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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一天,红旗上午到工地,下午就在院里上班。五点钟下班,她到婆婆家接回 女儿乔乔。红旗的丈夫佟同是她的大学同学,他们同在西安冶金建筑工程学院,同 是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后来佟同专攻计算机设计。一年以前,佟同遇到一个机会, 到日本当“研修生”,实际上就是打工仔。日本法律不允许进口劳务,一些厂家便 以“研修生”的名义进口劳务,主要是技术工人的青年工程师。对于外国资本家的 国际性剥削,有机会的中国人大多愿意承受,他们可以得到比在国内高得多的报酬。 佟同去了一年,寄给红旗120万日元,倒也是不小的数目。红旗是过平静生活的女人, 相夫教子,生活安逸,十分满足。红旗有两个爱好,一是小说,一是音乐。这几年 有了孩子,小说读的少了,钢琴也弹的少了。 吃过晚饭,红旗叫乔乔到小屋里去做功课。初云来了。 “嘿,红旗,听到新闻吗?” 初云进了门就大声大气地说话,这是她最失漂亮小姐风仪的毛病。红旗用食指 立在嘴上,示意乔乔在做功课。初云吐一下舌头。 “啥新闻?”红旗问道。 “和平区一幢住宅塌了!” 白天上班的时候,红旗也听到这条新闻,那是70年代修建的四层楼,把头的一 个单元从上到下坍塌,死了几十个人!那楼是凌晨四点半塌的,一位老者早起打扫 院子,因行善得免一死;一个寡妇偷人,自己死了还拽上一个冤鬼;一个住在顶层 的小伙子,因家里挤,睡双层铁床,居然落至地面而未伤皮毛。说是小伙子三天前 到千山新发现的大佛跟前烧了一炷高香。现在怪事实在多,哪有一幢好好的楼房就 塌了呢?又是各种传闻,真假难辨。红旗是搞结构的,她想是地基下沉造成的。 “我二姨也是那幢楼。” 初云的话吓了红旗一跳。 “我二姨没事儿!她昨天住凤凰饭店,可是所有的家当全完了!” “她家里人呢?” “她哪儿有家里人,她就一个人!” 天底下的巧事儿太多了。 “嘿,红旗,你的音响换了!”初云指一指地上的两个一米多高的黑色音箱。 “这是啥牌子?” “天朗,英国牌子。” “最好的不是日本的‘金嗓子’吗?” “不,是天朗。天朗第一,‘金嗓子’第二,B&W第三。” “潘姐,你算是地道的发烧友了!” 红旗端来一杯果珍,放在初云面前。 “放个听听!”初云说。 “你是画家,给你放《展览会上的图画》。” 乔乔在做功课,红旗把音量放小。 “这块CD是宝丽金公司的,芝加哥交响乐团,Giulini指挥。我喜欢这块碟子。” 初云不是发烧友,她对红旗的介绍没啥兴趣。她不知道宝丽金也不会知道企鹅 三星、DECCA、EMI。她更不会明白透明感、层次感、定位感和细节再生。她今天不 知道有啥事儿,穆索尔斯基的悠扬的大管恰如一位游吟诗人的低声吟唱。 “我知道古典音乐是好东西,总想努力去听,可就是听不进去。我觉得还是听 肯尼季痛快。”初云说。 肯尼季是美国年轻一代的萨克斯管乐手,年收入2000万美元,比搞古典音乐的 大音乐家高出几十倍,真不公平! “我这儿也有肯尼季,是索尼公司的,你要听吗?” 可是初云的心思不在音乐上。 mpanel(1); “潘姐,我有件事,你给出出主意。”初云一会儿叫“红旗”,一会儿叫“潘 姐”。 “你说嘛!” “我怀孕了。你说咋办?” 想不到这样! 红旗喜欢初云,喜欢她的漂亮、聪明,她的专业才能。初云两年前到设计院, 很快在方案设计中崭露头脚。她的设计虽然缺少经验,却总有新意,透着灵气。她 的渲染图把人带入憧憬,带入梦境。那是她的幻想世界,生活中是不会有的。初云 虽有才气,并不张扬,这是红旗喜欢她的另一点。她向每一位老建筑师请教。结构 上的问题,她也向红旗请教。她还会用业余设计挣来的外快请同事们吃火锅。女人 只要表现出一点点大方就会显得超群脱俗。但是关于初云的婚事,在设计院里是个 谜。在男人们看来,初云小姐应是秀色可餐,可是没人敢打她的主意,也没人敢开 她的玩笑。也许有人打她的主意,红旗不知道就是了。红旗想到自己总是被人开玩 笑,倒想请教请教初云有啥诀窍。一次初云对红旗说,找男人绝不在设计院里找, 一个个书呆子,酸腐气十足。她不说“找对象”,就要说“找男人”。今天初云来, 一下子把她的隐私摊在她这个“潘姐”面前,初云呢,慢慢喝着果珍,一副若无其 事的样子。 “多久了?”红旗只能试探着进入初云的话题。 “两个月。” “你想咋办呢?” “就是和你商量嘛!潘姐,我把他生下来,行不?” “你想马上结婚?” “不,不结婚,结不了婚――人家有太太。” “你想当未婚母亲?” “咳,我是瞎说。我也不可能生下孩子。我一辈子不想当母亲,还能当未婚母 亲?” 说的啥呀!真是与众不同。