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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手足 一晃就是两三天,平静的过去。 这两三天之中,花三郎进过内行厂,也谒见过秋萍公主,并且还秘密面授机宜, 好在谁都以为秋萍公主中意这位花总教习,不但是没在意,反而趋炎附势地对这位 未来的“驸马爷”特别恭谨。 就拿刘瑾,对花三郎都另眼相看了。 其他的时间,花三郎都陪了姑娘肖嫱,不是这儿逛,就是那儿玩儿,绝不跟项 霸王碰面,也不上南宫玉那儿去走动。 肖嫱落了实惠。 甚至连肖铮都沾了光。 这一天逛西山,花三郎就邀了肖铮。 肖铮原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让女儿用一面情网牢牢捆住这位三厂新贵,坚不肯 去。 但却禁不住花三郎坚邀。 肖嫱冰雪聪明,觉出花三郎有什么用意,但是她没问。 因为她认为,花三郎不管是做什么,她都该顺从。 她对了。 三人三骑,一路谈笑着,到了西山山下,寄好了马匹,又谈笑着顺着登山道登 了山。 西山的风景是出了名的,一路所经,的确能令人心旷神怡,虑念全消。 尤其是肖嫱,美景当前,个郎在侧,更是笑语如珠,意兴飞扬。 顶着大太阳,天儿是够热的。 走了一段路,肖嫱已是娇靥泛红,香汗微透。 通灵的西山也知怜香惜玉,一座朱栋碧瓦的八角小亭已送到眼前。 亭旁还另挂一条小飞瀑,水声哗哗,喷珠织玉,水珠溅在脸上,清凉透心,浑 身舒坦。 无论谁到这儿,都会留恋,都会不辜负灵山美意,坐在亭子里歇歇腿,乘乘凉, 伸手接把清凉的水珠,要多美就有多美。 大伙儿进亭小坐,刚坐下去,一声清越长啸从瀑布顶端那林深处划空响起,裂 石穿云,直逼长空。 mpanel(1); 肖家父女刚一怔,啸声又变作了清吟。 吟声不但清越,而且隐隐蕴含着一种震撼人的力量,能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能震得人血气浮动。 吟的是一首五绝,不是前人的作品,平仄押韵也谈不上工整:“家住千山外, 人在武林中,仗剑游寰宇,一啸慑九龙。” 五绝吟毕,余音犹自激荡。 花三郎道:“这是哪条路上的人物,在此卖弄?” 肖铮、肖嫱父女却神情震动,脸上变了色,霍地站起身道:“咱们快……” “快”什么,父女俩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飞瀑顶端那浓密的林深处,出现 了一个雪白人影,只在飞瀑顶端那满布青苔的岩石上一顿,然后飘身拔起,破空直 上,眼看已接云雾,倏又一泻而下,飞星殒石般快如电光石火,只一眨眼工夫,便 落在了朱栋碧瓦的八角小亭外。 是个年轻人,一个穿雪白儒衫的年轻人,颀长的身材,英挺脱拔,衣袂飘飘, 直如临风之玉树。 冠玉般的一张脸上,剑眉星目,胆鼻方口,看上去比花三郎大上两岁,论俊逸 也跟花三郎难分轩轾,足可并称一时之瑜亮,但是,他眉宇间闪动着的是懔人的冷 肃煞气,而花三郎的眉宇之间,却洋溢着祥和。 肖铮、肖嫱父女微退一步,并肩而立。 花三郎缓缓站了起来,道:“阁下当今武林中的哪一位,恣意卖弄,扰人登临 之兴,是什么意思?” 肖嫱忙道:“你别管。” 白衣文士先看看肖嫱,又看看花三郎,最后望肖铮,双目之中突现凌厉威棱: “乐无忌,这个世界,毕竟不大,你终于让我碰上了。” 肖铮惊恐的神色,突然一转平静:“华二少,不管你要怎么样,请让小女跟我 这位年轻朋友置身事外。” 肖嫱忙道:“不,爹……” “听话。” “不,您原谅,我不能听您的。” 肖铮沉声道:“嫱儿……” “父债女还,不管您怎么说,我都不能听您的,要不然我还算什么人,还有什 么脸面活在世上。” “嫱儿,你要是不置身事外,只不过是多赔上一个。” 肖嫱娥眉一扬,娇靥冷肃:“或许,但总不能任人宰割,咱们父女若是以死相 拼,未必非死在这儿不可。” 白衣文士陡然仰天长笑,龙吟风哕般,震得飞瀑上扬,水珠激射飞腾,落叶扑 簌簌而下:“乐无忌,想不到你能有这么一个女儿。” 肖嫱神色一整,刚要说话。 花三郎抬手拦住了肖嫱,道:“等一等,让我先把事情弄清楚,这位,可是你 所说的华家二少爷?” 肖嫱还没说话,白衣文士那里已点了头:“不错,我就是华家二少。” 花三郎一点头道:“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华二少,你跟他们父女间的怨 隙,我听这位姑娘说起过,但是有一件事我不懂。” 华二少道:“哪一件事你不懂?” “华家家声不错,家教也相当严,你华二少还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找人家父 女索债?” 