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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节:石榴花   石榴花石榴花   我喜爱石榴,但不是它的果,而是它的花。石榴花,红得锃亮,红得耀眼, 同宇宙间任何红颜色,都不一样。古人诗:" 五月榴花照眼明。" 著一" 照" 字, 著一" 明" 字,而境界全出。谁读了这样的诗句,而不兴会淋漓的呢?   在中国,确有大片土地上栽种石榴的地方,比如陕西的秦始皇陵一带。从陵 下一直到小山似的陵顶上,到处长满了一棵棵的石榴树,气势恢宏,绿意满天。 可惜我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只见树上结满了个头极大的石榴,累累 垂垂,盈树盈陵。可惜红花一朵也没有看到,实为莫大憾事。遥想旧历五月时节, 花照眼明,满陵开成一片亮红,仿佛连天空都给染红了。那样的风光,现在只能 意会神领了。   在我居住最久的两座城市里,在济南和北京,石榴却不是一种常见的植物。 济南南关佛山街的老宅子,是一所典型的四合院。西屋是正房,房外南北两侧, 各有一棵海棠花,早已高过了屋脊,恐怕已是百年旧树。春天满树繁花,引来了 成群的蜜蜂,嗡嗡成一团。北屋门前左侧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本来就长不太高 的,从来没有见过参天的石榴树。我们这一棵也不过丈八高,但树龄恐怕也有几 十年了。每年夏初开花时,翠叶红花,把小院子照得一片亮红。   院子是个大杂院。我们家住北屋。南屋里住的是一家姓田的木匠。他有两个 女儿,大的乳名叫小凤,小的叫小华。我决不迷信,但是我相信缘分,因为它确 实存在,不相信是不行的。缘分的存在,小华和我的关系就能证明。她那时还不 到两岁,路走不全,话也说不全。可是独独喜欢我。每次见到我,即使是正在母 亲的怀抱里,也必挣扎出母亲的怀抱,张开小手,让我来抱。按流传的办法,她 应该叫我" 大爷" ;但是两字相连,她发不出音来,于是缩减为一个" 爷" 字。 抱在我怀里,她满嘴" 爷" 、" 爷" ,乐不可支。   这时正是夏初季气,石榴花开得正欢。有一天,吃过年饭,我躺在石榴树下 一张躺椅上睡午觉。大概是睡得十分香甜。"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可惜, 诸葛亮知道,我却不知道。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朦胧醒来。睁眼一看,一个不满 三块豆腐干高的小玩意儿,正站在我的枕旁,一声不响,大气不出,静静地等我 醒来。一见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立即活跃起来,一头扎在我的怀中,要我抱她, 嘴里" 爷! 爷!"喊个不停。不是别人,正是小华。我又惊又喜,连忙把她抱了起 来。抬头看到透过层层绿叶正开得亮红的石榴花。   以后,我出了国。在欧洲呆了十一年以后,又回到祖国来,住在北京大学中 关园第一公寓的一个单元里。我床头壁上挂着著名画家溥心畲画的一个条幅,上 面画的是疏疏朗朗的一枝石榴,有一个果和一枝花,那一枝花颇能流露出石榴花 特有的照眼明的神采。旁边题着两句诗:" 只为归来晚,开花不及春。" 多么神 妙的幻想! 石榴原来不是中原的植物,大约是在汉代从中亚安国等国传进来的, 所以又叫" 安石榴" 。这情况到了诗人笔下,就被诗意化了。因为来晚了,所以 没有赶得上春天开花,而是在夏历五月。等到百花都凋谢以后,石榴才一枝独秀, 散发出亮红的光芒。   我那时候很忙,难得有睡懒觉的时间。偶尔在星期天睡上一次。躺在床上, 抬眼看到条幅上画的榴花,思古之幽情,不禁油然而发。并没有古到汉代,只古 到了二十几年前在佛山街住的时候。当时北屋前的那一棵石榴树是确确实实的存 在物,而今却杳如黄鹤早已不存在了。而眼前画中的石榴,虽不是真东西却实实 在在地存在着。世事真如电光石火,倏忽变化万端。我尤其忆念不忘的是当年只 会喊" 爷" 的小华子。隔了二十多年,恐怕她早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奈之何 哉! 奈之何哉!   整整四十年前,我移家燕园内的朗润园。门前有小片隙地,遂圈以篱笆,辟 为小小的花园,栽种了一些花木。十几年前,一位同事送给我一棵小石榴树,只 有尺把高。我就把它栽在小花园里,绿叶滴翠,极惹人爱。我希望它第二年初夏 能开出花来。但是,我失望了。又盼第三年,依然是失望。十几年下来,树已经 长得很高,却仍然是只见绿叶,不见红花。我没有研究过植物学,但是听说,有 的树木是有性别的。由树的性别,我忽然联想到了语言的性别。在现代语言中, 法文名词有阴、阳二性;德文名词有阴、阳、中三性。古代梵文也有三性。在某 些佛典中偶尔也有讲到语言的地方。一些译经的和尚把中性译为" 黄的" ," 黄 的" 者,太监也,非男非女之谓也。我惊叹这些和尚之幽默。却忽然想到,难道 我们这一棵石榴树竟会是" 黄的" 吗?   然而,到了今年,奇迹却出现了。一天早晨,我站在阳台上看池塘中的新荷, 我的眼前忽然一亮," 万绿丛中一点红" 。我连忙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发现石榴 树的绿叶丛中有一个亮红的小骨朵儿。我又惊又喜,我们的石榴树有喜了,它不 是" 黄的" 了。我在大喜之余,遍告诸友。有人对我说:" 你要走红运了!"我对 张铁嘴、王半仙之流的讲运气的话,一向不信。但是,运气,同缘分一样,却是 不能不信的。说白了是运气,说文了就是机遇。你能不相信机遇吗?   说老实话,今年确是有一些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怪事出现在我的身边。求全之 毁,根本没有。不虞之誉却纷至沓来。难道我真交了好运了吗? 我从来不认为自 己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是收获得太多,而给予得太少,时有愧怍之感。我已经九 十晋二,富贵于我真如浮云了。我只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上一些年,再做一点 对人有益的事情,以减少自己的愧怍之感。我尤其希望,在明年此时,榴花能再 照亮我的眼睛。   2002年6 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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