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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1982年12月21日   今天我满十岁了,妈妈请了些她的朋友来吃饭,说是为我庆祝。看着他们喝酒聊 天,我觉得仿佛不关我的事,只是他们的一次聚会。   悄悄溜出门去,没有人留意到我。走在河岸软软的沙滩上,心情开朗起来。一堆堆 的鹅卵石那么圆又那么硬,每一个都是一块大石头最坚硬的芯,不知经受了多少年浪花 的冲击才得以露出来。我要象它就好了,常经风雨便什么也不怕。   风很大,吹得人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地而去。突然有一种渴望,渴望象一 匹马那样奔跑跳跃;渴望化一棵挺立的树,在风中摇头晃脑地呤唱;渴望做一株小小的 花,在一年又一年重复的岁月中明媚地微笑;渴望变一朵浮云,在无限的天空中永远洁 白自由简单……   静静地坐在水边,默默低着头的,不是花,不是云,也不是小鸟,仍是忧忧愁愁的 自己。十岁的年龄不该有烦恼,不该去想那些不明白的事,可是在十岁的时候,我真的 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好,十岁啊!   多奇怪呀,我都十岁了!从一个小不点儿,长到这么大,看我的手脚都这么长了, 看我都会想那么多事情,甚至会悲伤了。唉,我真不知道长大好还是不好。   何韦,你知道我要嫁给你吗?虽然我都十岁了,但是离能够嫁给你还有那么多年。 我想至少得二十岁吧?我能够活到那么大吗?现在你一定已经忘记我了,忘记我们曾经 在一起玩得多么开心,更不用说等到二十岁了。但是除了你,我能够嫁给谁呢?谁能来 带走我啊!   十岁,我有了那么多可以回忆的事。最初的记忆大约是在一岁时,在江边的老屋 里,(我想是个中午,因为很安静。)我一个人在大床上睡醒了,看见没有人,就下床 通过一个过道出去找人。黑暗的过道在记忆里又长又黑,我的鞋也大得象船,但是我一 点不害怕,(那时还不知道害怕。)我拖着大得象船的鞋子踢踢哒哒地走了出去。在过 道的尽头我看到姐姐的大辫子一甩,藕色的裙子一闪,然后是她惊喜的叫声:奶奶,快 看!妹妹会走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最初的记忆,我很喜欢姐姐那条藕色的裙子。在我三岁时我一 天缠着她说:姐姐等我长大了,等你不喜欢这条裙子了,就给我穿吧!   现在我长大了,但是裙子已经旧得不能穿了。即使能够穿上那条裙子,我也不会高 兴了。   几只水鸟从水面掠过,远处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回响。多少次和哥哥在这江中游泳, 当夜色降临,也是这样坐在水边,看对岸的灯火倒映水中,悠悠地晃荡。眯了眼使劲摇 头,那些灯火就会模糊起来,变成千千万万颗拖着尾巴的彩色星星。   于是哥哥总要指着河水,讲赵巧儿送灯台的故事。赵巧儿送灯台没有再回来,那些 有萤火飘浮的夜晚,也永不会再回来。 mpanel(1);   十岁,童年过去了。                1983年3月12日     开学了,仍然是一样的同学,一样的老师,一样的校园,一样的教室,一样的蜗牛 般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不用再学英语了,因为其它学校不设这科,升学考试不考。我松了 很大一口气。   全年级师生立刻投入了为升学考试作准备的紧张的复习中,每天加一节自习,作业 也加倍。如果运气不好被王老师罚抄书的话,就更应接不暇了。人人不多久就头昏眼 花,一天只想睡觉。老师比我们更加紧张,科科老师都拚命回去翻辅导书,出一大堆卷 子要我们做,每天发卷子的时候就象下大雪似的。各班的班主任更是较上劲了,谁不想 自己班上多几个考上重点中学呢!既为学校争了光,也体现了自己的能力,得到学校的 器重,家长的尊敬。现在都还有家长想把孩子转到王老师这个班,因为这个班升学率最 高。大家都认为一个好老师就是能够尽可能多的把学生送到重点中学去。唉,可怜我们 个个疲惫不堪,面露黑气,只认得课本作业和回家的路,其它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 想。   偏偏这时候学校开春季运动会,其它年级的同学高兴得不得了,只有我们年级的老 师叫苦不迭,我们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因为虽然不上课,作业却仍是一样要做的。   我和几个没报项目的同学当后勤人员,端茶递水拿毛巾,还要兼写广播稿,维持秩 序,做教室清洁。一天下来累得不得了,回家可别想睡觉,还没写作业呢!   今天交作业,交了一大堆题单,又交思想汇报。正要走,不防王老师问道:“作文 呢?”天哪,我竟然忘了写运动会的作文!我吓得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王老师头也不抬地说:“一天做什么去了?作业都忘了做。去,给我写十篇交 来!”   十篇?!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其它作业还要不要做呢!   