肖铮、肖嫱一惊色变:“你不能……” 华二少脸上也变了色:“你这是跟谁说话?” “你说呢!” “你的胆子不小,你是什么人?” “有劳华二少动问,左下花三郎,现任东西两厂的总教习。” “呃!原来是个做官的,地近京城,有官势可仗,难怪你这么大胆。” “彼此,彼此。” “彼此,你什么意思?” “我若是仗官势大胆,你岂不是仗家势欺人吗?” “你……” “我怎么,我仗的是一个‘理’宇,说的是实情实话,凭你华家在寰宇间的威 望,你华二少也已经娶妻成家,在外拈花惹草,已经是论罪该死,乐神君除去了那 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你居然还敢找他寻仇,要说胆大,你的胆可说是大得包了天。”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当然要管,而且是非管不可。” “你……” “我怎么?” “你是不是想跟我打一架。” “华家的事没人敢管,我还正想教训教训你。” 肖嫱带着香风,闪身飘到:“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 “你不是他的对手。” “是么!你是他的对手?你不是他的对手都能挺身而出,我是男子汉,又怎能 退缩不前。” “不……” “放聪明点儿吧,我已经惹他生气了,就是我撒手不管,他也不会轻饶我的, 既是这样,何如放手一拚,来得壮烈。” “不……” “不要多说了,我这个人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别看他是什么华家二少,我还 没把他放在眼里,我要是不能让他低头认错,乖乖回到华家去,我就不姓花。” 只听华二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花三郎、肖嫱转眼望华二少。 华二少抬手指肖嫱:“你是为她,对不对?” 花三郎一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就可以?” “我跟你情形不同,我没人管,想风流你就别那么早成家。” “那是我的事。” “偏巧我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 “既然知道,我就是管定了。” “你……” 华二少怒欲扬手。 “你敢,除非你能杀了我,否则我一状告到华家去,老太爷那儿也好,二少奶 奶那儿也好,准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你……” 华二少手停在了半空。 “真要说起来,让二少奶奶知道,顶多是有你的苦吃,要是让老太爷知道了, 不打死你也非废了你不可。” “哼!哼!可惜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但是眼前还有两个人证在。” “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那么你找人家父女报仇,又是了为什么?” “这……那是有关别的恩怨。” “可惜人家父女不是这么说,也还有我这第三个人证在!” “你……” “我怎么样,我无意要胁你,咱们打个商量,你要是能忘了这件事,我担保这 件事永不会传到华家人耳朵里去,要不然你就得准备拿你的命当赌注,赌一赌你的 运气。” 华二少脸色煞白,嗔目大喝:“你敢!” “你知道我敢不敢,我劝你最好别试,别存侥幸之心,别冒这个险。” 华二少两眼厉芒暴射,直逼花三郎,肖铮、肖嫱父女暗暗戒备,深恐华二少出 手。 倏地,华二少的威态收敛得一丝儿不剩,深深地看了花三郎一眼道:“我会记 住你的。” 飞身腾起,半空里一式“神龙摆尾”,化为一道白光,疾射入顶瀑林深处不见。 肖铮、肖嫱父女怔住了。 华家的二少爷就这么走了,他父女焉得不怔? 花三郎笑笑道:“雷声大,雨点儿小嘛。” 肖铮、肖嫱父女俩定过了神,肖铮喃喃道:“他竟这么走了,他竟这么走了。” 花三郎道:“肖老,这就叫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啊。” 肖嫱望着花三郎,香唇启动,欲言又止。 花三郎没留意肖嫱的神态。 却听肖铮道:“真没想到,这位华家二少,今天连个出手的勇气都没有。” 花三郎道:“足见华家的人还是讲理,自知理亏,硬是不敢出手。” 肖铮倏地转望肖嫱:“嫱儿,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告诉总教习的?” 肖嫱道:“两三天前,您原谅,我认为不该再瞒他了。” 