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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虎将良才对谈兵 大厅内,岳钟琪正在候驾,没敢坐着。 提督都站在那儿,那遇春这个知府也只有苦了两条腿,而且陪着提督,他还得 站得肃穆、站得恭谨。 一见傅小天偕同夫人、郡主来到,那遇春立刻大礼迎接。 岳钟琪则肃立不拜,只是抱拳俯首,道:“卑职圣旨在身,不敢大礼下拜,请 侯爷、夫人、郡主恕罪。” 想来,他也明白博小天等三人早已知道他怀有圣旨,故而坦然说出,未再隐瞒。 傅小天伉俪都没有在意,摆了摆手,要他坐下。 德恰却微微色变地冷哼了一声,正眼也没看他一下,直行过去坐下。 岳钟琪只装没有听见,躬身谢坐,恭谨地坐在下首,襄阳知府那遇春仍然敬陪 末座,正襟危坐,日不斜视。 岳钟琪双手置于膝上也坐得笔直,礼貌上,他应该先请示召见之意,是以一坐 定,立即恭声说道:“奉侯爷宠召,卑职马不敢停蹄,兼程赶来襄阳,卑职不知侯 爷有何吩咐?” 在他以为,傅威侯关心的应该是他岳钟琪所负的使命。 谁知,很出他意料,傅小天淡淡一笑,道:“岳提督,你奉旨戍守四川,距西 藏近在咫尺,布达拉宫受大食人操纵,勾结一干武林莠民,阴谋叛乱,前些日子还 胆大妄为地侵袭大内。这件事,你知道么?” 身为四川提督,奉旨戌守边陲,让人家假道而过,潜人中原,更侵大内,他四 川提督干的什么事?论罪就该是一行大的,岳钟琪脸上变了色,他究竟不同于一般 庸官,还能沉得住气道:“这个……卑职在事后才知道,有亏职守……” 傅小天一笑摆手,道:“我找你来,不是找你来问罪的,严格地说,这也怪不 了你……” 岳钟琪飞快应声谢恩,道:“谢侯爷。” 德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提督大人,我只知道你是个良将,却不知道你 为人也很圆滑。” 岳钟琪脸上一红,垂下头去。 傅小天浓眉微皱,这时候当着下臣,他不便说德怡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他胸襟超人,不计较罢了! 望着岳钟琪笑了笑,道:“岳提督,诚如德郡主所说,你是个智勇兼备,不可 多得的将才;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我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mpanel(1); 当着别人,他也许会旁若无人地侃侃陈策,唯独面对这位当世虎将,他自觉渺 小浅薄不敢班门弄斧,狂谈管见,忙道:“侯爷驾前,卑职怎敢妄言……” 傅小天皱眉挥手,接道:“在我面前别来这一套,我只问你有没有意见。” 岳钟琪没有天胆,仍然自惭,道:“卑职不敢……” 傅小天已感不耐,环目神光电闪,拍了拍扶手,说道:“岳提督,当初我所以 力奏擢用,是因为我觉得像你这种良才埋没了可惜,如今看起来你和他们没什么两 样,我很失望,也觉得有点愧对朝廷……” 就这几句话。已经压得岳钟琪透不过气来,通体冷汗涔涔,既羞且愧,个敢仰 首。 薛梅霞立刻打了圆场,微微笑道:“岳提督,如果你拿对一般人员的态度对傅 侯,那你错了。你能傅得博侯的赏识,不是因为对人谦恭,而是你的将才;为将者, 最起码的条件要具备胆识,见上官都觳觫畏缩,还能面对百万敌师。临阵十惧,临 危不乱么?侯深通将胸蕴甲兵,按说,运筹帏幄,他无须垂问任何人,今天他找来 了岳提督,自然有他的道理,提督胸有策略而顾忌不陈,何异于无?不报知遇,无 补朝廷,傅侯他怎不失望?言至于此,提督有高见,只管直陈,莫因小失大,贻误 公私。” 这番话,羞煞男儿,愧煞须眉,岳钟琪儿几乎无地自容,也因而壮了他的胆子, 肃然一句:“多谢夫人指示。”立即怯态尽扫,慷慨陈词,道:“侯爷,恕卑职大 胆,窃以为,朝廷尽用京都铁骑,只将密宗高手堵于京畿以外,谋收片刻安宁,那 是失策……” 傅小天面色稍霁,浓眉双轩,微笑颔首,道:“这才像话,依阁下之见?” 