晚上,我咬着笔杆,把纸撕了一张又一张,绞尽脑汁发挥想象,努力编造,再搜肠 刮肚地找词来形容描写,将一张纸涂得乱七八糟。   渐渐的眼皮越来越重,字迹也渐渐模糊起来,一个个在眼前晃来晃去。但是我知道 我会把它写完的,没人可以违背王老师的旨意。我想即使一个将死的人,听到她的一声 怒吼,也会立刻跳起来站得笔直。   我又要睡着了,朦胧中只是想:为什么以前那么喜欢的作文,现在只想把它扔到太 平洋去?我累了让我睡吧,但愿明天也不要起来!让我永远的睡过去吧,我再也不想醒 来!   每一篇作文,都如一座大山,呼啸着向我压来……                1983年4月6日     我的眼睛本来挺好的,渐渐的看一切都模糊起来,黑板上的字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只得去配了一幅黑框眼镜,愈发显得呆头呆脑。   不仅仅是我,班上有一半的同学也都戴上了眼镜。这引起了学校的注意,于是发了 一张调查表,让填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妈妈如实填一是作业本来就多,二是因为王老师 动不动就罚抄书,更加重了我们的负担。   今天上语文课,过了好半天王老师都还没来。大家正在猜测,“砰”的一声大响, 王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拿起讲台上的粉笔刷使劲一拍,惊天动地的一声,粉笔头 蹦起老高,“啪”地摔成几段。   大家都被她这一幅怒气冲天的样子吓住了,个个屏住气不敢出声。一时教室里静极 了,别说一根针掉地上,就是一根头发掉地上都听得见。   她背着手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稍稍稳定了情绪,走到候小亮面前问:“你说,我 罚你们作业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我们做错事,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罚抄书是强制手 段……”   “是吗?”她冷冷的、傲慢地问。   显然候小亮很不自在,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想装出平日那幅满不在 乎的神气,也没有成功,倒象是在挤眉弄眼。   她将手在桌子上敲着,又转向婉兰问:“你说呢?”   婉兰站起来,口齿伶俐地回答:“老师罚作业是为了我们好!”   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我的那份调查表惹的祸,一定是她被校长训了,一腔怒气冲 着我发来了。果然,只听她说道:“我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是我的学生,哪个老师不想 自己的学生好?再说我罚作业,要求也不高,象作文虽然罚某些人写了十篇,但那些文 理不通的,别字连篇的,乱七八糟的,我都收了……”她突然转向我,厉声问道:“摇 摇,你说是不是?!”   难道,我能说不么?她又说道:“你还说你的眼睛是因为作业多了才坏的,怎么别 人没坏?自己不注意用眼卫生,写字凑那么近,又不认真做眼保健操,怎么会不坏呢? “   是么,全班一半的眼镜难道都是自己不注意造成的?这么短的时间视力就下降这么 多,难道都只是没有认真做眼保健操?难道可以不拚命写作业来保护眼睛?那么,我又 能说什么!   她逼到我面前,厉声说:“说,眼睛是你自己弄坏的!”   我哭了,眼泪一滴滴落下来,雾气蒙住了镜片,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模糊起来, 从此我再也不能清楚地看这个世界……   我哭了,哭我不再清澈的眼睛,哭我不再无邪的心……                1983年4月18日     爸爸把奶奶从老家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了,今天放学回家,远远的就看见她站在木楼 上向我招手。我小时候她和我们住了几年,我很喜欢她的老皮袄,常常爬到她的床上 去。   奶奶八十多岁了,牙掉光了,手上的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头发不仅白了,而 且稀稀拉拉的露出苍白的头皮。我从未见过比她更老的人。   屋里又搭了张床,更加拥挤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我喜欢奶奶。   奶奶在狭窄的厨房里用大木盆洗澡,我去帮她搓背。这是我第一次仔细地看一个老 女人的身体,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松驰的肌肉吊在骨头上,手上青 筋毕露,背驼得象一只簸箕,颈子上的皮肤垮得一层层的,双乳空空如也,象两只汽球 皮垂在胸前,缠过的小脚象棕子一样……   听妈妈说,奶奶年轻时是乡里最漂亮的姑娘,既使在出嫁后,附近的人家嫁女都还 要请她去做伴娘。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片,我不能一睹奶奶年轻时的风采。