花三郎道:“肖老要是怪罪令媛,那就显得对花三郎太见外了。” 肖铮叹了口气道:“总教习既这么说,我怎么好再怪嫱儿,只是……唉!” 花三郎道:“肖老是不是还担心那位华二少?” “不瞒总教习,我是有点放不下心,祸是我闯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是 这件事跟嫱儿无涉。” “肖老的意思我懂,我担保贤父女的安全,肖老还不能放心吗?” “那倒不是,而是……我不愿意牵连小女,若是把总教习也牵连在内,乐无忌 我就罪孽深重了。” “乐老放心,你谁都不会牵连,华二少不会傻得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我话跟 他说得很清楚了,只要他能够忘掉这件事,我担保这件事永不会传到华家人耳朵里 去,露水姻缘当不了真,人都死了多年了,他为什么不保护自己。” “他临走一句话,总教习是听见了,只他奈何不得总教习,才能对他构成威胁, 否则……” 花三郎截口道:“乐老您请放心,我或许打不过华家人,但是凭我这身所学, 自保应是绰绰有余。” 肖铮还待再说。 肖嫱那里突然说道:“爹,这您可以放心,华二少要是有把握杀得了三郎,刚 才他早就出手了。” 肖铮呆了一呆道:“对了,他没跟总教习交过手,又怎么知道奈何不了总教习 呢?” 肖嫱看了看花三郎没说话。 花三郎笑道:“所以我说他不敢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身兼东西两厂的总 教习,又岂会是泛泛之辈,万一一经出手之后,发现杀不了我,他岂不是自找倒霉。” 肖铮微微点头:“这倒是……不管怎么说,总教习对我父女有大恩,容我……” 话说到这儿,他就要行下大礼。 花三郎眼明手快,抬手架住,道:“乐老,我当不起,你也不可见外。” 肖铮还待再说。 肖嫱一旁说道:“爹,您叫他怎么受您这个,别在这儿耽误了,咱们往上走吧。” 肖铮只好作罢,道:“总教习,还要往上走么?” “只要没扰了贤父女的兴,既来了,就该玩个痛快。” 突然间,肖铮豪兴大发,一点头道:“好,走。” 肖嫱笑了。 花三郎也笑了。 夜色低垂,京华到处热闹。 只有这个客栈的这间屋里,却是安静得很。 华二少负手走动,一脸的忿愤焦躁神色。 陡地,灯焰暴涨,一闪即缩。 华二少一震,旋即道:“我知道你会来的,何必来这一套。” 一声轻笑,门开了,花三郎走了进来,顺手又关上了门。 华二少抬手一指,差点没点着花三郎的鼻子:“笑,你还笑得出来。” 花三郎淡然道:“我为什么不能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 的亏心事。” “你……小三儿,你一纸飞书,把我从家里叫到这儿来,就是为这件事儿?” “难道这不是个很好的理由?” “小三儿,你管的闲事也太多了,你管任何人的闲事,我可以不问,可是你不 能管到我头上来。” “谁叫你生在华家,谁叫你是我的二哥,谁叫偏巧我又认识了乐家父女,他父 女都不错,都有脱离阉贼的机会,我不能不管。” “你……” 花三郎脸色猛一沉,震声道:“我怎么,我拿你当二哥,你可别不知道自重自 爱,老实告诉你,今天要不是因为你是我二哥,我管这档子闲事的方法,就不是这 样子的,你应该知足。” 华二少脸上一红一白,沉默了一下,才道:“好吧,你管得好,管得对,说吧, 你打算么办?” “多此一问,你明知道我打算怎么办,你留在这儿不走,不就是为等着我来找 你吗?” “我是为等你来找我,但不是为别的事,我是为当你来了之后,当面求你收回 手去,别管这件事……” “办不到,我的脾气你知道,既然管了一件事,就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何 况这种事我也不该虎头蛇尾,撒手不管。” “小三儿……” “你自己想想,我的原意,是帮他们父女化解这段仇怨,等把你找来之后来个 撒手不管,我岂不是反而出卖他们父女,害了他们父女吗,要是这样的话,何如当 初我根本就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小三儿,人家都帮自己人,你怎么偏帮外人?” “该帮你,能帮你的,我自然帮你,你做了这种事,还指望我帮你,我能帮你 去杀不该杀的人,华二少爷你要放明白点,只要你点了头,我装什么都不知道,已 经是仁至义尽,很帮你的忙了,你怎么不想想,我要是一状告回家去,你会是个什 么样的后果,到那时候,你是不是还得放手?” “我不能不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小三儿,你不是我,你没办法知道我的 悲痛,我的仇恨。” 