岳钟琪慨然接道:“卑职以为拒敌宜远不宜近,而拒敌又不如攻敌,根本上策 在于直捣黄龙,夺师骞旗,扫穴犁庭,歼敌于根本之地。” 傅小天哈哈笑道:“好个根本上策,请问,何处兵马可用?” 岳钟琪狂傲之态毕露,道:“恕卑职死罪,窃以为对付这般武林高手难于对垒 交锋,除四川一地外,举国无可用之兵。” 傅小天双手猛按扶手,仰面纵声大笑,如天龙长吟,声震屋宇:“英雄所见略 同,傅小天眼力不差,这才不枉我冒触怒皇上之险,力奏擢用……”笑声突敛,环 日神光炯炯,凝注岳钟琪,沉声接道:“岳提督。你狂得叮以,四川有几员可用之 将,多少堪战之兵?” 岳钟琪神色不变,答道:“卑职不愿妄自菲薄,四川将将可用,兵兵堪战,皆 桓桓矫矫,如虎如豹。” 傅小天扬眉笑道:“不嫌夸张么?” 岳钟琪挑眉瞪目,毅然说道:“卑职愿为威侯一演军威。” 傅小天再次大笑,捋须说道:“看来四川皆是黄骢白马,紫髯黄须,飞将锐将 熊虎将,鸦军雷军雁子军,我不用担心无以击敌了。”话锋微顿,目注岳钟琪又道 :“岳提督,过几天我要去趟西藏,我想借你兵符,调用你四川八员上将,三干雄 兵,如何?” 岳钟琪立即醒悟,神情猛震,道:“侯爷令谕,卑职敢不遵从。” 傅小天一笑握手,道:“别勉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我这小小神力威 侯?兵权在你手中,愿不愿由你。” 岳钟琪神情一肃,尚未说话,美郡主抓住机会不饶人,突然冷冷说道:“莫忘 了你的任务,难道你不怕傅侯借了你四川骁勇将、虎豹师用来造反么?” 岳钟琪大惭窘极,俊脸涨得通红,张口讷讷,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小天浓眉微轩,看了德怡一眼,收回目光,淡淡笑道:“你用不着这样。你 奉旨行事,任何人怪你不得。一句话,你只管放心大胆干你的差事,但能奉公不许 徇私,只要你认为可疑之处,尽可报回朝廷;不过,我要告诉你,夏梦卿这个人, 你最好少去招惹他,否则是大清朝廷自找没趣,总之,这是我的事情你们少管。至 于借调兵马之事,好在现在不急,你可以考虑考虑再回答我……” 岳钟琪霍然站起,肃然躬身,朗声说道:“卑职敬遵令谕,绝不敢有丝毫不敬 之心,请侯爷示下出兵时刻……” 傅小天笑了笑道:“没那么严重。这样吧,半个月后,让他们在峨嵋等我。” 岳钟琪恭谨应声,道:“卑职遵命,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傅小天挥了挥手,笑道:“没事儿了,你走吧。记住,你干你的,绝不许有丝 毫徇私情事,否则别怪我反客为主,铁面无情。” 岳钟琪刚刚肃然起敬,闻得最后一句,禁不住机伶猛颤,倏然俯首:“卑职不 敢,卑职告退了。”低着头退出十余步,然后站直转身行出大厅。 提督告退,那遇春这个知府哪敢再坐着?他刚站起,傅小天已然笑道:“那知 府,麻烦一趟,替我送送客。” 那遇春躬身应是,跟着退了出去。 这两个人一退,傅小天立即转向德怡,轩眉笑道:“怎么样?阁下,我料他不 会不借,没错罢?” 德怡撇了撤小嘴儿,冷冷说道:“借兵的是你这位神威慑人,使群臣丧胆的神 力威侯,我要是岳钟琪我也不敢不借,有什么比自己这颗脑袋更重要的?” 傅小天大笑,指着德怡说道:“阁下,别由门缝儿里看人这世上比生命更重要 的东西多得是,若能重于泰山,何惜一死?阁下读过文山的正气歌么?……” 德怡掩耳跺脚,刁蛮撒娇,嗔声急道:“好啦,我没你设阁下读的书多,行了 么?谁比得了你呀?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当朝柱石重臣,我是妇人之见,不懂那 么多大道理,别跟我谈什么文山的正气歌,若论正气歌中那多位忠义之士,凭他岳 钟琪也配?我就死看他不顺眼。” 这话,不但傅小天皱眉失笑,连薛梅霞也忍俊不住,最后,德怡自己也笑了, 不过,还带些儿气。 笑声歇止,傅小天日扫薛梅霞与德怡,道:“说真的,二位觉得岳钟琪这个人 怎么样?” 德怡冷哼一声,抢着说道:“不怎么样,我仍是那句话。