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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节:重返哥廷根(1)   重返哥廷根重返哥廷根   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经过了三十五年的漫长岁月,我又回到这个离开祖国 几万里的小城里来了。   我坐在从汉堡到哥廷根的火车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难道是一个梦 吗? 我频频问着自己。这当然是非常可笑的,这毕竟就是事实。我脑海里印象历 乱,面影纷呈。过去三十多年来没有想到的人,想到了;过去三十多年来没有想 到的事,想到了。我那一些尊敬的老师,他们的笑容又呈现在我眼前。我那像母 亲一般的女房东,她那慈祥的面容也呈现在我眼前。那个宛宛婴婴的女孩子伊尔 穆嘉德,也在我眼前活动起来。那窄窄的街道、街道两旁的铺子、城东小山的密 林、密林深处的小咖啡馆、黄叶丛中的小鹿,甚至冬末春初时分从白雪中钻出来 的白色小花雪钟,还有很多别的东西,都一齐争先恐后地呈现到我眼前来。一霎 时,影像纷乱,我心里也像开了锅似的激烈地动荡起来了。   火车一停,我飞也似的跳了下去,踏上了哥廷根的土地。忽然有一首诗涌现 出来: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看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怎么会涌现这样一首诗呢? 我一时有点茫然、懵然。但又立刻意识到,这一 座只有十来万人的异域小城,在我的心灵深处,早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了。我曾 在这里度过整整十年,是风华正茂的十年。我的足迹印遍了全城的每一寸土地。 我曾在这里快乐过,苦恼过,追求过,幻灭过,动摇过,坚持过。这一座小城实 际上决定了我一生要走的道路。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我的心灵上打上永不磨 灭的烙印。我在下意识中把它看作第二故乡,不是非常自然的吗?   我今天重返第二故乡,心里面思绪万端,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感情上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重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似欣慰,似惆怅,似追悔,似向往。 小城几乎没有变。市政厅前广场上矗立的有名的抱鹅女郎的铜像,同三十五年前 一模一样。一群鸽子仍然像从前一样在铜像周围徘徊,悠然自得。说不定什么时 候一声呼哨,飞上了后面大礼拜堂的尖顶。我仿佛昨天才离开这里,今天又回来 了。我们走下地下室,到地下餐厅去吃饭。里面陈设如旧,座位如旧,灯光如旧, 气氛如旧。连那年轻的服务员也仿佛是当年的那一位,我仿佛昨天晚上才在这里 吃过饭。广场周围的大小铺子都没有变。那几家著名的餐馆,什么" 黑熊" 、" 少爷餐厅" 等等,都还在原地。那两家书店也都还在原地。总之,我看到的一切 都同原来一模一样,我真的离开这座小城已经三十五年了吗?   但是,正如中国古人所说的,江山如旧,人物全非。环境没有改变,然而人 物却已经大大地改变了。我在火车上回忆到的那一些人,有的如果还活着的话年 龄已经过了一百岁,这些人的生死存亡就用不着去问了。那些计算起来还没有这 样老的人,我也不敢贸然去问,怕从被问者的嘴里听到我不愿意听的消息。我只 绕着弯子问上那么一两句,得到的回答往往不得要领,模糊得很。这不能怪别人, 因为我的问题就模糊不清。我现在非常欣赏这种模糊,模糊中包含着希望。可惜 就连这种模糊也不能完全遮盖住事实。结果是: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中肠。   我只能在内心里用无声的声音来惊呼了。   在惊呼之余,我仍然坚持怀着沉重的心情去访旧。首先我要去看一看我住过 整整十年的房子。我知道,我那母亲般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早已离开了人世,但 是房子却还存在。那一条整洁的街道依旧整洁如新。从前我经常看到一些老太太 用肥皂来洗刷人行道,现在这人行道仍然像是刚才洗刷过似的,躺下去打一个滚, 决不会沾上一点尘土。街拐角处那一家食品商店仍然开着,明亮的大玻璃窗子里 面陈列着五光十色的食品。主人却不知道已经换了第几代了。我走到我住过的房 子外面,抬头向上看,看到三楼我那一间房子的窗户,仍然同以前一样摆满了红 红绿绿的花草,当然不是出自欧朴尔太太之手。我蓦地一阵恍惚,仿佛我昨晚才 离开,今天又回家来了。我推开大门,大步流星地跑上三楼。我没有用钥匙去开 门,因为我意识到,现在里面住的是另外一家人了。从前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恐怕 早已安息在什么墓地里了,墓上大概也栽满了玫瑰花吧。我经常梦见这所房子, 梦见房子的女主人,如今却是人去楼空了。我在这里度过的十年中,有愉快,有 痛苦,经历过轰炸,忍受过饥饿。男房东逝世后,我多次陪着女房东去扫墓。我 这个异邦的青年成了她身边的唯一的亲人。无怪我离开时她号啕痛哭。我回国以 后,最初若干年,还经常通信。后来时移事变,就断了联系。我曾痴心妄想,还 想再见她一面。而今我确实又来到了哥廷根,然而她却再也见不到,永远永远地 见不到了。   我徘徊在当年天天走过的街头。这里什么地方都有过我的足迹。家家门前的 小草坪上依然绿草如茵。今年冬雪来得早了一点,十月中,就下了一场雪。白雪、 碧草、红花,相映成趣。鲜艳的花朵赫然傲雪怒放,比春天和夏天似乎还要鲜艳。 我在一篇短文《海棠花》里描绘的那海棠花依然威严地站在那里。我忽然回忆起 当年的冬天,日暮天阴,雪光照眼,我扶着我的吐火罗文和吠陀语老师西克教授, 慢慢地走过十里长街。心里面感到凄清,但又感到温暖。回到祖国以后,每当下 雪的时候,我便想到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回首前尘,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我也没有忘记当年几乎每一个礼拜天都到的席勒草坪。它就在小山下面,是 进山必由之路。当年我常同中国学生或者德国学生,在席勒草坪散步之后,就沿 着弯曲的山径走上山去。曾登上俾斯麦塔,俯瞰哥廷根全城;曾在小咖啡馆里流 连忘返;曾在大森林中茅亭下躲避暴雨;曾在深秋时分惊走觅食的小鹿,听它们 脚踏落叶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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