其实她的事自有主张,可是她为啥来讨教?男人是 谁呢?她不说也不好问。 “你太不小心了。”红旗只能这样说。 “其实我挺小心的,从没出过事,这次不知咋搞的!” 初云叹一口气。她的短促的叹气就像在电子游戏机上揿错一个键的孩子的叹气。 红旗甚至觉得自己的同情心有点多余。现在的年轻人不同了,性观念完全不同了。 红旗没有婚前的性经验,以后也没有婚外情。她承认自己的感情生活是平淡的,没 有波澜,因此也没有激情。这就是她,这就是红旗,和初云不同。初云是知识分子, 还有那些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生活出路的女孩子,还有那些沉醉于 金钱之欲口腹之欲享乐之欲的女孩子,她们更不会顾及传统观念。 “红旗,你有情人吗?” “没有。” “真的?” “真的。” “你不愿说。” “初云,真的,我不说假话。” “佟同走了一年多了。” “是的,一年多。” “你不想男人?” “想,想他。” “有一句西方谚语说,没有永远年轻的妻子,就像没有永远忠实的丈夫一样。” “你说对了,有永远忠实的妻子。” 她的坚定的一板一眼的答话是在表示对初云的不满吗?不,不是。对于一个向 你袒露心扉的朋友,有什么不满呢?同样,也不是忌妒。初云是遭人忌妒的,但是 红旗不忌妒她。也可能有一点儿,那不过是一种小小的刺激,不会造成伤害。而女 人的忌妒总是心灵的自我伤害。红旗这会儿看着初云,看着她在灯光下楚楚动人的 面庞。 “每人有每人的生活方式。”红旗说。 “是的。”初云说。 “人有时并不满意自己,想改变改变,但是很难。” “是的。” 《展览会上的图画》之后是《荒山之夜》,是穆索尔斯基为男女巫士的淫猥生 活写的庄重的进行曲。这曲子不适合谈话的气氛,红旗把音响关掉了。但是乔乔做 完功课跑进客厅来。 “陶阿姨好!” “乔乔好!” 红旗先给乔乔吃点水果,然后给她洗洗睡觉。 “初云,你哪天去医院?”红旗削着苹果说。 “下星期吧。” “我有个同学在医大妇产科。” “我知道。” “我带你去。” 红旗给乔乔洗脸。她以为初云会告辞了。可是初云没有走的意思,拿了茶几上 台湾出版的《唱片圣经》看。她还有话要说。红旗安顿好乔乔,坐回到初云身边。 初云翻着大眼睛,莞尔一笑。 “这上的唱片你都有吗?” “怎么可能!这是美国、英国、日本的唱片权威机构选出的‘上榜碟’,一千 多张呢!” “我看你这儿有个几百张。”初云指一指矮柜。 “上榜的只有几十张。” 红旗知道她的兴趣不在唱片,就简单介绍几句。她等着初云下面的话。 “潘姐,你入迷的时候是啥感觉?”初云谈的还是音乐。 “入迷吗?入迷就是完全投入,忘了自己。发烧友有两种,一种迷音响,器材 啦,室内环境啦,注重的是硬件。另一种迷音乐,也要有硬件,软件是第一的。音 乐的本质是抽象艺术,模糊的,若明若暗的,超越时空的。因此呢,它最细腻,又 最粗犷,最微小,又最宏大。有了音乐,我就不仅生活在家里设计院里,不仅在S 市,而是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大山呀,河流呀,大海呀……不仅生活在今天,也 许在远古洪荒,也许在维多利亚时代,也许在未来。除了外面的世界,还有内心的 世界,每一根弦,每一个键,每一个音阶,就是你的一根神经。伟大的作曲家和伟 大的演奏家和你息息相通,他们关怀着你,抚慰着你,照耀着你。他们和你相爱, 他们将毕生的心血和不朽的才情全都献给了你。” “潘姐,你得到的太多了!” “当然啦!这是幸福。”红旗觉得自己的描述打动了初云。“你是建筑师嘛! 你只要认真听,准会入迷!” 可是她们又沉默下来。初云心里有事,是的,她欲言又止。 “你想告诉我啥?” “潘姐,我想告诉你……孩子是鸣放的。” 红旗大吃一惊。初云和鸣放认识是去年的事情,就是从金山大厦开始的。红旗 最不关心旁人的事,现在连哥哥的事也一无所知。她知道哥和嫂子不好,但是他能 和嫂子离婚吗?初云是陶总的女儿,鸣放不是在玩火吗?而且鸣放有个女儿,和乔 乔同年。初云当然迷人,能叫男人神魂颠倒。鸣放怎么打算?初云又是怎么打算呢? 红旗一时不知说啥好了。 “潘姐,鸣放很听你的。” 是的,鸣放有时候听红旗的,只能说“有时候”。 “他要不顾一切离婚。” “你想嫁他?” “不。他很固执,不顾后果。这次出事就是他,我说不行,他非要不可。潘姐, 你给他没点冷水,也许有用。叫他明白我不会嫁他。潘姐,十点多了,我回去了。” 生活总是使人迷惑,出人意料。她在想,没有听见初云告辞的话。初云站起来, 她方才醒悟。 初云留下一个会心的同时相当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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