得势的小人,我只觉 此人颇具城府,心智深沉,阴险得很,不可不防。” 自然,岳钟琪不能说毫无是处可言,德怡她只是故做偏激,不肯承认而已。 傅小天听得连连皱眉,转望爱妻,道:“霞,你呢?站在超然立场,做个公平 的判语吧。” 薛梅霞笑了笑,缓缓说道:“很简单,你赏识他,是因为你只看到了他的一面, 德怡看他不顺眼,那是因为她看到了他另一面,这两面加起来,就是我站在超然立 场的公平判语。对公,无须顾虑;为私,不可不防。” 傅小天附掌大笑,道:“此真慧眼也!霞,你可以当史官,德怡她不行,主观 太重了。” 德怡柳眉双桃,才要发话,傅小天一笑而起,指着她说道:“阁下,别强词夺 理,没理辩三分,我说的对不对,你阁下自己想想吧!” 德怡既羞且气,无如她一时无词答辩,急得跺脚。 傅小天却视若无睹,带笑出厅而去。 转眼三天,平平静静地过去,平静的如一泓不起涟漪的池水。 当然,那些大内侍卫不敢再撞入傅小天眼底,纵然他们遍布在襄阳城的每一个 角落,那也只是在暗中偷窥傅小天、薛梅霞与德怡的动静,绝不敢靠近知府府邸周 遭百丈以内,何况岳钟琪根本已经把他们调离襄阳,去进行另一桩更艰巨、更秘密 的任务。 同时,丐帮襄阳分舵主呼延灼,甚至他手下那些要饭化子也未见踪影。 这说明,夏梦卿侠踪尚未现于武当。 这三天中,傅小天寸步未出知府府邸,整天陪着薛梅霞与德怡下棋、聊天,甚 至遍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南地北,地理天文,无所不读。 德怡究竟天真未泯,少经世故,由早上欢笑到夜晚,她没有发觉什么;事实亡, 她也绝想不到。 然而,心细如发的薛梅霞却起了怀疑。过了第二天,她就觉得情形不对,傅小 天神秘的可疑,她还能忍住没问,而且更进一步的暗中默察,冷眼旁观。 其实,她是按常理推测:襄阳,傅小天他没有留住的必要,若说他有意游览襄 阳的古迹名胜,他两天来却未曾跨出知府府邸入门半步。 虽然一天到晚陪着她与德怡闲聊谈笑,但是却有点勉强,也有点心神不定、坐 立难安,而这种现象也只有多年夫妻的她,难以形容的心灵感应才能体会得出来, 换个人,也会和德怡- 样地茫然。 过了第二天,她这种感觉更清晰,她简直可以断言傅小天心里必然隐藏着很大 的心事。 夫妻本是同林鸟,做妻子的她有义务分但夫婿的隐忧,她想试探着问问,几次 盾到嘴边,终于又咽了下去,仍然没有问。 只因为她坚决相信自己的夫婿不会瞒她,任何事都是如此,结缡数载也一向如 此,几天来的感觉那也许是一种错觉。 可是,到了第四天,更浓厚的疑念,粉碎了她这种想法。 傅小天那种心神不定的现象,流露无遗,明显得连德怡都发现了,而且德怡还 忍不住问了几次,傅小天总是托辞笑着支吾过去。 别的不说,傅小天的棋力足可当之大国手而无愧,和德怡对弈,那是形同儿戏, 而他却连战皆北,盘盘俱墨。 她现在开始确认,傅小天的的确确是有心事、有隐忧;这心事、这隐忧,瞒得 身为妻子的她苦苦的。 她仍然没有问,那倒并非伤心、赌气,而是她深深地了解自己的夫婿,相信他 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也许他藏于心中的这件事,她不应该知道。 她没有丝毫不快,敢是跟见夫婿有隐忧,做妻子的不能分担而暗感羞愧、悲痛。 第四天又过去了。 入夜,薛梅霞早已安眠,傅小天仍然独坐灯下。凭几看书。 薛梅霞要陪他,他婉言拒绝,他的理由是:一个人睡不着何必劳累两个人?再 说,这样也令他难安。 薛梅霞柔婉点头,转身先行入帐。无奈,她也难以成眠,倒不是想窥伺夫婿的 隐密,而是怜惜夫婿,她心焦。 蓦地,梆声响动,更鼓敲出了三更。 傅小天目光移注几上残烛,浓眉深蹙,喟然轻叹,就待推书站起。 忽地双眉陡展目闪奇光,面上阴云尽扫喜色顿现,才要猛然站起,一眼瞥见那 低垂纱帐中面内侧卧的薛梅霞,神情微震,轻轻呼道:“霞,睡着了么?” 薛椿霞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她不愿造成尴尬局面,傅小天吁了口气,轻轻地 站起,走出房门,站在院中望了望那万籁俱寂、冷辉昏暗的夜色,突然冲天拔起, 飞射向数丈外的一处屋脊。 