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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隐士避功名奚啻阱陷 忠心甘节义尤切神魂 且言这个霹雳,震响非常,人俱慑伏。仲卿定睛看去,却是子邮猛然大怒发喊 的神威,檐瓦俱为坠地。这声未了,浑身铁绳麻索,尽行脱落。大步直前,抓着防 江使肩膊问道:“认得俺么!”防江使忍痛不过,连声应道:“认得韩爷爷!”子 邮道:“认得便怎样?防江使道:”上命差遣,不能由己。“子邮见众兵已取到器 械,乃带着防江使走来,扯断仲卿身上绳索,问防江使道:”你这狗官,要命不要 命?“防江使道”韩爷爷,命哪能不要的么?“子邮道:”你不要命,我就用你作 家伙抵敌。你若要命,可将船收拾好了,送我们过江。“防江使道:”遵命,遵命! 军士们快选好船,送二位爷爷过江。“众兵答道:”现成。“子邮请仲卿先行,问 道:”行李驴子在哪里?“军士道:”俱好好的在此,代爷爷送上船。“子邮仍拿 住防江使,叱令军士站开。防江使连喊道:”站开,站开!“子邮行到江边,见仲 卿并物件俱在舱中。防江使道:”已经送至码头,饶放狗官罢!“子邮道:”再同 过江,难道怕无船渡你回来?可快开行!“水手只得打起帆来。仲卿视防江使道:” 后边若再有一船随着,即带你往丹阳去。“防江使喊道:”你们听着,半只也不许 再过来!“众兵原是骇怕的,见官分付,谁不乐从,俱下锚止祝这个船出口,正系 顺风,直到东梁山上岸。子邮见波边山脚下有块小石尖,指船内军士道:”叫你看 着!“将石尖几摇,便断下斗大一块。众兵舌头吐出来,收不进嘴。看看防江使睡 在舱底,吐的鲜血满身,两眼翻上白视。 二人催驴前行,当晚到芜湖,欲投宿店。仲卿道:“今日不必投宿,吃头饭, 喂喂料,连夜赶路罢!”子邮道:“更好。”乃进坊子,上了料,再吃饭,付了钱, 槽上牵驴出店。 连夜直行。 次日中午,到一个地方,见山虽不甚高,而树箐盈途,纡回杂夹。子邮站住道 :“兄可前行。”仲卿催驴先走,愈入愈深。子邮瞻顾之际,忽听得后面呼的响来, 乃飞步冲有十余丈远。回头看时,乃是条大汉,手持着根连枝带叶的树干,随亦逐 到。子邮笑道:“朋友,你要甚的?”那大汉道:“可将行李丢下,饶你性命!” 子邮左手指着右拳道:“问他可肯?”那汉大怒,举树打来,子邮闪开,凑势右脚 踏住梢头;那汉尽力上提,不觉折断,因用力太猛,仰面跌倒,随即飞滚爬起,赶 上举拳就打。 仲卿道:“兄弟不可动手,看你非凡,有话可好商量。”那汉止住,道:“尊 姓大名?”仲卿道:“请教。”那汉道:“小子姓高名怀亮,因由四川投亲往南昌 回来,船上遇着蒙汗药,行李俱为劫去,仆从又遭淹死。小于在途,原不用酒,因 天暑热,偶饮两杯,受毒较浅,投入水中,逃得性命。因无盘费,故作此生涯。” 仲卿听毕,下驴道:“如此说,是高二公子,失敬,失敬!”怀亮道:“不敢,请 教。”仲卿道:“这是韩子邮,小弟姓仲名卿。”怀亮拱手道:“仲先生,夙仰劳 名,今幸过瞻。韩先生可是单身大闹汴梁城的韩二哥么?”仲卿道:“正是。”怀 亮道:“闻在狱中,如何得出?”仲卿道:“走出来的。”怀亮道:“可喜,可喜。” 子邮道:“今日幸会,且到前面村店饮三杯。”仲卿携着怀亮的手行,见草篷内挑 出酒帘,乃同入坐。仲卿问道:“此处是何地名?”酒家道:“唤做蔗田集,是宣 州管辖。”仲卿见店内并无荤肴,问道:“可有下饭?”酒家道:“只有素菜小饮, 要荤自买代庖,要饭买米代炊。”仲卿道“有甚的荤?”酒家道:“鸡、鱼、猪肉。” 仲卿取块银子交道:“可都买来。”酒家出门,又问道:“熟牛肉可要?”仲卿道 :“我们不吃。”怀亮道:“也好。”子邮道:“带十斤来。”酒家答应去了。 三人取水净了面,吃山茶。酒家回来道:“买了十斤牛肉,二十斤猪首,寸斤 重的两只母鸡,五斤重一尾鲩鱼,二斗米,仍剩二钱五分五厘碎银,我收了算酒钱 柴火罢。”