用的,上厕所 要走五分钟,非常不便。   仍然是两间房,爸爸妈妈住一间,我和奶奶住一间。这个房子是我住过的最糟的房 子,因为它还漏雨,有时我和奶奶不得不在床上放个盆子睡觉。好在这一切都是暂时 的,新房子修好后我们会搬回去。                1985年3月12日     离上晚自习还早,室友们都出去玩了,许琳琳和云雁看电影,婷儿和舒欣各自与男 友约会,婉兰去了图书馆。我最倒霉,因为午休时间听广播,被生活老师没收了收音 机,这会子正写检查呢。   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那堵爬满青藤的墙想心事。这学期英语老师突然 对我好了起来,测验的时候竟然替我勾重点。后来才知道她为儿子的分配去找过父亲。 其实,她以前那样对我倒还真实,现在生生的换副面孔,反而令我难受。唉,都怪我自 己不争气,要是成绩好就不会让人说闲话了。别人也会顺乎于心待我,喜欢就是喜欢, 讨厌就是讨厌,不会明明讨厌装出喜欢的样子,也不会明明喜欢却为了避嫌而不理我。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马马虎虎把检查写了,到教室里去看书。过道里有人在踢球, 砰砰砰的,吵得我心烦意乱。   突然,“砰-哗啦”一阵响,后门上的玻璃四处飞溅。我只觉脑后一痛,伸手一 摸,粘乎乎的一片,竟然满手鲜血。教室里的同学齐声惊呼,只吓得踢球那小子面色惨 白,呆呆地站在门口。   不一会儿李老师风风火火地赶了来,口中不停地数落:“呀,这么多血,是那个  失鬼闯的祸,我早说过不许在过道上踢球的……生活委员呢?来来,咱们赶快去医 院……” mpanel(1);   两人一边一个将我扶着,拖了便走。路上碰见其它老师,李老师便天塌下来似的 说:“唉呀呀,不得了,把部长女儿的头划伤了!”   我听了很不自在,忍不往抽出手说:“我自己能走,不要紧的。”正在这时 面走 来了英语老师,她一听之下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那还不去医院,要是得了破伤风可 不得了!”   李老师一叠声应道:“这不就去吗?”捉了我又走。   到医院一看,其实并不严重,只是头上血管丰富,一碰就出血。   脑后带着一大块纱布,我回到教室继续上晚自习。李老师忙回家取了一包奶粉给 我,叫我不要太用脑,喝点牛奶补补。又说闯祸那小子主动到办公室认了错也就没怎么 为难他。   看她很关心的样子,不好不要,心中想只怕同学又要风言风语。   果然,她一走,肖杉便跳起来大叫:“李老师就这么偏心呀,有东西大家吃嘛!” 几个男生跟着起哄:“拍马屁,拍马屁!”   我将奶粉打开,一古脑倒进打饭的搪瓷盅里,到过道上开水桶冲了一盅水,也不管 化了没有,端起来往他面前一放,“你说得对,有东西大家吃,喝呀!”   他没想到我真会这么做,一时怔住了。想到从小为这件事受了这么多委屈,我的眼 泪忍不住流下来。   一些同学看不下去,纷纷说:“人家受了伤嘛,肖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上次你生 病了想吃面条,李老师不也煮好了送到寝室吗?”   “其实李老师就是思想保守一点,心肠还是挺好的……”   舒欣见状,忙对我说:“他这个人愣头愣脑的,不是故意这么说,摇摇你别介 意。”转头又对肖杉说:“你给摇摇道个歉吧,快呀!”   肖杉抓抓头皮,憋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说着玩的,你 别……别当真。”见我没反应,急得抓耳搔腮,又去看舒欣,舒欣装做不知道,他只好 又去抓头发。抓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说道:“求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明天我赔你一袋奶粉该行了吧?”   “谁要你的奶粉!”我骂,忍不住“扑哧”一笑。见我不生气了,他也裂开嘴唇笑 了。   那一大杯奶粉调开来,果然每个同学都喝到了。但愿从此以后,大家不会再对我有 偏见。                1985年4月15日     这学期,我和云雁制定了一个全面发展的计划,是这样的:早上在早操之前先在大 操场上跑两圈(八百米),放学后到图书馆复习,或者到碧湖背英语,晚自习后到操场 上练剑。为此我特意把剑从家里带来了,这一下可不得了,两把亮晶晶的剑引起了许多 同学的好奇。下了晚自习全都涌到草坪上凑热闹,加上正好电视台正在播放香港连续剧 《射雕英雄传》,大家全都看疯了,掀起一股武侠热。   今天早上做完早操我刚一迈进教室,“嗨”的一声,肖斌一个武打动作差点劈到我 脸上。我吓了一跳,看清楚是他,生气地将他一推:“干什么干什么,别挡着道!”   