那屋脊上,站着一个黑影,那是个正在四下张望的中年化子,有人已经到了他 的身后,他竟犹茫然无觉。 傅小天伸手轻拍中年化子肩头,笑道:“老弟辛苦了。” 中年化子显然大吃一惊,身形猛挫,疾窜丈外,猛然转身。 正是那襄阳分舵主呼延灼,他先是一呆,继而飞掠过来,赧然说道:“侯爷, 你差点吓破了我的苦胆。” 事隔数日,他又忘了改称呼,傅小天皱了皱眉,道:“老弟,累你亲自跑一趟, 我很不安,有消息了么?” 呼延灼点头说道:“消息倒有,只是夏少侠并未到武当去傅小天”哦!“地一 声,说道:”那么,他现在何处?“ 呼延灼道:“我还不知道目前夏少侠侠踪何处,不过他日前曾遍传武林帖,邀 约各大门派,一谷、二堡、五庄、四寨等领袖人物到巫山神女峰下葫芦谷内聚会, 侯爷如要找他,届时何妨也走一趟。” 傅小天神情一震,道:“好好地他遍传武林帖做什么?” 呼延灼摇头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武林帖向不轻传,夏少侠想必有什么 重要大事急待共商,否则……” 傅小天神色突转疑重,蹙眉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呼延灼道:“本帮帮主接到了一份,已经决定由五老出席。” 傅小天点头说道:“九指追魂苍五老,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略一沉,问 道:“武林帖上约的是哪一天?什么时候?” “糊涂。”呼延灼“叭”地一掌拍上自己后脑,赧笑说道:“不是侯爷提起, 我险些给忘了,是十天之后,七月十五夜初更时分。” 傅小天沉吟说道:“七月十五夜,初更,巫山神女峰下葫芦谷,他这是要做什 么?……”抬眼望了望呼延灼,颇为勉强地一笑说道:“老弟,恕我不能招待,也 没法请你下去坐坐,偏劳之处,容我后谢。” 呼延灼笑道:“侯爷说哪里话来,能为侯爷跑腿,那是丐帮的无上荣宠,以后 如有差遣请随时吩咐,侯爷,我告辞了。”一抱拳,如飞掠入夜色中。 傅小天招了招于,又无力地放下,面上神色更形凝重,浓眉深蹙,环目呆呆地 望着茫茫的夜色出神,虬臀颤动,口中喃喃:“我早料你不会长此雌伏,却没有料 到你会动得那么快……” “我不怪你,老弟,换成是我,我也是会早早谋动的;也许,我比你动得还早、 还快……” “我负疚自请出京,为得就是找你要回那两样东西,可是我没有这么做,只因 为我敬你、惜你,我已经愧对朝廷了,只要你长此不动,咱们交情还能维持下去, 而如今,唉……” “老弟,我现在也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那倒不是嫉才,而是悲愤恨天! 为什么苍天偏偏要把你我都降生在这个时代?为什么不一早一晚?又为什么你我那 么偶然地认识了,不认识不很好么?那样你我都可以放手去做了,还有,可怜的梅 霞,她介于你我之间,已经够可怜的了,现在她怎么办?你让她偏袒哪一方?…… 造物作弄人,天!你何其忍心?……” 这些都是他的心声,他埋藏已久的心声,天知道他多么惧怕这一天的到来;然 而,事实是冷酷的,他认为这一天终于来到。 这难道就是天意?冥冥中早定的天意。 薛梅霞,这脆弱的可怜人儿,她的一生遭遇真的那么悲惨么?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试问,这两位盖代奇男倒下其中任何一个,她还会偷生 么?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这,能不令人心碎肠断,放声悲哭,一掬同情之泪么? 纵然铁石人儿也会垂泪,何况那有血有肉的天下有情儿女? 这是谁的过错?…… 恐怕只有天知道。…… 傅小天全身颤抖,环目赤红,嘴角渗血,须发俱张。神情怕人。 他想狂笑,笑不出一声。 他想痛哭,哭不出一滴眼泪。 他脑中一片空白,也一片纷乱,他只知道他自己快要爆炸了。 难怪,天人交战,痛苦难当,谁在这时候不感觉血脉贲张,五内欲焚? 