在我的记忆 里,奶奶从来都是一个老人的形象,我简直无法想象她也曾经象我这么大,曾经是一个 美丽的女人。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老得象她一样,感觉非常恐怖。   在这一刹那,我决定决不活到她那么老的年龄。                1983年5月20日     随着升学考试的接近,空气越来越紧张,学校还专门请了老师,让全年级在大的阶 梯教室上大课。我们每天早上睡眼朦胧地出家门,天黑了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吃过饭还 要挑灯奋战到深夜。真累啊!我全心盼望的,只是好好睡一觉,但是连星期天都要上 课。   老师比我们还要辛苦,我们做那么多题他们还不是得一道道批改,还要到处打听范 围,找资料,同样忙得天昏地暗。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今天正抄例题,王老师坐在讲台上突然说:“怎么有的同学忙得头都不梳了?”   我抬起头正看见她盯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松了。昨天妈妈把我的头发辫得 很紧,今天早上起来晚了,觉得还可以将就,就没有重梳,慌慌张张地赶到学校了。这 时给她这么一说,我挺不好意思的,急忙把头埋了下去。   也许该把头发剪了,可以省下梳头时间。只要能多睡一会儿,我宁愿不吃饭,不洗 脸,不脱衣服--如果可能的话。   下课时王老师的儿子来了,他已经上高中了,长得人高马大,手里抱着一个蓝球, 大咧咧地对王老师说:晚上我不回来!王老师问了他一句上哪儿去,他十分不耐烦地凶 她: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王老师立刻说:好好好,你去吧,小心点儿!   我十分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竟可以凶她!而她竟然没有生气!   顿时我好生羡慕她儿子,要是她也用这种温柔的语气对我们说话该多好啊!                1983年6月1日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学校放假,让我们去看了场动画片《大闹天宫》。孙悟空那么 神通广大都还有紧箍咒约束,何况缈小如我。   坐在一排排同学中,她们穿得花花绿绿,叽叽喳喳,兴高彩烈。我苍白着脸,穿着 不合身的灰暗的衬衣,戴着笨重的眼镜,显得那么不合群。我觉得她们还是儿童,而我 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用再过儿童节。   看完电影还不到中午,同学们一群群的互相约着到公园或某人家里玩。她们象潮水 一样从我身边涌过,转瞬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慢慢地走回家去。通向修道院有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小路,路边有一段石护栏,从 栏上可以望见长江,我最喜欢走这段路了。   江对岸有我以前的家,以前的学校。以前的家里有我度过的快乐时光,以前的学校 里有我决定要嫁的人,我的同桌何韦。可是我已经回不到以前了,他也永远不知道我要 嫁给他。这些日子以来,每当很烦恼的时候我就想象他会突然变作一个勇敢的骑士来把 我带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可是实际上我已经渐渐淡忘他的面容了,他只是 作为一个幻想存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带走我,不会有人愿意娶我,我是那么 丑,那么孤僻,那么不可爱。   已经是初夏了,河岸的黄花开得有点残了,绿色更浓,树和草都很繁盛。河水有点 枯,露出宽阔的沙滩。江上有几只木船闲闲地停在那里,一只拖煤的小驳船突突突地驶 过,还嘟地叫了一声,反而显得更寂静。   这条僻静的小路很少有人走,我在石护栏上坐了很久。石栏下面是一个很陡的钭 坡,要是摔下去一定会一溜烟滚下河去。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纵身一跃,意识里感觉不 是坠落,而是飞升起来。是的,我一定会飞起来的,你看风多么大啊,它吹啊吹啊,已 经要把我吹走了。   我闭上眼睛,心咚咚地跳起来。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跳下石栏往家跑。待看到那 扇油漆剥落的裂着大口子的大木门,看到木门的台阶缝隙里长着的野草,不知为什么, 无边无际的绝望突然决堤而来。   我想起三岁时,有一天我怔怔地望着老屋雕花的八角窗,望着窗外的绿树,居然说 了句:一点都不好玩,活着没意思。让妈妈大吃一惊,很多年后都还在念叨:这孩子, 从小就怪头怪脑。   是啊,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从来都不想被生下来。上天啊,你把我收回 去吧!   回到家,忍不住问父亲:“都说我们是祖国的未来,幸福的花朵,怎么我不觉得 呢?”   父亲大为惊奇,“你竟然感到不幸福?你怎么会觉得不幸福?