花三郎双眉一扬,冷然道:“诚然,但是我要问你,你为什么悲痛,凭什么仇 恨,二嫂当初也是你求来的,你的心里又把结发娇妻放在了什么地方?” “我……十个男人,有九个九都会在外头逢场作戏。” “那是别家的男人,华家的男人不该,也不许,何况你不是逢场作戏,你是认 了真。” “小三儿,你不知道,她对我不错。” “二嫂又对你错到哪儿去了?她对你不错,哼!华二少爷,别傻了,别做你的 美梦,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又有多少须眉知己?” “那是传闻……” “我华剑英不是轻易相信传闻的人,也从不靠道听途说去评论人,可是她的事 我知道得太多了。” “就算是真的,我不计较。” “那是你没出息,你没资格计较不计较,因为你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 “小三儿。”华二少突然脸色一变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私心?” “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是只一半,另一半是为大局。” 华二少冷笑道:“你为什么就可以……” 花三郎“哼”地一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要放明白点,我的情形跟你不同, 我还没有成家,我可以爱干什么干什么,一不犯家规,二不犯王法,你要是风流成 性改不了,干脆你当初就别急着成家害人。” “小三儿,你……”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这档子事,我是管定了。” “小三儿,你就不能……” “不能,我若撒手不管,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好吧,你管。”华二少颓然道:“说吧,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很简单,当面跟她父女说一句,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华二少猛然抬头:“你……” “你要是顾面子,不愿意自己出面,也许,写几个字,立个保证,我代你转交。” 华二少勃然色变:“小三儿,你逼人太甚,欺人太过。” “不,二哥,任何人都知道,华剑英做事,最有分寸不过。” “人家欠我的债,我是债主,你反过来逼我去低头认错,你还有分寸?” 花三郎道:“你错了,错的本就是你,你不低头认错,谁低头认错。” 华二少俊目暴睁,威梭外射,一把揪住了花三郎道:“小三儿你……” 花三郎淡然说道:“我说的是实情实话,别这么凶,你是知道的,我不吃这一 套。” “我就不信……” 华二少扬起了手。 花三郎笑了笑道:“我说过那句话,到如今还是那一句,除非你能杀我,要不 然你敢不听我的,我非告你状不可!” “你敢?” “你知道我敢不敢,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读书论坛http://www.hslgame.com /华二少一脸的激怒,变做了一脸的痛 苦:“小三儿,你,你,咱们到底是一母同胞亲兄弟,我到底是你的二哥啊……” 花三郎抬手扒落了华二少的手,厉声道:“你知道啊!你也配,你这算华家子 弟,你这就算给做兄弟的榜样,告诉你,要不是为二嫂的以后着想,我非一状告到 家里,请老人家把你从家谱中除名不可。” 华二少浑身俱颤,低下了头。 花三郎厉声又道:“你家教是怎么受的,书又是怎么念的,我已对你一再容忍 够客气的了,你还不知悔悟不认错,难道你非逼我斩断自己的手足不可?” 华二少猛抬头,双目尽赤,其红如火:“够了,小三儿,别说了,我听你安排 就是了。” 花三郎为之默然,半晌,神色渐趋平和:“谁叫是自己兄弟,能帮你的,我一 定帮你,当面说什么,那也许让你太过不去,这样吧,你写几个字,我带回去,从 今后,全当没这回事。” 华二少点了点头:“好,我写。” 快二更的时候,花三郎出了客栈,正要往回走,一眼看见对街廊檐下站个人, 那个人正直直地望着他,一点也没有隐躲的意思。 是肖嫱,也就是乐倩倩,更可以说是贾玉,因为肖嫱是一身的“贾玉”打扮。 花三郎心头一震,脚下不由停住。 肖嫱站在那儿一动没动,只两眼发直地望着他。 花三郎定了定神,走了过去:“你……” 刚一个“你”字,肖嫱开了口,话声竟带着轻微的颤抖:“别急着回去,上别 处走走去,好么?” 肖嫱二话没说,转身顺着廊檐走了。 花三郎默默地跟了过去。 