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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叙历史燕尔新婚 扮船员浩然归国
话说大銮坐在京滨火车的二等车中,装出个日本人的态度,手中拿一本日本杂
志翻阅,车还没开,有几个形似侦探的人在大銮跟前走来走去,很像注意大銮似的。
大銮只管低着头,将帽子齐眉戴着。这次火车的二等室中,连大銮只有四个人。
侦探逛了几次,汽笛一声,都跳下车去了。侦探虽去,大銮却仍不敢抬头望人。
车开行之后,大銮杂志也不看了,合眼低头的打盹。挨过一点多钟,已抵横滨车站。
大銮下车,刚走出站门,猛不防一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大銮大吃一吓,回头看时,
不是别人,正是老朱。因接了大銮的信,不放心,特来火车站等候。见面之下,彼
此会意,都不开口。老朱引路,大銮紧随在后面,直向学校里走来。这学校的地方
很是僻静,站岗的警察也是稀少,径到了学校里面,幸没撞着注意的人。老朱引到
自己的卧室内,关上房门,将窗帘放下。大銮看这房间,陈设华丽到了极处。面窗
一张四尺宽的铜床,床上铺着似雪如银的垫毯。垫毯上叠了两床五光十色的薄锦被,
上面还堆着两张黄白驼绒毯。两个蓝缎子编金的鸭绒四方枕头靠被卧竖着。雪白的
电光照在上面,耀得人眼花。房中一张圆桌,围着圆桌四张很低很小的躺椅,虽都
是西洋式,却是拿天蓝贡缎就椅子的形式,用金线编了团龙的花样蒙成的,倒非常
别致,非常雅观。
其余的陈设,都是经了一番意匠,不是随意买来撂在房里的。
大銮见了,心想:老朱为人,本极漂亮,只看他穿的衣服,就知他是个无处不
用美术脑筋的人。法国本是专讲虚华的国,他在法国七八年,也难怪他是这样奢侈。
他原籍是江苏,江苏人的性质,又是喜欢在表面上用功的。他能不滑头滑脑,还肯
实心做点事,就算是很难得的了。大銮一面想,一面就躺椅上坐下来。老朱放好窗
帘,按了一按写字台上的呼人铃,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后生推门进来,抢上几
步,垂手站在老朱跟前。
老朱指着大銮道:“这位先生在我这里住几日,你不要去外面和人说我房里有
客。”后生应了声是。老朱又道:“我夜间不在这里住,白天出外,照例将房门锁
上。你每日去公馆里接三次饭,悄悄的从窗眼里递进来。切记留心,不要使人看见。
若有人间你什么,万不可露出房里有人的形迹来。这先生在横滨是不能给人知道的,
你明白了吗?”后生连连应道:“明白了。”老朱道:“明白了就出去。”大銮见
老朱是这样,反觉不放心。老朱已看出大銮的意思,移近身坐下笑道:“你在这里
只管安心,我这房平日同事的都不大进来。因为我好洁净,同事的都说在我房里坐
了,很觉得拘束。这听差的很靠得住,是我同乡的人。他父母都在我家中服役多年,
他名叫小连子,异常聪明。在日本伺候我不过两年,日本话很说得有个样子。你且
在这里住几日,等我设法送你回上海去。此刻外面稽查得非常严密,不可尝试。我
近来横竖没在这里住,只白天里上课,休息的时候就在这里坐坐,出去即将门反锁
着。一向都是这样,同事的都知道。你住在里面,外面仍照常锁着,便住到明年底,
只要不嫌闷,也没人知道。”大銮道:“你不住在这里,一向都是住在什么所在?
刚才你对小连子说,每日去公馆里取三次饭,你另租了公馆居住吗?”老朱点头叹
道:“我行年二十八岁,十四岁就出西洋,居伦敦两年,巴黎七年,日本三年,上
海两年。只日本略为朴质点儿,余三处都是极尽繁华的所在。
然我在那三处那么多年,未尝近过女色。不是我矫情不和女人厮混,实是没有
遇着我理想的女子。也不是说伦敦、巴黎、上海还没有好女子足中我的理想,无奈
遇得着的都有缺点,完全无缺的遇不着。即偶然遇了一两个与我理想相符合的人,
不是已与人家结了婚,便是与人家有了约。不然,就在遇着时候,或是她有事故,
或是我有事故,不能久聚做一块儿说说身世。
一别之后,想再见就比登天还难。我的一片心,简直没有地方安放。我时常着
急,已经二十八岁了,一瞬眼就是三十岁,韶华不再,是这般等闲抛却了岂不可惜!