举步要走,他又用书在眼前一晃,逼过来我伸手将书抓过,丢到桌上。到座位刚要 坐下,“看剑”随着这一声大喝,背上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向前一扑,将侯小亮的饭 盒撞在地上,他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回头一看,却是何韦一手执着一柄网球拍,一手剑指举在头上,笑嘻嘻地说:“ 瞧,象不象你练剑的动作?”   我没好气:“做什么打得人好痛!”   何韦两手抱拳,朗声说道:“我们三才帮今天正式成立,特别邀请你晚自习后在草 坪一起练功,切磋武艺!”   我愣了一下,随即捂住嘴大笑。   他板起脸说:“这小女子瞧不起本帮,本帮现在向你挑战,晚上草坪比武,一决高 下!”   我啼笑皆非,抓住婷儿问;“他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婷儿笑:“他和肖杉、徐天天三个人看武侠看得痴了,要成立三才帮,自以为是三 个天才呢!”   “至少也是三个人才!”何韦在一旁理直气壮地说。   我忍住笑:“那谁是帮主呢?”   “众望所归,自然是本人!”他一拍胸膛。   嘿,还众望所归呢!共总也才两个兵。   晚上如约而去,大感兴奋,想到我这么一个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女孩还老和男生打 架,自己也觉得好笑。   结果我们也没有打,而是和和气气地互相表演了一番,他们围成一个圈做侧手翻、 鲤鱼打挺等等,动作一致,倒也整齐看。随后何韦又表演了一套拳法,辗转腾挪,出拳 如风,呼呼有声。做到最后一招,腾空而起,双掌在肩上、身上、腿上击出响亮的声 音,落地后以一个漂亮的造型结束,干脆利落,目光炯炯,豪气勃勃。   他做什么都能做得这么好,学习好,学别的也很轻松,不象有的人那样死读书,人 都读呆了。他真是令我心折。小时候我总幻想他武艺高强来带我走,现在他果然象个大 侠一样,这多么有趣。   我的脸在黑暗中有些发红,幸亏月光下一切都是晕黄的颜色,不大看得出来。   然后我又表演了《少林盘龙剑》,这套剑法剑式优美,有些象舞蹈动作,我舞起来 象是在跳剑舞,这倒和我比较相衬。   他的目光追随着我,我不用看也感觉得到。这使我紧张,心砰砰跳,头昏昏的,动 作他做得不到家。云雁很想在男生面前争面子,就解释说今天状态不好,发挥不佳。   草地边有一棵大树,何韦他们爬上去倒吊着,翻来翻去地玩,我看得有趣,也想去 凑热闹。可是粗大的树杆光溜溜的,离分枝还有一大截,我爬不上去。何韦伸手来拉了 我上去。   月光下一切朦朦胧胧,(现在我除了上课都没有戴眼镜,以免眼睛变形。)有点散 光的眼睛看东西是发散状的,远处男生宿舍窗口的灯光象发光的星星,十分缤纷。春天 的夜晚潮湿而温暖,风轻柔地在树叶间穿梭,要是只有我和何韦坐在这树上,在这样美 好的夜里,说不定我会忍不住告诉他小时候对他的幻想。不知道他听了会有什么反应, 是哈哈大笑还是不好意思?   一走神没坐稳,从树上扑了下来,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虽说爬得不高,地也是草 地,还是摔得头昏眼花,狼狈不堪。在他面前如此出丑,实在令人沮丧。   众人见我没伤着,放心之余大笑起来,何韦这坏家伙也笑笑笑,气死我了!婷儿她 们忙扶着我回寝室。   躺了没一会儿,上铺云雁的书、本子什么的哗啦一声纷纷掉下来,一个胶水瓶子不 偏不倚,正砸在我额头受伤的地方,只痛得我大叫“哎哟!”还没叫完,“砰”的一声 闷响,云雁从上铺摔了下来,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我们吓了一大跳,忙去扶她起来。这么高摔下来竟然没摔着,只是吓坏了,大家你 推我揉地问她怎么样,她只是惊魂未定地大哭。   许琳琳笑:“我洗脸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摇摇大叫哎哟,随后却是云雁大哭。 心里正纳闷,怎么摇摇叫痛却是云雁帮她哭呢?进门一看,原来是云雁掉下来了。”   大家一想刚才的情景,可不是吗?一时都笑了,说今天怎么那么巧,一个从树上掉 下来,一个从床上掉下来,一定是今晚的地心引力特别大。   云雁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1985年5月28日     学校来了一批实习老师,分了三个在我们班。其中一个男老师叫刘念,英俊潇洒, 一表人材,才二十岁,爱蹦爱跳很和我们合得来。他也不逼我们做功课,上晚自习的时 候,谁要是有什么题不会,他便索性将演算过程和答案完完整整的往黑板上一写,大家 便猛抄。