两个人并肩走着,走大街,走小胡同,一直到城根儿一片荒郊。 虽然是荒郊,月色下看,清幽而宁静,倒也有几分诗情画意。 肖嫱停了下来。 花三郎自然跟着停了下来。 肖嫱本就白皙,如今月色下看,她的脸色竟有些苍白。 花三郎忍不住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肖嫱道:“别怪我,我知道你是来找华二少的,我怕他伤了你。” “你太多虑了。” “的确,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太多虑了,做哥哥的,怎么会伤自己的弟弟。” 花三郎心头猛震:“你,你听见了?” “三少爷,你瞒得我好苦。” 花三郎默然片刻才道:“我不得已,你应该能谅解。” “你相信我能谅解?” “你若不能谅解,你就会到刘瑾那儿去,不会在客栈门口等我了。” 肖嫱没说话,流下了眼泪。 “我让你为难。” “你原就让我难受,说这话更让我难受。” 花三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肖嫱轻拭珠泪,道:“你我之间,没有公,只有私,我要告诉你,以前我对你 说过的,不算了。” “为什么?” “我配不上。” “谁说的?” “我。” “可惜这不是单方面的事。” “难道我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合,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办到的,分,也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办到的。” “你用不着这样安慰我。” “打从认识你到如今,除了我的身份、姓名,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可是我自觉……” “自觉什么?华家子弟也是凡人,我二哥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肖嫱泪眼凝注:“你真是这么想?” “皇天后土,神人共鉴。” 肖嫱突然捂着脸哭了。 花三郎轻轻拉下了那一双玉手。 肖嫱轻声道:“我原就觉得你既高又大,得仰着头看你,现在,更觉得你高不 可攀。” “你早告诉我,我就把自己的腿砍短些了。” 肖嫱破涕为笑,但旋即她又一脸愁苦:“我怀疑这是个梦。” “有个最俗的法子,咬咬手指看。” 肖嫱没有咬手指,她摇了头:“我没想到,做梦也没有想到……” “现在呢?” “我说不出心里的感受来,只知道自己福大命好。” “这可是你把我的腿又接上去的。” “我说的是实话。” “根本就不该这么想。” “会这么想的,不只我一个,普天下的女儿家,都会这么想。” “她们是世俗女儿,你不是。” “你是怎么看的?” “要不然我怎么会住进肖家。” 肖嫱头一低,娇躯轻挪,偎进了花三郎怀里:“为我父女,逼了二少,我怎么 谢你呢!” “逼他的不是我,是个‘理’字。” “可是天底下讲理的人不多。” “事实上少数的几个,让你碰上了其中的一个。” “不管你怎么说,我总认为这是恩。” “不是。” “是。” 两个人象小孩儿斗嘴似的。 花三郎笑了:“就算是,你还能怎么谢我?” 的确,芳心早属,人已托付终身,一个女儿家能付出的,最多也不过如此,还 能怎么样。 肖嫱垂下螓首,轻声道:“我恨不能多给一些。” “已经够多了。” 肖嫱摇摇头,还待再说。 花三郎道:“其实,我所以这么做,也有我的用意在。” 肖嫱仰起娇靥问:“什么用意?” 花三郎道:“如今,你跟老人家,是不是能脱离三厂,回到江湖去了。” 肖嫱一怔,急忙挪离花三郎怀抱:“你!你让我们走?” “难道你不愿意?” “别管我愿不愿意,只问为什么。” “很简单,这样可以削减三厂的实力。” “你以为脱离三厂,这么容易。” “你跟老人家不必回‘哀牢’去,我安排你们上华家去,我不信刘瑾敢上华家 找你们。” “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 “我怎么错了?” “你以为刘瑾这么糊涂?如今跟肖家最接近的是你,一旦我跟爹投靠了华家, 你以为刘瑾会怎么想。” 花三郎道:“你以为他会怀疑我。” “他要是来个不动声色,派你到华家要人去,你又怎么办?” 花三郎呆了一呆道:“这……” “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别说我父女不能走,就算能,我也不走。” “你我都不是世俗儿女,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肖嫱嗔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能等,一辈子我都能等,我是说,与其削减 刘瑾的实力,何如暗中增加自己的实力。” “你是说,你跟老人家留下……” “不是很好么?”