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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节:忆念宁朝秀大叔   忆念宁朝秀大叔忆念宁朝秀大叔   我六岁以前,住在山东省清平县( 后归临清) 官庄。我们的家是在村外,离 开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我家的东门外是一片枣树林,林子的东尽头就是宁大叔的 家,我们可以说是隔林而居。   宁家是贫农,大概有两三亩地。全家就以此为生。人口只有三人:宁大叔、 宁大婶和宁大姑。至于宁大姑究竟多大,要一个六岁前的孩子说出来,实在是要 求太高了。宁家三口我全喜欢,特别喜欢宁大姑,因为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最多。 我当时的伙伴,村里有杨狗和哑叭小。只要我到村里去,就- 定找他俩玩。实际 上也没有什么可玩的,无非是在泥土地里滚上一身黄泥,然后跳入水沟中去练习 狗爬游泳。如此几次反复,终于尽欢而散。   实际上,我最高兴同宁大姑在一起。大概从我三四岁起,宁大姑就带我到离 开官庄很远的地方去拾麦穗。地主和富农土地多,自己从来不下地干活,而是雇 扛活的替他们耕种,他们坐享其成。麦收的时候,宁大姑就带我去拾麦穗。割过 的麦田里间或有遗留下来的小麦穗。所谓" 拾麦子" ,就是指捡这样的麦穗。我 像煞有介事似的提一个小篮子,跟在宁大姑身后捡拾麦穗。每年夏季一个多月, 也能拾到十斤八斤麦穗。母亲用手把麦粒搓出来,可能有斤把。数量虽小,可是 我们家里绝对没有的。母亲把这斤把白面贴成白面糊饼( 词典上无此词) ,我们 当时只能勉强吃红高粱饼子,一吃白面,大快朵颐,是一年难得的一件大事。有 一年,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弄来了一块月饼。这当然比白面糊饼更好吃了。   夏天晚上,屋子里太热,母亲和宁大婶、宁大姑,还有一些住在不远的地方 的大婶们和大姑们,凑到一起,坐在或躺在铺在地上的苇子席上,谈些张家长李 家短的琐事。手里摇着大蒲扇驱逐蚊虫。宁大姑和我对谈论这些事情都没有兴趣。 我们躺在席子上,眼望着天。乡下的天好像是离地近,天上的星星也好像是离人 近,它们在不太辽远的天空里向人们眨巴眼睛。有时候有流星飞过,我们称之为 " 贼星" ,原因不明。   西面离开我们不太远,有一棵大白杨树,大概已有几百年的寿命了。浓阴匝 地,枝头凌云,是官庄有名的古树之一。我母亲现在就长眠在这棵大树下。愿她 那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幸福,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没有给她丢人。   我在过去七八十年中写过很多篇怀念母亲的文章。但是,对母亲这个人还从 来没有介绍过。现在我想借忆念宁朝秀大叔的机会来介绍一下我的母亲。   母亲姓赵,五里长屯人,离官庄大概有五里路。根据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的观 察,赵老娘家大概很穷。我从来不记得她给我过什么好吃的东西。她家的西邻是 一家专门杀牛卖酱牛肉的屠户。我只记得,一个冬天,从赵老娘家提回来了一罐 子结成了冻儿的牛肉汤。我生平还没有吃过肉,一旦吃到这样的牛肉汤,简直可 以比得上龙肝凤髓了。母亲只是尝了一小口,其余全归我包圆儿了。我自己全不 体会母亲爱子之情,一味地猛吃猛喝。母亲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捞到,临 走时还是一个季赵氏。可怜我那可怜的母亲,可怜兮兮地活了一辈子,最远的长 途旅行是从官庄到五里长屯,共五华里,再远的地方没有到过。至于母亲是什么 模样,很惭愧,即使我是画家,我也拿不出一幅素描来。1932年母亲去世的时候, 我痛不欲生,曾写过一副类似挽联的东西:" 为母子一场,只留得面影迷离,入 梦浑难辨,茫茫苍天,此恨曷极!"可见当时已经不清楚了。现在让我全部讲清楚, 不亦难乎? 但是,有一点我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在八十多年以前,在清平官庄夏 季之夜里,母亲抱着我,一个胖敦敦的男孩,从场院里抱回家里放在炕头上睡觉。 此时母亲的心情该是多么愉快,多么充实,多么自傲,又是多么丰盈。然而好景 不长,过了没有几年,她这一个宝贝儿子就被" 劫持" 到了济南。这是母亲完全 没有料到的,也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此后,由于家里出了丧事,我回家奔丧,曾 同母亲小住数日。最后竟至八年没有见面。我回家奔母亲之丧时,棺材盖已经钉 死,终于也没有能见到母亲一面,抱恨终天矣。我只知道儿子想念母亲的痴情, 何曾想到母亲倚闾望子之痴情。我把宝押在大学毕业上。只要我一旦毕业,立即 迎养母亲进城。古人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正应到我身上。 我在外面是有工作的,不能够用全部时间来怀念母亲,而母亲是没有活可干的。 她几乎是用全部时间来怀念儿子。看到房门前的大杏树,她会想到,这是儿子当 年常爬上去的。看到房后大苇坑里的水,她会想到,这是儿子当年洗澡的地方。 回顾四面八方,无处不见儿子的影子。然而这个儿子却如海上蓬莱三山之外的仙 山,不可望不可即了。奈之何哉! 奈之何哉!   我曾写过很多篇怀念母亲的文章,自谓一个做儿子的所应做的事情,我都已 做到了。现在才知道,我对母亲思子之情并不了解。现在才稍稍开了点窍。   上面我借写宁朝秀大叔的机会,介绍了一下我的母亲。   现在仍然回头来写宁大叔。   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宁大叔家是贫农,只有两三亩地。