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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节: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   1989年11月3 日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   难道人到了晚年就只剩下回忆了吗? 我不甘心承认这个事实,但又不能不承 认。我现在就是回忆多于前瞻。过去六七十年不大容易想到的师友,现在却频来 入梦。   其中我想得最多的是董秋芳先生。   董先生是我在济南高中时的国文教员,笔名冬芬。胡也频先生被国民党通缉 后离开了高中,再上国文课时,来了一位陌生的教员,个子不高,相貌也没有什 么惊人之处,一只手还似乎有点毛病,说话绍兴口音颇重,不很容易懂。但是, 他的笔名我们却是熟悉的。他翻译过一本苏联小说:《争自由的波浪》,鲁迅先 生作序,他写给鲁迅先生的一封长信,我们在报刊上读过,现在收在《鲁迅全集》 中。因此,面孔虽然陌生,但神交却已很久。这样一来,大家处得很好,也自是 意中事了。   在课堂上,他同胡先生完全不同。他不讲什么" 现代文艺" ,也不宣传革命, 只是老老实实地讲书,认真小心地改学生的作文。他也讲文艺理论,却不是弗里 茨,而是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都是鲁迅先生翻 译的。他出作文题目很特别,往往只在黑板上大书" 随便写来" 四个字,意思自 然是,我们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丝毫不受约束,有 绝对的写作自由。   我就利用这个自由写了一些自己愿意写的东西。我从小学经过初中到高中前 半,写的都是文言文;现在一旦改变,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应。原因是我看了 大量的白话旧小说,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鲁迅、胡适、周作人、郭沫若、 郁达夫、茅盾、巴金等人的小说和散文几乎读遍了,自己动手写白话文,颇为得 心应手,仿佛从来就写白话文似的。   在阅读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在无意识中形成了自己对写文章的一套看法。 这套看法的最初根源似乎是来自旧文学,从庄子、孟子、史记,中间经过唐宋八 大家,一直到明末的公安派和竟陵派,清代的桐城派,都给了我不同程度、不同 方式的灵感。这些大家时代不同,风格迥异,但是却有不少共同之处。根据我的 归纳,可以归为三点:第一,感情必须充沛真挚;第二,遣词造句必须简练、优 美、生动;第三,整篇布局必须紧凑、浑成。三者缺一,就不是一篇好文章。文 章的开头与结尾,更是至关重要。后来读了一些英国名家的散文,我也发现了同 样的规律。我有时甚至想到,写文章应当像谱乐曲一样,有一个主旋律,辅之以 一些小的旋律,前后照应,左右辅助,要在纷纭变化中有统一,在统一中有错综 复杂,关键在于有节奏。总之,写文章必须惨淡经营。自古以来,确有一些文章 如行云流水,仿佛是信手拈来,毫无斧凿痕迹。但是那是长期惨淡经营终入化境 的结果。如果一开始就行云流水,必然走入魔道。   我这些想法形成于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并没有清醒的意识。它也流露于不知 不觉之中,自己也没有清醒的意识。有一次,在董先生的作文课堂上,我在" 随 便写来" 的启迪下,写了一篇记述我回故乡奔母丧的悲痛心情的作文。感情真挚, 自不待言。在谋篇布局方面却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特殊之处。作文本发下来了,却 使我大吃一惊。董先生在作文本每一页上面的空白处都写了一些批注,不少地方 有这样的话:" 一处节奏" 、" 又一处节奏" ,等等。我真是如拨云雾见青天: " 这真是我写的作文吗?"这真是我的作文,不容否认。" 我为什么没有感到有什 么节奏呢?"这也是事实,不容否认。我的苦心孤诣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却为 董先生和盘托出。知己之感,油然而生。这决定了我一生的活动。从那以后,六 十年来,我从事研究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与文章写作风马牛不相及。但是 感情一受到剧烈的震动,所谓" 心血来潮" ,则立即拿起笔来,写点什么。至今 已到垂暮之年,仍然是积习难除,锲而不舍。这同董先生的影响是绝对分不开的。 我对董先生的知己之感,将伴我终生了。   高中毕业以后,到北京来念了四年大学,又回到母校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 然后在欧洲呆了将近十一年,1946年才回到祖国。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内, 我一直没有同董秋芳老师通过信,也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五十年代初,在民盟 的一次会上,完全出我意料之外,我竟见到了董先生,看那样子,他已垂垂老矣。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也非常激动。但是我平生有一个弱点:不善于表露自己 的感情。董先生看来也是如此。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把火,表面上却颇淡漠, 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概了。   我生平还有一个弱点,我曾多次提到过,这就是,我不喜欢拜访人。这两个 弱点加在一起,就产生了致命的后果:我同我平生感激最深、敬意最大的老师的 关系,看上去有点若即若离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董先生退休了,离开北京回到了老家绍兴。这时候大 概正处在十年浩劫期间,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顾不暇,没有余裕来想 到董先生了。   又过一些时候,听说董先生已经作古,乍听之下,心里震动得非常剧烈。一 霎时,心中几十年的回忆、内疚、苦痛,蓦地抖动起来。我深自怨艾,痛悔无已。 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看来我只能抱恨终天了。   我虽然研究佛教,但是从来不相信什么生死轮回,再世转生。可是我现在真 想相信一下。我自己屈指计算了一下,我这一辈子基本上是一个善人,坏事干过 一点,但并不影响我的功德。下一生,我不敢,也不愿奢望转生为天老爷,但我 定能托生为人,不致走入畜生道。董先生当然能转生为人,这不在话下。等我们 两个隔世相遇的时候,我相信,我的两个弱点经过地狱的磨炼已经克服得相当彻 底,我一定能向他表露我的感情,一定常去拜访他,做一个程门立雪的好弟子。   然而,这一些都是可能的吗? 这不是幻想又是什么呢?"他生未卜此生休。" 我怅望青天,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1990年3 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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