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旋即点头道:“倒也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人家那方面……” “你放心,我去跟爹说去。” “你以为老人家……” “我爹不是不明大义的人。” 花三郎没说话。 肖嫱一向挺柔顺,现在却象个急性子,看看花三郎没说话,道:“时候不早了 ……” 花三郎截口道:“你急着回去跟老人家说?” 肖嫱道:“不应该让他老人家早一点高兴高兴吗?” 花三郎凝目望着肖嫱,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肖嫱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是你的想法,不管是哪一方面,普天之下, 莫不以能攀上华家为荣,自己的女儿有一天能坐着花轿进入华家的大门,他老人家 恐怕做梦都想不到,忍辱委屈这么些年,我总想尽办法,让他老人家开开心,如今 有这么一件事,我能不及早让他老人家知道?” 花三郎轻轻一叹道:“你也太高看华家了。” “我说的是实情实话,或许因为你是华家的人,华家的三少爷,你体会不到。”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然后微点头道:“好吧,任由你了!” 花三郎、肖嫱,这里俪影成双,踏着夜色,走上归途。 那里,华二少带着几分酒意,一口怨气,发了疯似的,风驰电掣般奔到了一处。 这个地方,很黑暗,很幽静,这么黑,这么静的夜色,近乎慑人。 这个地方是一座不算低,也不能算高的土丘,丘上有座油漆剥落的亭子,柱子 上似乎还有名人的题字,华二少却没心情看这些。 土丘的背后有一片湖水,不知是因为夜色还是怎地,一泓静水看上去有些发黑, 黑得深邃,似乎能吞噬人到不见底的地狱里去,这,华二少也没心情理会。 这片湖水的对岸,是片杂草丛生的荒地,紧挨着湖边,座落着一座断壁危垣, 年久失修的破庙,从破庙里,破庙两旁的草丛里,不时飘出一蓬磷火,一蓬数十点, 其色惨绿,在这么黑的夜里,尤其是这么个地方…… 华二少他根本就象没看见,如果此刻稍有一点月色,谁都可以看得见,华二少 的脸色发白而冷肃,眉宇间洋溢着的是一片懔人的煞气,两眼闪漾着的怒火,虽然 称火,却比两把霜刃还要冷三分。 只听他一句:“剑英,你……我不甘心,说什么我都不甘心。” 右掌扬起,怦然大震,亭子里座落在他面前的那张石桌,应手粉碎,火星飞闪, 碎石激扬,一部分落在湖里,扑扑连响,平静的湖水被激起阵阵涟漪。 胸中一口怨气,总算发泄了,华二少的威态,逐渐消敛、消敛,然后颓然坐在 了身后的石凳上,一摇头又道:“剑英,你不该,你不该为自己,搬出老人家跟你 二嫂来欺我……” 随着这句话,华二少缓缓低下了头。 也随着这句话,对岸那座破庙里,蓦地卷出一蓬磷火,碗口般大,遇风飞散, 化为点点,上下飞舞。 这蓬磷火,飘出得无声无息,恰好华二少又低下了头,所以他没发觉,一丝儿 也没发觉。 但是,当那蓬磷火遇风分散,上下飞舞之际,华二少却象听见了什么,猛然抬 起了头,不但抬起了头,而且转过了脸,两眼之中射出两道冷电,直逼那座破庙门 口。 就在这时候,破庙里并肩飘出两条黑影,轻捷一如鬼魅,难道真是…… 两条黑影飘出庙门,只略一停顿,立又飘动,竟然飘上了湖面,竟然是离水波 近半尺,冉冉飘行,往华二少立身处这座土丘飘了过来。 华二少目中冷电暴闪,人也跟着缓缓从石凳上站起。 两条黑影冉冉飘行,看似缓缓,而就在华二少站起身这一转眼间,已双双飘到 了土丘之下,未见作势,竟然缓缓升起,直上土丘。 华二少读的是圣贤书,可不信怪力乱神这一套,站在亭子里一动未动,静观其 变。 而那两条黑影,此刻也略略可以看清楚了些,是两个从头到脚,蒙在一袭黑袍 里的人。 两个黑袍人飘上土丘,一语未发,突然疾如电光石火,扑近小亭,四只手从宽 大的袍袖中伸出,苍白枯瘦一如鬼爪,飞袭华二少胸前重穴,一片森冷寒气随掌卷 出,立即罩住了华二少。这两个黑袍人出手疾快,也够怪异,高绝轻功更是吓人。 奈何,他们碰见的,是华家的二少爷。 华二少双眉一剔道:“何处宵小,竟敢在此装扮鬼物,我心情不好,你们最好 少惹我。” 话落,衣袖双挥,只听砰然一声,刚扑进小亭的两个黑袍人,硬被震出了小亭, 脚下踉跄,差点没摔下土丘去。