虽然这种方法不大好,可是题海里我们早游累了,歇得一时是一时。   我们都很喜欢这个稚气的老师,特别是女同学,只要他上课就特来劲,回答问题争 先恐后,齐刷刷一片手臂举得高高的。他布置的作业大家也完成得特别好。   许琳琳更是迷上他了,因为这位刘念老师是个全才,又会写歌又会朗诵,这两样正 是许琳琳爱好的。于是两人一见如故,越谈越拢,一个写,一个唱,一个朗诵《叶塞尼 亚》里军官的台词,一个扮叶塞尼亚……最近两人又开始合作写歌,一个写歌词,一个 谱曲。天天晚自习后都在教室里研究很久才回寝室。   这天下了晚自习,我和婷儿说笑着回到寝室,却见许琳琳早已回来,正坐在床沿哭 得两眼通红。我俩忙上前询问,她抽抽搭搭地说:“今天我经过办公室,听见李老师正 对刘老师说我出身不好,叫他不要和我裹在一起。又说什么老师和学生这么亲近,影响 不好。说他还是实习老师,传出去对分配不利等等。结果晚上刘老师就不理我了, 他……他和别的同学说笑,一见我过去就垮下脸来走开了……”   咦,我才来的时候李老师不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吗?一时好奇心起,问:“你到底 是什么出身,让李老师这么耿耿于怀?”   “我的爷爷是地主,娶了很多房,我妈妈是三奶奶生的,她和二奶奶生的姐姐的丈 夫好,生下我。所以二奶奶生的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爸爸。后来二奶奶生的姐姐受不 了打击自杀了,我妈妈就疯了……现在她还在精神病院里,爸爸也被赶了出来,租了间 小屋带着我过。后来他又娶了个后妈,把我送到这里来寄宿……”   我呻呤:“没听明白!”   她哭得更凶了:“所以李老师才说我家庭出身复杂嘛!”   这时云雁和婉兰也回来了,纷纷抱不平。云雁说:“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在纠缠 这些事,又不是文化大革命,地主子女是黑五类,工人子女就根红苗正!”越说越气, 一把拉起许琳琳,“走,我陪你去找李老师质问去!这又不是你的错,她凭什么到处散 布,难道她没想过这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婉兰忙过来劝道:“算了算了,和班主任搞僵了不好,我们还要在她手里过一年 呢!许琳琳,你一向都很酒脱,就看开一点,不去计较了吧!”   许琳琳仍是哭,“难道为了装出潇酒的样子,就得容忍别人的伤害吗?其实我什么 都在乎,我怎么能不在乎呢!”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大家心里难受极了。   我觉得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小,人生那么复杂,又那么简单。孩子的眼里,世界是 大而美丽的,事情是单纯的。大人的眼里,世界是狭小而丑陋的,一切是复杂而可疑 的。这全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1985年6月3日     我突然疯狂地迷上了古诗词,连带大篇大篇晦涩的古文,一律连同注解一起抄在本 子上,生吞活剥的。找到一本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一下子又迷了进去。在课堂偷偷 看时被李老师缴了,但她一下课又还给我了,还关切地说这种竖着的繁体字看了眼睛不 好。换了别人一定要写检查,我又特殊了。   我把它抄在小字本上当作业交上去,因为小字没有规定写什么内容。谁知连着写了 几天后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先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使我心情不好。又问是不是学 习上遇到什么因难有些消沉,最后才说是看了我的小字发现我思想不对头,很悲观。我 瞟了一眼小字本,看到一句“春天把花开过就告辞了,而今落花满地,我却等待又留 连。”这就思想不对头了?   虽然我一再申明我很好,家里也没出什么事,只是出于喜欢才抄这些诗,但她仍将 信将疑,问“为什么要喜欢这些悲悲切切的诗”,这我就答不出来了。她唠叨了很久才 放我回去了。   这些诗很美,看多了也的确令人惆怅。这是一种美丽的感伤,在风吹过校园盛开的 蔷薇时,在月光轻轻透过窗棂时,在何韦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时,它使我有一刹那的恍 惚,心里胀胀的,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与悲伤交织的情怀。   