宁大婶和宁大姑都是 妇道人家,参加不了种地的活。所有种地的活都靠宁大叔一个人。耕地要牛,人 之常识。但是,有牛又谈何容易。官庄前街有牛的人家屈指可数。首先是大地主 张家楼张家,住在一条胡同里,家里有五条牛。主人从来不走出家门。其次一家 就是我的二大爷,是举人的第二个儿子,属于富农,有两头牛和一个扛活的。至 于杨家和马家是否有牛,我就不清楚了。   反正宁大叔家里只有他,没有牛。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把人变成牛,才能种 庄稼。"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至于宁大叔是 怎么操作的,我没有看到过,不敢乱说。   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家长期保留着三分地。 早先是怎么耕种,我不清楚。自我父亲去世到我母亲去世长达八年的时间内,耕 种都由宁大叔一人承担,这是非常清楚的。在这八年内,母亲一文钱的收入也没 有,靠的就是这三分地。如果我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每年给母亲寄三四十元钱, 这能力我还是有的。可怜我的脑筋是一个死木头疙瘩,把希望统统放在大学毕业 上,真是其愚不可及也。   在农民中,我们家算是什么成分呢? 我一直不清楚。土改时,宁大叔当时是 贫协主席,还给我们家分了地,对我母亲和我而言,我认为,这是公正的。但是, 对是家长的我父亲而言,却是不公正的。   我现在就来谈一谈我的父亲。我不奉行那种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教条。反 正你不说,人家也都知道。这些事情都已经成了历史,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我在 官庄的上一辈,大排行十一人。只有一、二、七、九、十一留在关内,其余六人 全因穷下了关东。我的父亲排行七、济南的叔父行九、与行十一的一叔是同母所 生。一叔生下后,父母双亡,他被送了人,改姓刁。父亲和叔父,无父无母,留 在官庄,饿得只能以捡掉在地上的干枣果腹。日子实在无法过下去,便商量到济 南去闯荡。二人大概很受了不少的苦,当过巡警,扛过大件。最终叔父在济南立 定了脚跟。兄弟二人便商议,父亲回家,好好务农。叔父留在济南挣钱,寄回家 去。有朝一日,二人衣锦荣归,消泯胸中那一团郁闷之气。完全出人意料,这样 的机会不久就得到了。叔父在东北中了湖北水灾头奖,十分之一共三千元。在当 时,三千元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后来听说,雇人用车往官庄 推制钱。可见钱之多。现在兄弟俩真是衣锦还乡了,好不神气! 父亲要盖大宅子。 碰巧当时附近砖瓦窑都没有开窑。父亲便昭告天下:有谁拆了自己的房子,出卖 砖瓦,他将用十倍的价钱来收购。结果宅子盖成了:五间北房,东西房各三间, 大门朝南,极有气派。一时颇引起了轰动,弟兄俩算是露了脸。但是,时隔没有 多久,父亲把能挥霍的都挥霍光了,最后只能打房子的主意。整个地卖,没有人 买得起;分开来卖,没有人买。于是自留西房三间,其余北房五间,东房三间统 统拆掉,卖砖卖瓦,没有人买,只好把价钱降到最低,等于破砖烂瓦。   我讲到父亲的挥霍,其实他既不酗酒,嗜赌,也不嫖、吃,自己没有什么嗜 好。据我观察,他的唯一嗜好是充大爷。有点孟尝君的味道。他能在庙会上大言 宣布:" 今天到会的,我都请客?"他去世的时候,我奔丧回家,为他还账,只是 下酒吃的炸花生米钱就有一百多元。那时候一百元是个大数目。大学助教每月工 资八十元,这些东西当然都不是他自己吃的,而是他那些酒友。   父亲认字,能读书,年幼的时候,他那中了举的大伯大概教他和九叔念书认 字。他在农村算是什么成分,我说不清。他反正从来也没有务过农,没有干过庄 稼活。我到了济南以后,有很多年,他在农村把钱挥霍光了,就进城找叔父要钱。 直到有一年,他又进城来要钱。他坐在北屋里,婶母在西屋里使用了中国旧式妇 女传统的办法,扬声大喊,指桑骂槐,把父亲数落了一阵。父亲没有办法,只有 走人,婶母还当面挽留。从此父亲就几乎不到济南来了。他在农村怎样过日子, 我不知道。我自己寄人篱下,想什么都没有用了。   父亲卧病的时候,叔父还让我陪他回官庄一趟。此时,父亲已经不能说话, 难兄难弟,只能相对而泣而已。我叔父对他这一位败家能手的哥哥,尽悌道可谓 尽到了百分之百。这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认为是常人难以做到的。   这一篇文章本来是写宁朝秀大叔的,结果是鹊巢鸠占,大部分篇幅都让老季 家占了。我在这里介绍了我的母亲,介绍了我的父亲,介绍了父亲和叔父的关系, 把一个宁大叔不知挤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奔父丧回家的时候,天天见到宁大 叔,还有宁大婶和宁大姑。离开官庄以后,直到母亲逝世长达八年的时间内,我 不但没能看到宁家一家人,连想到他们的时间也几乎没有。我奔母丧回到官庄, 当然天天同宁家一家见面。宁大姑特别怀念当年挎一个小篮子随着她去拾麦穗的 情景,想不到我一转眼竟变成了大人。当时我们家已经没有了主妇,事情大概都 由宁大婶操办。   我离开官庄后,在欧洲呆了十年多。回国后不久,就迎来了解放。家乡的情 况极不清楚。一直到今天,自己已经九十多岁了。但是想到宁大叔一家的时间却 越来越多。宁大叔一家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2003年7 月7 日于301 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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