你有那么好的学习条 件和环境,又不用操心家里,这还不幸福?学习嘛,当然是很艰苦的,不能因此就否定 一切,想当年我们……”   噢,摇摇,你真傻,你怎么可以向人说不幸福不快乐!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乐, 都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承受!你记清楚了,永远不要再说,永远!                1983年6月7日     我觉得奶奶在家里活得有点小心奕奕的,那么大岁数了还每天给我们做饭,不要她 做她就惶惶不安,仿佛是寄人篱下白吃饭。   不知为什么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父母是白养我了,我这个样子……人老了真可 怜啊,人小的时候……也很可怜。   我长高了一头,实在是没有衣服穿了。妈妈想给我做条裙子,可又拿不出钱来。我 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穷,家里没有一件好家俱,尽是破烂,我和奶奶的床是一张 搁在椅子上的竹凉板,桌子破旧而沉重,土头土脑的。几个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大木箱 就是全家的衣柜。因为没有地方,几个箱子重在一起,要拿衣服就得拖来拖去,使得本 已快散架的老木箱愈发朽了。   没想到奶奶会拿钱给我做衣服,她小心地从枕头下摸出手绢包着的钱,打开一层又 一层……她没有工作,这一点点钱,不外是儿女偶尔给的,已不知攒了多久,这是她唯 一的防身钱啊!   她一层层打开手绢的动作使我颤栗,我跑到走廊上,心里又充满了那种无边无际的 绝望。   新衣服做好了,是一件鹅黄的纱衬衣,短袖,领子配着细细的一线红边。还有一条 背带裙,青草似的嫩绿上铺满了一朵朵白花,裙边也饰有白色的花边。   镜子前我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它们是多么美丽啊!娇嫩的颜色配着我细白 的皮肤,使我象一株清新的饱含液汁的水草,呵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小时候我是一个美丽的孩子,皮肤雪白,穿着小小的白纱短裙,人人都叫我白雪公 主。父亲牵着我走在街上,无比自豪。其实那白纱裙子是用最便宜的类似纹帐的纱布做 的,可爱的,大概是我的天真吧!   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灰暗这么黯淡的呢?我想并不仅仅是衣服的原因吧?   父亲也不再牵着我的手一起散步了,他变得很忙,因为他现在是“部长”。可是我 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起来,我们还是那么穷,住得比以前更挤,我还是没有衣服穿, 不仅不再美丽,也不再快乐。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场灾难,一场恶梦。   只有这娇黄嫩绿,是一片灰暗中的一抹亮色。                1983年6月15日     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王老师在课堂上反反复复地强调:这是你们人生的第一个十 字路口,一定要走好,不然会影响今后的一生,那时候后悔就晚了!   我本来懵懵懂懂地没意识到有这么严重,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紧张了起来,把什么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错步步错”之类的话都记了起来。我几乎已经肯定自己是 走不好的了。   晚上做梦,老是梦见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央,周围的人都迈着坚定的步子奔向各 个方向,只有我茫然不知所措。空中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说:不要走错了,不要走错 了!   我整天恍恍惚惚的,有一种在题海里窒息的感觉。这才小学啊,考初中都这个样 子,考大学不知怎么得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我们搬到旧楼的底楼复习。教室宽大阴凉,窗外是美丽的梧桐树 叶子,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树叶上,清新的绿色与暗褐色的窗棂形成强烈对比。不知怎 的望着树叶我心里充满了忧伤,我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感到时光在这 一刻凝固,生命是如此无趣又是如此漫长。此刻的景象是那么深刻地存留在脑海里,我 想它会象年年盛开又凋零的花朵一样在夏天时重现。只是正如今年的花已不是去年那一 朵了一样,它们中间将隔着许许多多的光阴。   放学了,我走在一排排粉红与白色的夹竹桃间,迎面碰见王老师,她温和地说: “还有两天就考试了,不要太紧张,晚上早点睡吧!”