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两个黑袍人四道惊骇目光暴射,并肩怔立,一时竟没敢再动。 华二少冷然道:“没听见么,我心情不好,懒得管别人的闲事,你们最好也别 惹我,滚。” 两个黑袍人倏然定过神来,左边一名森冷说道:“你心情不好,奈何此处不是 供人散心的地方,明眼人面前少来这一套,既然引得我们现了身,你就休想活着离 开此地。” 话落身动,人又扑近了小亭,双掌伸出袍袖,这回竟然变得乌黑如漆,十指尖 端射出十道黑气,凌厉已极地疾袭华二少。 华二少一怔,旋即冷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武林中突然销声匿迹,还当你们死在了哪个高人掌下,原来是躲到京里来了。” 华二少还没动手,就只这一句话,已吓得黑袍人身躯一震,转身疾退:“你, 你知道我二人是谁?” 华二少脸色一沉:“万俟东、万俟西,不是你们两兄弟么?” 二黑袍人四道惊骇目光又现,右边黑袍人惊声道:“后生何人,竟能一眼认出 我们‘勾漏双煞’?” 华二少仰天笑道:“万俟东,瞎了眼的东西,连你家华二少爷也认不出来了!” 一句华二少爷,听得二黑袍人身躯猛震,掉头要跑。 就在这时候,对岸破庙中传出一声短促轻啸,一道黑光射出庙门,划空疾掠, 落在二黑袍之前,是一名身躯高大的黑袍人,只听他沉声道:“华二少可认得这个?” 他手往袍袖中伸出,两指捏着一面粉红三角小旗,旗边绕着一颗颗的小明珠, 旗上却绣着一个栩栩如生,半裸娇躯的睡美人。 按说,天这么黑,这么小一面三角旗子,华二少应该看不清楚。 但是,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华二少一见那面粉红色的三角小旗,立即神情猛震,两眼发直,失声说道: “这…… 你,你何来这面……“ 高大黑袍截口说道:“华二少,奉此旗主人之命,特来相请。” “此旗主人?难道她,她还在人世?” “正是!” 华二少电飘出亭,一把抓住了高大黑袍人:“她,她真没死?” “二少若是不信,何妨跟我们前去看看!” 华二少表情复杂,惊喜交集,急急一声:“带路!” 高大黑袍人微躬身躯:“遵命。” 带着两名黑袍人翻身疾转,落在了对岸。 华二少矫若游龙,一如划空长虹,飞身跟了过去,跟随在三名黑袍人之后,疾 快地进入了破庙之中。 这个地方,又恢复了宁静。 除了破碎的石桌以外,就象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当儿,花三郎跟肖嫱回到了肖府。 肖嫱把花三郎送上了小楼,然后一个人去见乃父。 肖铮一个人正在书房里踱步,一见爱女进来,禁不住有些儿发怔:“你还没歇 着?” 肖嫱道:“没有,有些事我必须让您知道,也必须跟您谈一谈。” 肖铮诧异地看了肖嫱一眼,走过去坐下:“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 “是郑重其事的事,所以必须郑重其事。” 肖铮投过更诧异的一瞥:“说吧。” “我刚才出走过,黑暗中跟着他出去的。” “呃!你这是干什么?” “事实上我跟踪他并没有跟错,他上客栈去会那位华二少去了。” 肖铮一惊,霍地站起:“他怎么一个人――” “这您放心,他没怎么样,事实上他们两个根本打不起来,那位华二少没那个 出手的胆。” “呃,你这话……” “因为他们是亲兄弟。” 肖铮差一点没跳了起来,猛一怔之后,才失声叫道:“你怎么说,他们是―― 你说他们是什么?” “亲兄弟,华二少是他二哥,他就是华家的华三少,华剑英。” 肖铮怔住了,旋即脸色发白,颓然坐了下去:“这,这,他这是……” “这您也可以放心,他纯是义伸援手,纯是好意,他所以这么做,也是为能让 您再回到武林去。” “我说他进入三厂――” “华家的人断不可能委身事贼,他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明白吗?” 肖铮喃喃道:“我懂了,我明白了,花三郎,花三郎我早该想到了,我早该想 到了。” “他让您再回到武林中去,是为削减三厂的实力,但我告诉他,咱们父女不愿 脱离三厂。” “怎么?你,你跟他谈过了,跟他摊牌了?” “我必须要这么做,他瞒得我太苦。” “这也不能怪他,他有他的不得已――” 肖铮象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接道:“孩子,你怎么说,咱们父女不愿离开三 厂?” “爹,这不正是咱们该为朝廷,为武林侠义做点事的时候么。” 