他还考虑着下屋后,今晚,或者明早甚至于后天,怎么对薛梅霞启口?他不敢 说,事实上,又不能不说,她知道这件事终究瞒不了她。撼山推岳不会觉得太难, 唯独这件事,他觉得难得无法应付。 蓦地,他浓眉倒竖,环目暴张,双道烈火般的亦芒电射而出:“老弟,原谅我, 傅小天我身为人臣,不能不忠不孝。从此反友为仇,水火难容,不是你倒下去,便 是我躺在你脚下,最好你我同归于尽;否则我愧对朝廷,无颜见地下祖宗,天下唾 弃,贻羞妻儿,你也会看不起我。” 他尽量地使自己心情趋于平静,然后才跃下屋去,缓缓地走回屋中。 屋中,薛梅霞依旧假装酣睡,连转个侧都未曾。 望着酣睡中的爱妻,傅小天强抑平静的心情突然起了变化,猛然涌起无比的悲 痛、无限的爱怜;这悲痛、爱怜刹那间化为英雄泪涌上环目,险些夺眶。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这些强抑下去,暗暗一叹,轻轻说道:“霞,听我说,我 知道你没睡,起来陪我谈谈好么?” 傅小天果然不是糊涂人,他竟知道薛梅霞也难成眠。 既然已经被夫婿识破,薛梅霞怎好再装下去,娇靥绯红。 带着一丝既柔婉又窘迫的笑意,缓缓地转过身,坐了起来,望了望面色阴沉、 眉锁忧郁的傅小天,道:“小天,原谅我,我无意让你为难。”说着,掀开纱帐, 坐到床边。 傅小天微微抖动的唇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笑得令人心酸肠断,道:“谢谢 你,本来这件事我是打算暂时瞒住你……现在事情有了变化,我不能不让你知道。” 薛梅霞望着夫婿的脸色,忍不住心惊肉跳,心底突然冒起一丝不祥的念头,她 好像有预感,极大的置运就要降临在她的身上,她知道这噩运是无可避免的,总有 一天会来。表面上她依然很平静,微笑说道:“小天,别勉强,我不会计较这些。” 傅小天似是没有听到她这句话,有点呆痴地缓缓说道:“原先,我是想暗中帮 帮他的忙,而现在……我要跟他正面为敌了。” 薛梅霞这才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再也无法强装平静,娇靥上神色霍变,一震 站起,声音颤抖地急急说道:“小天,你,你是说我夏大哥,他,他,他怎么了?” 傅小天答得有气无力,道:“他很好,只是……霞,我认为他要谋动了。” 霹雳当头,薛梅霞只觉脑际轰然一声大震,震得她险些失声惊叫:“我不相信, 他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 傅小天淡淡接道:“我知道他不是乘人危厄的人。可是,你要知道,这不是武 林事,这不能算乘人危厄,而是把握最佳时机。……” “不!不,不,”薛梅霞几近发狂地连连摇头,道:“我说不上理由,没有人 比我更了解他,他绝不会在现在。……” “你是说因为他顾念着傅小天这个朋友?更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傅小天惨笑 接道:“论私,他会为你我不惜牺牲- 切;为公,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斩断一切。他 要是个公私不分的人,怎值得你当初深自倾心如今旧情难忘,又怎值得我傅小天无 比敬服,舍命全交。” 薛梅霞道:“当然,我夏大哥他绝不是个公私不分的人,不过,……总之,我 敢以性命担保,他现在绝不会举事。” 爱妻说得这么坚决,他还能说些什么?傅小天欲言又止,终于忍住。 渐渐地,薛梅霞变得很平静,然而平静得不正常,她双目木呆,设有望傅小天, 不知在看什么,道:“小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口中坚决,心里却禁不住暗暗狂呼:那不会是真的…… 那不会是真的,天!谁能告诉我,这不会是真的…… 傅小天入目爱妻的神色,心如刀割,他不忍再看,目光移注几上蜡泪成堆的残 烛,道:“丐帮襄阳分舵的人告诉我的,我托他们打听夏梦卿的行踪,原想在必要 时帮帮他的忙,谁知……” 薛梅霞接口道:“他怎么说的?” 