语气竟是出奇的温柔。我大为惊 讶,原来她也有很温柔的一面呀,可惜快毕业了,才看到短暂的流露。我立刻被这刹那 的温情流露感动了,几乎忘了以前她对我的种种不好。                1983年7月10日     考完了,分数也下来了。我考得不错,科科都是九十多分,却仍然离最好的光华中 学录取线差0.5分,只能进稍逊一点的其它市重点。   能考上其它市重点也不容易,因此父母对我挺满意。也许他们还认为当初把我转到 王老师的班上是正确的了。   不错,经过这一年多,我的成绩是上去了,这无疑有王老师的功劳。她也如愿以 偿,使我们班成为考上重点中学最多的班。她很得意,因为事实又一次证明她信奉的 “黄金棍下出好汉”的教学方法是有效的。不是么,在她的高压下,我们班真的是样样 第一,年年评为优秀集体。学生是辛苦一点,可也是有报酬的,不是这么多人考上重点 吗?   但是我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呢?我失去了一双好眼睛,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快 乐……我成了一个自卑的孤僻的、心中充满了厌倦与沮丧的、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暑假里我哪儿也没有去,窝在家里看书,突然看到一本书里说:五百年后,那些测 验,那些及格与不及格,没有人在乎……   我很为这句话震惊,是呀,为什么没有人对我说不必在意那些罚的抄书,不必把老 师的话当圣旨,那些作业,那些题单没有一双好眼睛重要?   就算有人对我说,我会听吗?我有胆子违抗吗?   不管怎样,都已经晚了,来不及了。我望着镜子里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呆头呆脑 的自己,只觉万念俱灰,无限悲哀。                1983年8月3日     我们搬家了,从修道院搬到市委大院。新家是一幢蓝色的四面方的木楼。这幢楼一 共有四层,我们分在三楼,有两个房间。四面的结构都是一样的,东西南北各往一家。 房间外面全是打通的又长又宽的走廊,房间里面有废弃不用的欧式壁炉,门是大块的玻 璃门,镶着蓝色的细木条,天花板上也有白色的浮雕。   我称它为“蓝楼”,因为它通体都是一种古朴典雅的蓝色。我觉得自己和这样的老 房子很有缘,以前江边的老屋,修道院,现在的蓝楼,都是年代悠久,结构独特的老房 子。它们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美丽。   市委大院很大也很漂亮,房子大多是旧的,却很有气派。黄色的墙上多爬满了爬山 虎,到处种有花草,还有水池,石雕,树木也特别多,显得十分幽静。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一处草坪,草坪周围种有许多竹子,风一吹竹叶会瑟瑟地响。竹 林掩映下有一个红色的木头亭子,就象古装片里的那种,古色古香的。整个院 子就象 是一个大公园,我很高兴能够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             1983年9月1日     开学了,没想到这所中学竟然要分班,分为好班、中班、差班。更没想到的是我被 分到中班!   真不知道是以什么做为分班标准的,按理说凭我的成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分到中 班,我离光华中学的分数线都只差半分,算是高分了呀!   是谁发明这种可恶的制度,进校差不多的学生,一来就被人为地分成了几个等级。 好班的学生是贵族,中班的是平民,差班的简直是被学校抛弃的人。派来的老师也是教 学水平最差的,什么活动都没差班的份,作业不做也没有人管,因为老师每天只改一组 的作业。老师被分到差班也觉挺没劲,只求学生不出事。好班的学生可神气了,处处流 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太不公平了,这样的学校竟然还是市重点!   婷儿也考到这所中学,与我分在一个班。班主任是教语文的丁老师,戴着眼镜,三 十多岁,对人总是一幅冷冰冰的面孔,也不大管事。对我来说,只要不再是那种猫和老 鼠型的师生关系,已经觉得轻松多了。   我被选为语文科代表,其实我的语文成绩并不出众,人又内向,没什么组织能力, 不知怎的被选上了。推脱不得,只好勉强担任。   上中学后小学的一些同学约好去看王老师,我也去了。我觉得我是应该恨她的,但 不知为什么恨不起来,我还是恭恭敬敬地去看她了。毕了业她对我们和气多了,得知我 当了语文科代表后她说:你还怪我罚你写十个作文,不是那样训练,你作文能写好,能 当上语文科代表吗?   我隐隐感到这话表面堂皇,实际上是不正确的。但我一贯找不到话来反驳她,一贯 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更何况心里本来就迷迷糊糊的不清楚。我只是唯唯诺诺地点点 头,规规举举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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