有一天晚自习上写日记,望着何韦头上几根早生的白发,想起我九岁时决定嫁给他 时的情景,不由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谁知他看似在埋头做作业,其实却在注意我,见 我脸露徽笑,便问:“你笑什么?”我但笑不语,他轻轻的又问:“是不是在写我?” 这下我不好意思了,连忙转过头去,说道:“你有什么好写的。”   晚上熄灯后大家谈起将来长大了会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都觉得不可思议。许琳 琳说:“你想想,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多可怕!”真是难以想象。婷儿说, 要是事业无成,就希望婚结好一点,她心目中的这个“好”,是指那一天可以穿白纱裙 子,有许许多多的玫瑰花。我认为这个愿望不结婚,换句话说不要男人也可以实现。   后来又谈了些别的。婉兰问我们为什么而活,她说她问过许多人,回答是各种各样 的,有为妈妈为活的,有为事业而活的,为爱而活的……我想了半天,说我为希望而 活。希望,希望什么呢?云雁说希望是娼妇,年青时才能拥有,年老便离你而去。我不 这么认为,我认为生命不息,希望长在。人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死心。就象我,虽然成 绩不好,却总希望将来会有所改变,我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1985年6月25日     快期末考试了,大家都紧张地复习,夜夜熄灯后在帐子顶上吊手电筒看书。我和许 琳琳、云雁每天下午放学后去碧湖边复习。晚饭派一个人去食堂打饭,或是买几个包 子,胡乱吃下又接着看。   夏天的湖水是幽深的碧绿,湖面浮萍片片,邻水的岸边软泥上生着青苔,还有星星 点点的白色小花。青草是那么绿,散发着清香,湖里偶尔传来一声蛙叫。可是我们心里 沉甸甸的只有功课,顾不上多看一眼,侧耳听一听蛙声。   开始考试了,考了三天,终于还剩了最后一科数学。吃过午饭,我们在寝室里复 习。   我躺在床上,背几个公式就嚷一句:“我不要活了!”许琳琳给我叫得心烦,忍不 住道:“别叫了,本来就记不住几个,给你一嚷就更没剩几个!”   “可是,我真的想死过去,待考完后再活过来!”我苦着脸说。   “我知道一种方法,用变压器加强电压,两手用电线缚了,抹上食盐水导电,然后 一拉开关,一瞬间便死了,毫无痛苦。就是太麻烦,烧焦了也不大好看……”云雁打个 哈欠,懒洋洋地道:“不过我才不去死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考得差一点吗?分 数并不是人生的全部。”   “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犯得着要死要活!”许琳琳将复习卷子揉成一团,坚决 地说。   “我可没这么潇洒!”我说:“婉兰和几个同学滑冰去了,成绩好多么幸福啊!对 了,舒欣和婷儿呢?”   “人家有人复习,有人打饭,还用得着回来吗?”   “听说肖杉和舒欣初一就好了,是吗?”   “是啊,说起来还是李老师促成的呢。当时他俩同桌,肖杉常帮舒欣讲数学题,关 系比较好。李老师把他俩叫到办公室,硬说他们在谈朋友,结果两人一气之下,果然好 了。真快,都快两年了。舒欣想和他不分开,就只有考上高中,所以很努力,成绩提高 得很快,这叫爱情的力量!”   我想起婷儿,她就没这么两全其美,和徐天天倒是很好,成绩却没什么起色。可见 同样是耍朋友,结果却不一样。   “我们就只有靠自己了!”许琳琳从床上跳下来,又去把题单拾起来看。   预备铃惊天动地地响了,三个人同时蹦了起来,要上刑场啦!云雁拉住门框,装腔 作式地喊:“我不去,我不去嘛……妈呀,救救我呀,我害怕呀!”   我放粗嗓子叫:“反抗是没有用的,跟我们走吧!”和许琳琳将她倒拖着向教室走 去。她兀自作式大叫,使我们再不快乐也笑出来,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   我认为学不好数学是因为我厌倦,看起来是在努力,但全然没有用。就象拚命爬一 个陡坡,实际上却根本不想爬,只是不得不爬。所有的理由全是借口,真正的障碍在心 里。一看见数学便会想起那种提心吊胆、忧心仲仲的日子,就会浮现起那些焦急的脸, 严历的话语,想起夏日中一复一日埋于题海将要窒息的感觉。   哪里没有兴趣,哪里就没有记忆,哪里有数学,哪里就没有乐趣。                1985年7月19日     奶奶病了,说全身都痛,天天晚上叫得我睡不着。到医院检查什么病也没有,医生 说,她可能是太老了,全身器官同时突然衰竭。前几天她才满了九十岁,都还好好的, 一直在做家务。