傅小天道:“夏梦卿遍传武林帖,邀约武林群雄,七月十五夜在巫山神女峰下 共商大事,这大事还能是什么?” 武林帖遍传扛湖,这件事无从无中生有,薛梅霞默然了,她想哭,可是欲哭无 泪,也哭不出声。 蓦地,她脑际灵光电闪,心中猛然一跳,连忙说道:“小天,你怎知他不是和 你同出一檄,也要对付布达拉宫……” 傅小天神情一震,道:“是啊!我怎知他……”倏又摇头一叹,道:“霞,他 没有义务替大清朝廷流血流汗,这种希望渺小得很,甚至根本不可能有……” 薛梅霞道:“谁说他为的是大清朝廷?我夏大哥为的是整个华夏,为的是不愿 大汉民族再忍受刀兵之苦,他始终不赞成这引虎驱狼之举,他认为那不是解除桎梏, 反而会变本加厉,加重灾害。” 在这个时候,这种心情下,她说话忘记了顾忌,忘了自己夫婿也是旗人,是满 朝重臣大艮;其实,她本来也没把傅小天视为旗人。 傅小天没在意,他根本也不会在意,他现在觉得薛梅霞的话是有道理,夏梦卿 他如要举事何必等到如今?那夜当布达拉密宗高手群起来犯之际,他谋刺皇上应该 易如反掌吹灰,他不但没那么做,反而带伤尽连布达拉密宗高手。这表示,他短时 间内还未打算谋动,当然他那次那么做不会是为了大清朝廷,那一定是为了整个华 夏,整个大汉民族,免再受刀兵之苦,免甫出狼喙又落虎吻。 傅小天的想法没有错,可是他不知道夏梦卿更是为了怕那部兵书与那奉前明忠 义臣民名册沦入大食人之手。 想归想,事实归事实。 在想法上,他觉得薛梅霞的话是有道理,内心不无稍宽。 事实上,事关重大,在未得确切真相之前,他还是不能就此放心。 不过,他由衷地希望,甚至暗暗默祷上苍,是他料错了,薛梅霞说对了。 究竟夏梦卿意图如何,除薛梅霞外,谁也不敢下断语。 傅小天他国之干城当朝柱石,赤胆忠心!尽管薛梅霞曾言敢以性命担保她夏大 哥短时间内不会谋动,无如为了大清朝廷他仍然不敢十分相信。 那倒不是他不相信爱妻,他可以不相信自己也不会不相信自己这位绝代红粉、 巾帼奇英的爱妻。 而是,这件事关系朝廷安危,太以重大,使他在未得确实真相以前,不敢置信 仟何一个人,甚至薛梅霞和他自己。 沉吟了良久,他才说出这么一句:“霞,到时候我想去看看。” 薛梅霞知道夫婿的用心,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缓缓地点了点螓首,道: “好吧,我也要去。” 傅小天听得心头猛震,道:“霞,你你,可以不去么?在襄阳等我。……” 显然他是有很大的顾虑,到时候,万一不幸被他自己料中,他怕薛梅霞会受不 了那种他跟夏梦卿势成水火、龙争虎斗的敌对局面。同时,她跟着去多少也会影响 他和夏梦卿的意志。不过,他也知道要想拦阻薛梅霞,让她留在襄阳,那根本是不 可能的事。 果然,他话还未说完,薛梅霞摇头接口,娇靥上的神情是一片木然:“小天, 我知道你的用意,但别劝我,那没有用,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如果我说对了,那自 然没有什么;如果不幸你料对了,我也可以支持得住!天意如此,造物弄人,是福 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它不来,不必躲,它既然要来,躲有什么用? 这是命。小天,到时我知道我该怎么做的,我不会让你跟夏大哥有一点为难的 感觉。……“ 这话说得很平静,但天知道内蕴多少凄凉、沉痛、悲伤、愤恨。 傅小天听得心碎肠断,五内欲焚,目眦俱裂,两只铁掌紧扣椅柄,十指深陷而 不自知。 他想再劝阻又不忍心再说;他想大哭,他想大叫,他想发疯、发狂,他想毁灭 自己,也想毁灭整个世界,他想…… 那又有什么用? 就在这转瞬之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神情显得凄厉、可怖。 薛梅霹她好像设有看到夫婿的怕人神态,双日呆呆前视,娇躯阵阵颤抖,没有 说话。 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沉闷得令人隐隐有窒息的感觉。 