肖铮脸色一变,大惊:“孩子,你怎么能――” “爹,我做错了吗?” “你没做错,但三厂的情形,你我比谁都清楚,任何一厂的实力,都不是你我 能抗衡的。” “跟三厂做对的,毕竟大有人在,为什么别人都能,咱们却不能,别人不会不 知道三厂的厉害,但是一个‘义’字当头,他们不会为自身考虑那么多,为什么咱 们要考虑?” “孩子,爹要是只一个人,什么也不会考虑。” “女儿要是您行忠义的累赘、障碍,做女儿的岂不是罪孽深重。” “你怎么这么想,爹只是不能不为你想。” “知女莫若父,您不该为我想这些。” “可是孩子,你知道这么做,会有多大的危险?” “您能想得到的,我都想过了,甚至比您想的还多。” “可是……” “爹,您还可是什么,您能怎么办,您能让您未来的女婿一个人留在这儿,与 贼周旋?” “未来的女婿?孩子,你们……” “我们既然摊了牌,自然是无话不谈。” “他答应了?” “是这样。” 肖铮脸色连变,沉默了一下才道:“孩子,他是个奇才,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在他姓花的时候,我鼓励你,可是现在知道他姓华了,我反倒要劝你――” 肖嫱道:“您劝我什么?” 肖铮迟疑了一下道:“齐大非偶啊,孩子。” 肖嫱神情震动了一下道:“您怎么会这么想。” “我不能不这么想,爹的耳闻目睹,比你多得多,爹宁愿让你嫁到一个平凡的 人家去,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凡有一点可能,爹是不会让你放弃一个不世出的奇 才佳夫婿的。” “爹,您――” “孩子,你还要爹怎么说,华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你不是不知道,那种人家, 那种子弟,固然是女儿家梦寐以求的,但真要嫁到那种人家去,不见得就是福气。” “爹,华家子弟总是要娶妻,总是会有女儿嫁到华家去的啊。” “不错,华家子弟总要娶妻,也总有女儿家要嫁到华家去,但不是咱们,不是 你,孩子,咱们出身武林黑道,配不上人家。” “爹,爹,我不会这么想,剑英也不会这么想。” “他也许不会,但是,孩子,他还有个家大业大的家啊!” “爹――” “孩子,听爹的,没有错,爹不会害你的。” 肖嫱低下了头,她没有想到,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种变化,做梦也没想 到,乃父的态度会有这种改变,由于心里的悲痛,使她忽略了,甚至根本没有去想 乃父的顾虑是对、还是错。 肖铮脸上泛起了浓浓的不忍神色,伸手轻抚肖嫱香肩,柔声叫道:“孩子――” 肖嫱猛抬螓首,道:“爹,是不是因为他二哥的作为,使您有所顾虑。” 肖铮摇头道:“爹不是那样人,不能一杠子打翻一船人,我信得过自己的眼光, 这位华三少他不会,他跟他那位二哥不一样,我只说――唉!孩子,让爹怎么说呢? 有些事情是你现在看不见的,也是你所想象不到的,我只能这么说,要是华剑英他 只一个人,爹连考虑都不会考虑。” “爹,咱们不是世俗人家,您怎么会有这种世俗的想法呢?” “孩子,世俗中人也好,非世俗中人也好,人总是人,只要是人,有些事就是 无法避免的,不错,华三少他喜欢你,能接受你,可是华家那么多人,别人呢?你 的任何一点委屈,都是我这个做爹的所无法忍受的,与其这样,何如根本不沾不碰。” 肖嫱娇靥泛白,痛苦摇头:“爹,我做不到,我自己知道,我做不到。” 肖铮的神色倏趋阴沉,沉默良久才道:“孩子,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你并不 一定非要听我的不可,你已经长大了,而且独当一面,处理过无数的事,甚至处理 得比我好,你可以有你自己的意愿――” 肖嫱叫道:“爹――” 肖铮道:“孩子,你我父女相依为命这么些年,你应该知道,对你,爹从来没 有说过假话,只要是爹说出口的,每一句,都是心里的话。” 肖嫱道:“我知道――可是,爹,我实在是无力自拔!” “爹也知道,爹不勉强你,所以爹说你可以有自己的意愿,根据以往的情形看, 爹也相信你能处理得很好。” “那么,咱们留下的事――” “爹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你,既然你愿意留下,爹自然没有单独离京的道理。” 肖嫱娇靥上满是感激神色,伸柔荑握住了肖铮的手:“谢谢您,爹。” 肖铮反握爱女柔荑,道:“孩子,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儿去见见他。” 肖嫱道:“当然那是最好不过。” 肖铮笑了。 肖嫱的娇靥上,也绽开了花儿一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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