我以为她能活到一百岁呢。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说叶落归根,想回老家去,爸爸就叫了老家的人来接她回去。 上车的时候,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 车开了,我走回去,心里松了一口气似的,乱了这么些天,我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 了。   可是到了晚上,一个人在寂静的夜里,突如其来的悲伤将我淹没,心里涌出强烈的 自责。奶奶要死了,我却感到轻松,我怎么能这么冷漠这么没人性呢?为什么在她上车 的时候,我没有对她说一句我爱她?   我想起小时候钻到她的皮褥里睡觉,她迈着缠过的小脚费力地趴在坡上给我摘一朵 花,她用仅有的私房钱给我做了童年中唯一的美丽衣裳……   我想起她生病的时候怕给人添麻烦,自己偷偷大量吃止痛片,或是用碘酒擦身,说 擦了全身凉悠悠的,可舒服一点点。身上的皮肤都被碘酒烧坏了,并染得黄黄的。她在 医院里,怕家人受累,绝食了好几天……   我想起她惆怅地说:我是活天天的人了。她对我诉说对火葬的惧怕,而我只是不耐 烦地说死了烧起来不会痛的……我是一个多么没心没肺的人啊!   噢,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仿佛到了这个时候, 才发现这是真的,这是永别,这才体会到了悲伤。   奶奶回去后没几天就去世了,他们把骨灰放在棺材里埋了,并立了一块碑,上面写 着所有子孙的名字。这就象一棵分了许多枝丫的树,这就是她一生的成就。她是我生命 的源头,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们之间有着不可分的血缘关系。这是我第一次面对 亲人的死亡,我为自己表现出的麻木迟钝深深懊悔。   这一刻,我宁可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好人会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样我们才 不惧怕死亡,这样我们才不会为失去亲人而悲伤。                1985年8月11日     新房子修好了,我们又搬了回去。这次我自己有了一个房间,有了一个独处的空 间,我很高兴。但是因为这间屋带阳台,妈妈老是要到阳台上去晾衣服什么的,不一会 儿就要来敲门。我怀疑她是故意的,不放心我一个人在里面,担心我又没有好好做作 业,在看课外书。可她也不想想,没放假的时候我在学校要是不自觉学习,她还不是不 知道。为关门的事我们吵了很多次,她坚持认为,如果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不必 关门。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我关门是为了做见不得人的事吗?我能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 事出来?   长长的暑假因着要补习数学更加漫长,我感到非常非常寂寞。因为是寄宿,朋友都 住得很远,不能在一起玩。婷儿家倒隔得近,但她又要和徐天天约会,也没太多的时间 跟我玩。常常是这样,我去把她从家里约出来,然后她对我抱歉地笑笑,急急忙忙赶到 徐天天家去。我一个人百无聊耐地在街上闲逛,不知做什么才好。也有些半大小子上来 搭话,我真想跟他们去玩,可是最终还是没有那个胆子。   这天婷儿又要我把她从家里带出来,我很厌倦做这种掩护体,但是为了朋友…… 唉!   到她家正碰上她父亲在,他很不满地对我说:“你怎一天来约婷儿?女孩子嘛少在 街上乱跑,好好在家复习功课,免得在外惹事生非,不安全!”   这是什么话?“现才放假嘛,总不成老关在家里。再说女孩子上街怎么就一定会  事呢?”我的心情也不见得好。   他生气了:“就是不许出去!你以后少来找她!你要是老老实实在家做功课,也不 至于成绩这么差!”   我象被人猛推了一下,瞬时千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来。   婷儿听不下去,冲出来说:“爸爸,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的朋友?我的成绩也不好, 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她父亲一时语塞,半晌道:“你就是和这种差生,这种只知道玩的坏孩子混在一 起,成绩才老提不高!”   婷儿哇地哭了:“那我也是差生,也是坏孩子!你们对我失望骂我好了,不必迁怒 别人!