幸好前月有个周女士从英国伦敦大学毕了业回来,我有个在伦敦的朋友写了封信给
我,替周女士绍介。周女士到横滨就来见我,我一看她的身材容貌,就仿佛很熟似
的,以为在什么地方会过。然而问起来,我在伦敦的时候,她还在家中读书。我到
巴黎的第三年,她才到伦敦,并不曾见过面。我觉着很奇怪,后来才知道有个原故。
原来她的身材容貌,和我理想的一点儿不差,所以见面好像很熟。你看每日在
脑海里轮回的人,见面哪得不熟?说起来奇怪,我的脑海中是她这般个人物,谁知
她脑海中,不谋而合的,也是我这样的一个人物。我朋友知道我之为人,又知道她
的性格,特写信绍介,就含了个作合的意思。有志者事竟成,我和她两人都算遂了
心愿。她到横滨,本要租房居住,我便替她备办了一切。本月初一日,我和她行了
结婚式。我因为在逃亡的时候,大家心事不好,不便宴客,所以对亲友都不曾宣布。
等将来能归国的时候,再正式邀请亲友,庆祝一回。“
大銮听了笑道:“恭喜,恭喜!只可惜我今日在亡命中亡命,不能到府上瞻仰
嫂夫人,真是憾事。我也是个无家室的人,听了你这事,羡慕得很。但不知我到二
十八岁的时候,有你这种福分没有?”老朱笑道,“哪怕没有?你不能到我家里去
没要紧,你想看她,我有她的像片在身上,你看了就是一样。”
说着,解开洋服的纽扣,从里面袋中抽出一张像片来。自己先看了一会,才笑
嘻嘻的递给大銮。大銮看像片中人果是不错,纤长长的身子,圆削削的肩膀,细弯
弯的眉毛,媚盈盈的眼睛。
穿一套伦敦时式装的衣服,真有“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的神致。
大銮极口称赞了几句。老朱高兴,笑得眼睛没了缝,说像片只能传形,不能传神,
颜色更照不出。美人的丰韵在神,动人在色,像片神色都不能托出,比起人来,还
得差几分。并且举动谈吐,都是像片上显不出的,比起人来,也要减色不少。大銮
见老朱发女人迷,心中好笑,然口里不能不跟着他说。老朱那里顾大銮暗笑,说来
说去,说忘了形,几乎将周女士和他枕席之私,都要说给大銮听。
大銮从来不知道在女人身上用功,虽也嫖过几次,只是都不问姓名,春风一度,
各自东西的。不独没尝过老朱这种滋味,并没听人说过这一类的事。今晚听老朱只
管絮絮叨叨的述他自己闺房中的艳史,平生闻所未闻,以为只老朱一个人的性格是
这样,不知世界上发女人迷的,都是如此。听久了,觉得厌烦起来,又怕外面有人
经过,听得里面说话的声音,跑来窥探,便截住老朱的话头道:“我想喝杯茶,你
叫小连子去泡一壶来罢!”老朱才笑起来道:“哦,我真糊涂了。你来了这一会,
还没泡茶给你喝。不必叫小连子泡,房里有电炉,快得很,只两三分钟水就开了。
蒸汽水也有,我炖给你喝罢!”大銮喜笑道:“房中有电炉,好极了,我一个人在
房里,好弄东西吃。”老朱起身从白木架上取下一瓶蒸汽水来,倾一半在一个小铜
壶里面,放在电炉上,扭开了机捩,壶里登时叫起来。老朱又从白木架上取了茶杯
茶叶,放在圆桌上。大銮看那两个茶杯,像最好的九谷烧磁。拿起来一看,却不是
日本磁。底下一颗篆书圆印,认不出几个什么字来。磁底花色,都要高九谷烧几倍,
便问老朱道:“这一对茶杯是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老朱道:“钱花得不多,
货却是真好。上前年在北京,恰好遇着拍卖清官里的物事,我见这一对茶杯还好,
只花了六十两银子,她就到了我的手。你仔细就电灯去看,两个里面都有九条龙,
在五彩花底下,比磁的本色略淡些儿。鳞爪须眉,越看越精细,越明白,和活的一
样。”大銮真个起身,拿到电灯跟前来看,果如老朱所说,九条龙都张牙舞爪的栩
栩欲活。大銮笑道:“我看你只怕也和袁世凯一样,发了皇帝瘾。”老朱道:“怎
么讲?”大銮道:“你不想过皇帝瘾,为什么到处是龙?”老朱笑道:“我也正不
信要皇帝才配得上龙,偏要绣几条龙在椅子上,看坐了有什么不安稳。不然,好端
端的西式椅子,用中国缎子绣龙做什么?”说话时水已开了,老朱倾了些茶叶在茶
杯里面,泡了两杯茶,拿了一罐饼干出来,二人共吃了一会,已是十点钟了。老朱
道:“你安心在这房里住着,我自有方法送你回上海去。我明日来看你,你自安歇
罢!”大銮谢了老朱的厚意。老朱出房,将房门反锁了,自去和周女士鸳鸯交颈不
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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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銮收拾了茶杯饼干,扭熄电灯睡觉。
次日,小连子从窗眼里送饭进来。大銮拿出一张运送店的凭单,教小连子去取
了行李,送到朱公馆去存寄。从此大銮坐监狱似的,坐了一个礼拜,心中闷苦到极