就像雷电交加,暴风雨前的片刻沉寂一般。 良久,良久,傅小天那怕人的神情才渐渐敛去,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失神环目, 望了望薛梅霞,像大病初愈,有气无力地道:“好吧,我答应你。”声音低得像游 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 突然间,薛梅霞那色呈惨白的木然神色中,掠上了一丝笑意:“小天,谢谢你。” 望着这丝笑意,傅小天如猬虬髯一阵抖动,毅然垂下头去,紧接着魁伟的身形 泛起了阵阵轻颤…… 这位盖世英豪、铁铮奇男的神力威侯,终于再难忍住那抑制已久的如泉泪水, 他哭了。 无声的哭泣要比放声痛哭悲痛得多,也最伤人。 天色破晓,知府府邸中,傅威侯伉俪起得最早,其实他俩几曾合过眼。 往日,美郡主一大早就会跑来敲门,不是催促傅小天再继昨日残局,便是缠着 薛梅震陪她晨间庭院中散步,呼吸那暗送花草芳香的清新空气。 可是,今早德怡没来。 他俩想,也许德怡昨夜睡得晚一点,今早迟迟末起。 念头刚落,回廊尽头晌起了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不是走,是在奔跑,而脚步又 放得很轻,生怕扰了他夫妇安眠。 步履声,由远而近,近一点,变成了急促小步,至门外而止。 门外那人,似乎是在犹豫。过丁一会儿,门上才响起了几下轻微的剥啄声。接 着,是轻轻悄问:“侯爷起身了么?” 听声音,傅小天明知是谁,恶劣的心情却使他不耐烦地沉声发问:“谁?” 门外那人恭谨应声,道:“卑职那遇春求见。” 傅小天道:“什么事一大早跑来见我?” 门外那遇春道:“卑职该死,惊扰侯爷安眠……” 傅小天浓眉一挑,沉声接道:“少说废话,什么事,说。” 那遇春应声急道:“禀侯爷,德郡主走了。” “什么?”薛梅霞神情一震,傅小天已然霍地站起,伸手拉开门栓。 门外,襄阳知府那遇春衣饰不整,惶恐而立;一见傅小天开门,立刻抢前数步, 躬身俯首,双手呈过一封信件。 傅小灭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脸色微变,转注那遇春道:“这封估是德郡主 亲手交给你的么?” 那遇春连忙答道:“卑职不知德郡主何时走的,卑职今早内急入厕时,见郡主 房门大开……” 傅小天挥手说道:“够了,你去吧!有事我会找你,否则别来扰我。”转身走 进屋内,砰然一声关上了门。 凭做官的直觉,那遇春知道傅侯今早情形不对,可是他哪敢问?立即躬身应是, 低着头退了回去。 薛梅霞早就站了起来,傅小天没等她发问,便默默地递过他已经过了目的那封 信。 薛梅霞抽出信笺一看,也立刻娇靥变色,顿时怔住。 信笺上,只有寥寥二十余字,写得很潦草。 “二位:恕我不辞而别,先行一步,七月十五夜,巫山神女峰下再见。德怡” 显然,美郡主已经听到了一切。 半晌,薛梅霞才定过神来,无限焦虑地望着垂首默坐的傅小天,道:“小天, 这怎么办?” 傅小天抬起头来望了望薛梅霞,叹了口气,又垂下头去。 他方寸早乱,如今他能有什么法子‘薛梅霞手里拿着信笺,心中六神无主,焦 急之色溢于眉宇,默默地坐了下去。 她刚坐下,傅小天突然再次抬头,道:“霞,咱们也走。” “走?”薛梅霞道:“现在?距离巫山之约还有十天,咱们上哪儿去?” 傅小天淡淡说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到时候再赶去。” 事到如今,薛梅霞只有点头,道:“好吧。小天,听你的。” 以她现在的心情,她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甚至连说话都懒得多开口,她自己 觉得灵魂像是出了窍,人,好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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