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关死在这笼子里才甘心,可是我不是你们养的小鸟!”   我对婷儿说:“对不起,以后不能帮你了。我走了。”   走出门去,我苦笑,真要是坏孩子倒好了,放任自流,哪儿轻松往哪儿滑,多省 事!不必这般苦苦挣扎,活得这么累。但是就这样,在人们的眼中,不一样是这样的形 象吗?   日子该怎样过下去呢?我想过得快点儿,又怕虚度了光阴。我想复习功课努力学 习,心里又厌倦得很。我想对谁说点什么,又不知向谁说。我想哭想逃避,又没有地方 去。谁能握住我的手,给我以力量面对这一切?我觉得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也 许将来也不会有。   我买许多印着港台明星头像的不干胶来贴在本子,她们是那么美丽、大方、自信, 又不必学数学,这都是我羡慕的。婷儿曾说徐天天是她生活中的唯一快乐,那么我的快 乐是什么呢?是这些花花绿绿的画吗?   日复一日,我枯坐桌前整天,啃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学题。不是说兴趣便是动力吗? 没有兴趣,又那来动力?早已厌透,又怎能奋起?疲惫渗透了我,请容我休息。   阳台上晒的被单被风吹起,象一面鼓起的风帆,远处有淡淡的几只鸽影……桌上散 落着云雁的来信,信中说比我还无聊、还空虚。妈妈无意中看了信,大为诧意地问: “你怎么会感到空虚无聊?功课那么多,天天做作业时间都谓必够,怎么会无聊?把你 转到这么好的学校,怎么还不学好?是不是一天和这些叹空虚无聊的坏孩子混在一 起?”   在别的家长眼里,我又何尝不是坏孩子?妈妈,我该怎样向你诉说呢?                1985年9月20日     一开学功课就很紧,因为是初三,马上就要升高中了。如果考得上这所学校的高 中,就意味着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考上大学。如果落榜了,就几乎等于被判了死刑,趁 早另谋出路。学校早早地办起了补习班,让那些“可以拉一把”的学生去补习,成绩好 的也开起了“小灶”,整个气氛紧张严肃起来。   每天晚自习后我也不去操场练剑了,抱着一堆书啃,能看多少是多少。实在看不下 去早点睡也好,不知怎的老觉得累,怎么睡也睡不够。   有天上午第四节课是数学课,我很疲倦,肚子也饿了,精神不太集中,竟然摇摇晃 晃地打起瞌睡来。一旁的何韦将我一推,“你看你,数学又不好,上课还不认真听,总 是对自己这么不负责,怪不得别人说你,你自己也该争气一点呀!”   连他都教训起我来了,我大为光火:“不用你管!”   “瞧你,哪象个女孩子家,凶霸霸的,一点不温柔。以后既做不了女强人,也做不 了贤妻良母,看谁会要你!”他继续打击我。   “不用你操心!”我恨恨地说。   这时数学老师点我名:“摇摇,上来做这道题。”   我吓了一大跳,看着黑板上的题,心慌得不得了。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何韦,磨磨噌 噌地不肯上去。   数学老师鼓励我:“上来试一试嘛!”   何韦悄悄推过一张草稿纸,上面写着演算过程。我急急忙忙看了一眼,跑上讲台, 凭着记忆写出算式,又七拼八凑算出结果,松了一口气,走回座位。数学老师在后面 说:“这不做出来了?你要多练题,不然成问题得很呢!”   快下课了,老师叫交布置的课堂作业,我又向何韦抄。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 句:“老找我抄作业,不要脸!”   我一下子呆了,啊这句话对一个女孩来说太严重……何韦,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别人看不起我,你也鄙视我吗?   他说了这句话,自己也有点犯怔,一时我们两人都呆住了。   下课了,同学们拿起饭盒一窝蜂地冲向食堂。教室里顿时静下来,只剩我俩呆呆地 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我轻轻说:“没想到连你也这么看我,我会记住这句话的!”说完我 走了出去。   从这一刻起,我就没有再同他说过一句话。而他,也没有主动向我说话。我尽量不 朝他那一边看,如果实在要转到那一边去,我就垂下眼睛,当他透明。但是我们虽然不 说话,却彼此关注。这使我时时想要流泪。   我又要哭了,哭是无能的表现,不要哭,不许哭!唉,还是哭吧,哭过之后,把一 切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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