处。白天里老朱虽进房看他几次,因外面人多,不敢谈话。又听得老朱说,警察侦
探仿佛已得了风声,很注意这学校里出入的人。昨日小连子看见一个警察,拖着这
学校里的一个小学生,在操场里盘问,说你这学校里,来了个什么样什么样的人,
你看见没有?小学生回他没看见,警察便哄那小学生道,你若看见了,来告诉我,
我买把顶好的小洋枪给你。那小学生答应了,跑去和旁的小学生说,要大家留心去
寻。若不是外面有了风声,警察如何得这般盘问?大銮起先还疑心是小连子故意说
着吓人的,过了两日,警察居然进来搜查起来。警察进学校门的时候,小连子看见
情形不对,忙悄悄的给了大銮一个信。大銮心想:将我关在这房里,逃也不能逃,
躲也没处躲,送信给我做什么?只怪我自己蠢了,不该投到这绝地来。没有别法,
幸手枪还在身边,他们不开门进来则已,进门就打死他几个,看势头不能逃再自杀,
也没什么不值得。教我落警察的手,由他们来揶揄奚落,盘问口供,这是不行的。
大銮心中正在筹算,只听得一片刀靴声响,渐响渐近起来,吓得一个心几乎跳到口
里来了。忙拿蒸汽水喝了一口,把心一横,一手从怀中拔出手枪来,拨开了保险机。
听刀靴声响到房门口来了,一人间道:“这房门如何锁着?”一人答道:“这房本
来是朱老师住的,因他近来另租了公馆,不在这边住夜,所以锁着。要看可叫他听
差的来,开了看就是。”这人说了,改口用中国话叫“小连子!”即听得小连子声
音答应,问:“做什么?”一面应一面已跑到房门口,叫的人道:“你拿房门钥匙
来,开门给他们看。”小连子道:“门锁了看什么?钥匙不在我身上,从来是老爷
亲自带着走的。”这人用日本话翻给警察听,警察问小连子道:“你老爷此刻在哪
里?”小连子用日本话答道:“我老爷和我太太新结婚,每日上一两点钟课,便携
手四处游览去了。或是海岸上,或是公园里,都没一定。我老爷这房里,贵重物品
很多,钥匙如何肯放我身上?你们要看里面的陈设,从外面窗缝里,看得清清楚楚。”
警察听了,说道:“就从窗缝里看看也使得。”
说完,一阵刀靴声,向外面转来。大銮听得明白,连忙弯腰钻到铜床底下。众
警察在窗外窥看了一会,一个个都赞叹房里的陈设精美,并没一个看出什么破绽来。
一阵刀靴声,又响着去了。大銮爬了出来,关了手枪的保险机,仍揣在身上。心中
很喜小连子聪明,能不动声色的对答警察。
过了一会,小连子开了房门进来,向大銮笑说道:“先生可以放心了。满达哥
已到,明日出口,先生今晚可以上船了。”大銮道:“满达哥什么船?”小连子道
:“满达哥是走欧洲的船。我老爷有个最好的朋友叫林小槎,也是个革命党,在那
船上当大班。茶房水手都是广东人,十个之中,就有八九个是林小槎先生的部下。
从来搬运危险物品及秘密书信,都是那只船包办。我家老爷久望他来,今日才进口。
此刻我家老爷正和林先生商量了,教我来说给先生听,请先生放心。”大銮道:
“船上稽查得很严密,须得想个法子,避侦探警察的眼睛才好。”小连子道:“老
爷和林先生正是商议这个去了。”大銮夸奖了小连子几句,从身边拿出十块钱的钞
票来,赏了他。小连子打扦谢赏,退了出去。大銮倒吃了惊,心想:老朱是个老西
洋留学生,可算得一个完全的新人物,为什么他听差的会打起扦来?就是老朱自己
的官派也学得很足,这真不可解。幸他还不曾在内地久住,若是在北京住几年,做
几年官,那官派还了得?
怪道志士一入官场拿起架子来,比老官僚还要加甚几倍。在他们自己以为是存
身分,我却以为不过自招出贫儿暴富的供状来。老朱这样漂亮人尚且不免,其他又
何足怪?杨度从前在日本的时候,开会演起说来何等激昂慷慨!孙毓筠充当志士的
时候,何等自命不凡!于今竟跑到袁世凯脚下,俯伏称臣起来。
杨度还可说他历来是君宪主义,今日算他贯彻他的主张,其无耻不要脸还有所
借口。孙毓筠弄到这步田地,就要掩饰,也不能自圆其说。这样看来,世界上还有
靠得住的人吗?蒋四立的伤都不在要害,还可侥幸延他几年狗命。只是照现在的人
心看起来,蒋四立就死了也不值什么。袁世凯底下像他这样的人,岂少也乎哉?不
过在日本替革命党争争面子,却害得我在这里悬心吊胆。索性被警察识破了,纠众
来拿我,我一顿打死他几个,再一枪自杀了倒是痛快!于今陷在这里,进不得进,
退不得退,不是活受罪吗?满达哥船虽然到了,能骗得过去骗不过去,还是个问题。
最难过的就是这种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我从来不曾是这样,一个心虚怯怯的。辛
亥年在汉阳打仗的时候,枪林弹雨之中我独来独往,但觉得好耍。过了几年自以为
有进步,怎么倒退了步?
大銮一个人在房里,一阵悔一阵恨,一阵灰心,说不尽的难过。倒在床上睡了
一觉,到七点多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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