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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节:难忘的一家人   难忘的一家人难忘的一家人   三月初的德里,已经是春末夏初时分。北京此时恐怕还会飘起雪花吧。而在 这里,却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还有其 他许多不知名的鲜花,纷红骇绿,开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红花,开在凌 云的高枝上,发出了异样的光彩,特别逗引起了我这个异乡人的惊奇。   就正在这繁花似锦的时刻,我会见了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的印度老朋友普拉 萨德先生。   当时,我刚从巴基斯坦来到德里。午饭后,我站在我们大使馆楼前的草地上, 欣赏那一朵朵肥大的月季花,正在出神,冷不防从对面草地上树阴下飞也似的跳 出来了一个人,一下子扑了过来,用力搂住我的脖子,拼命吻我的面颊。他眼里 泪水潸潸,眉头痛苦地或者是愉快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就是普拉萨德。他这出 乎意料的举动,使得我惊愕,快乐。但是,我的眼里却没有泪水流出,好像是我 还没有来得及把泪水酿出。   这自然就使我回忆起过去在北京大学的一些事情。   普拉萨德是在解放初期由印中友协主席、中国人民始终如一的老朋友森德拉 尔先生介绍到北大来任教的。他为人正直,坦荡,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来不 弄什么小动作,不耍什么花样。借用德国老百姓的一句口头语:他忠实得像金子 一样。在工作方面,他勤勤恳恳,给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决不讨价还价。 因此,他同中国教师和历届的同学都处得很好,没有人不喜欢他,不尊重他的。 他后来回国结了婚,带着夫人普拉巴女士又回到北京。生的第一个男孩,取名就 叫做京生。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活泼伶俐,逗人喜爱。每次学校领导宴请外国教 员,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就是要京生高唱《东方红》。此时宴会厅里,必然是笑 声四起,春意盎然,情谊脉脉,喜气融融。   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他做的事情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情,过的日子也都是平 淡无奇的日子。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没有惊人的变化,也没有难忘的伟绩。忘 记了是哪一年,他生了肺病,有点紧张。我就想方设法,加以劝慰。我现在已经 忘记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估计像我这样水平低的人,也决不会说出什么 精辟的话。他可就信了我的话,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又忘记了是哪一年,他告 诉我,想到莫斯科去参加青年联欢节。我通过有关的单位,使他达到了目的。这 些都是小事,本来是不足挂齿的。然而他却惦记在心,逢人便说。他还经常说, 我是他的长辈,是他的师尊。这很使我感到有点尴尬,觉得受之有愧。   天不会总是晴的,人世间也决不会永远风平浪静。大约是在 1959 年,中印 友谊的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团乌云。某一些原来对中国友好的印度人,接踵转向。 但是,普拉萨德一家人并没有动摇。他们不相信那一些造谣诬蔑,流言蜚语。他 们一直坚持到自己的护照有被吊销的危险的时候,才忍痛离开了中国。   接着来的是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都不愉快的时光。我自己毕生研究印度的文 化和历史,十分关心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在这一团乌云的遮蔽下,我有说 不出来的苦恼,心情很沉重。我不时想到普拉萨德,想到他那一家人。当他们还 在北京的时候,我实际上并没有这样想过。现在一旦暌违,却竟如此忆念难置。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其中的缘由。难道我也想到"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吗? 我不知道,普拉萨德一家人在想些什么,他们在干些什么。但是,我对于他那一 家人对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是从来没有怀疑的。我相信,他同广大的印度朋友 一样,既能同中国人民共安乐,也能同我们共忧患。他们既然能度过丽日和风, 也必然能度过惊涛骇浪。   事实也正是这个样子。等到天空里的乌云逐渐淡下去的时候,从遥远的西天 传来了普拉萨德一家的消息。他确实是没有动摇。在那些日子里,他仍然坚持天 天到中国驻印度大使馆去上班。当时大使馆门外驻扎着军警,每一个到中国大使 馆来的印度人,都要受到盘问。许多印度朋友,不管内心里多么热爱中国,在这 种情况下,也只好望而却步。然而普拉萨德却毅然岿然,决不气馁。当他在中国 生肺病的时候,我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窃以为他太脆弱。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非常坚强的。我认识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在脆弱中有坚强, 在简单中有深刻,在淳朴中有繁缛,在平淡中有浓烈。   他的爱人普拉巴是夫唱妇随。有人要她捐献爱国捐,她问为什么,说是为了 对付中国,她坚决回答:" 爱国人人有份。但是捐了金银首饰去打中国,我宁死 不干。我决不相信,中国会侵略印度!"这一番话义正词严,简直可以说是掷地作 金石声。在那黑云翻滚的日子里,敢于说这样的话,是需要有点勇气的。普拉巴 平常看起来也像丈夫一样是朴素而安静的。就在这样一个朴素而安静的印度普通 妇女的心中蕴藏着多少对中国兄弟姊妹的爱和信任啊! 但是在千千万万印度朋友 心中蕴藏着的正是这样的爱和信任。印度古书上有一句话:" 真理就是要胜利。 " 她说的话正是真理,因此就必然会胜利的。   难道说普拉萨德一家人不热爱自己的祖国吗? 正相反。我知道,他们是非常 热爱自己的祖国的。而他们这样的举动也正是真正热爱祖国的表现。   就这样,我们虽然相别十余年,相隔数万里,其间也没有通过信。但是,我 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心是挨得非常近的。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我们竟然能够在花团锦簇的暮春时分,在德 里又会了面。   看样子,这一次意外的会面也给普拉萨德带来了极大的愉快。他告诉我,当 他听说我要到印度来的时候曾高兴得几夜睡不着觉。我知道,他确实是非常高兴 的。那时候,我们的访问非常紧张,一个会接着一个会,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他 却利用一切机会同我会面和交谈。有一天晚上,他还带了另一位印度朋友来看我。 刚说了几句话,他们俩突然跪到地上摸我的脚。我知道,这是对最尊敬的人行的 礼节。我大吃一惊,觉得真是当之有愧。但是面对着这一位忠实得像金子一般的 印度朋友,我有什么办法呢?   普拉萨德再三对我讲,他要把他全家都带来同我会面。这正是我的愿望,我 是多么想看一看这一家人啊! 但是时间却挤不出。最后商定在使馆招待会前半小 时会面。到了时候,他们全家果然来了。当年欢蹦乱跳的京生已经长成了稳重憨 厚的青年,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当年在襁褓中的兰兰也已经长成了中学生。我 看到这个情景,心里面思绪万千,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是,普拉萨德却滔滔不绝 地讲了起来,讲他过去十几年的经历。从生活到思想,从个人到全家,不厌其详 地讲述。兰兰大概觉得他说话太多了,有点生气似的说道:" 爸爸! 看你老讲个 不停,不让别人说半句话。" 普拉萨德马上反驳说:" 不行不行! 我非向他汇报 不行。我的话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说完又讲了起来,大有" 词源倒流三峡水" 的气概,看样子真要讲上三天三夜了。但是,招待会的时间到了,他们才依依不 舍地辞别离去。   我们在德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印中友协的欢迎会。散会后,也就是我同普拉 萨德全家告别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吻他的面颊。好像 也用不着去酿出,我的眼里流满了泪水。同这样一位忠诚淳朴,对中国人民始终 如一的印度朋友告别,我难道还能无动于衷吗?   普拉萨德决不是一个个人,而是广大的印度朋友的代表和象征;他也是千千 万万善良的印度人的典型。他也决没有把我看成一个个人,而是看成整个中国人 民的代表。他对我流露出来的感情,不是对我一个人的,而是对全体中国人民。 正如中印友谊万古长青一样,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是长存的。即使我们暂时分别了, 我相信,我们有一天总还会会面的,在印度,在中国。   我遥望西天,为普拉萨德全家祝福。   197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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