仲卿道:“听你。”酒家道:“这肉腌腌作几顿吃?”子邮道:“都煮 起来,腌什么!”酒家道:“我只说有几天住,恐怕过了今朝集期,明日无有,所 以多买。你分付尽行办熟,天热坏了,不要怪我。”子邮道:“多话,谁怪你!” 酒家叫妻子烧火,自己动手宰刮。 仲卿问道:“公子今将何往?”怀亮道:“欲渡江寻家兄。”仲卿道:“大公 子安在?”怀亮道:“未知流落何处,渡江访觅不着,则往宾州探亲,再去追寻。” 子邮道:“无有定踪,此往彼来,反多相左,不如居定处所,找人广访为妙。”怀 亮道:“极是。但刻下只身,如此须到宾州冉作道理。”仲卿道:“此去宾州,亦 非数日可到。”遂于褡包内取出两锭大银,送与怀亮道:“高兄将此以为盘川。” 怀亮道:“仲兄所赐,固不敢辞,但此去宾州,二十金已足盘川,余者无所用之。” 子邮道:“高兄莫要推辞,行李仆从俱无,投亲恐不好看,弟等有余,兄无多虑。” 怀亮乃收入囊。仲卿问西蜀事势,怀亮道:“西蜀难得久了。”子邮道:“缘何道 理?”怀亮道:“王昭远为政,事虚而不务实,弟与有瓜葛之戚,见其目空今古, 引用不才之人,散弃耆老,十分着急。则国事可知。”仲、韩为之叹息。 酒家盛鱼带酒送上道:“客人先用酒罢。”仲卿道:“好。”怀亮道:“今日 也应痛饮。”三人放量快啖。须臾,鸡与猪首、牛肉齐到,酒家道:“请用,饭也 好了,吃不完,明日坏了莫要怪我哩!”仲卿向二人道:“我量有限,二兄不必谦 让。”子邮将牛肉送与怀亮,叫酒家将杯换去,用碗斟酒,盛上饭来。 真个如狼似虎,霎时间,三十斤火酒同莱俱吃得罄尽,惟剩有两升米饭、五斤 牛肉。酒家并妻子在旁看见,都惊讶呆了。 仲卿问道:“此处往黄山走哪条路去?”酒家道:“你们三 人再要猛吃,连 汤并锅粑都没有了。”仲卿道:“休得取笑,问尔往黄山走哪条路去!”酒家道: “西南路路皆可去得。”仲卿道“哪条路近?”酒家道:“客人欲何处入山?”仲 卿道:“我由歙州入山。”酒家道:“这就要过箬岭,到岭头便见黄山了。”仲卿 乃与怀亮道:“高兄,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弟等请从此辞。”怀亮道:“今日幸 逢,深愿终身执鞭相随,遽然言别,肝胆如割。二兄起义之时,弟闻之自千里来投。 弟如机缘有合,二兄闻信,亦望降临。”仲卿道:“敢不敬从。”怀亮洒泪而别。 二人第三日午后,到得箬岭顶上,望见黄山千峰万嶂,撑拄青天,如屏罗列, 如城团簇,云岚隐见,景状非凡。子邮道:“闻李供奉南游,酷爱黄山,遍其中而 复周其外,因其攒簇苍翠,似青芙渠,乃自号青莲居士,果若此乎?”仲卿道: “罗隐《李杜年谱》可据,自然属实。”叹赏不已,一步步望着峰峦下岭。 行到昏黑,投入宿店,听有两个西客问游山的法则。店主道:“老客要识奇幽 异境,须请土人随行,方能得十分之五六。 若无指点,只好得其二三。“仲卿问道:”要得十分,将若之何?“店主道:” 难,难,难!其中不但年年月月景致不同,即日日时时刻刻各别。可十人同游,各 见各景,应接不暇,会谈各殊,所谓十分之五六,恐犹虚也。“仲卿道:”土人如 何请法?“店主道:”不要钱,只要米,每名每天酬米三升,是由来大例。“那西 客招呼道:”老客,我们同请罢!“仲卿道:”甚好。“店主去约得土人来,请先 付三十日的钱。西客道:”还没有动身,如何就要钱?店主问子邮道:“土人奉陪, 例俱先付后找。子邮道:”我们先付就是,三十日米价应银若干?“店主道:”白 银二两。“子邮称银一两,付与土人之资。 清晨出门,土人收拾行李上鞍道:“这驴只好寄在山脚庵中。”子邮问是何故, 土人道:“山中转折窄险处,人犹难行,牲口如何去得?”仲卿道:“且到行不得 的地方,再作道理。”乃邀齐西客起身,行到山脚庵下,将驴交与僧人。再将行李 减捆负行。石径虽不尽窄,至险隘处,须将身子伏下,攫着石隙,才得过去,子邮 道:“驴子幸亏不曾带来。”土人道:“要是前面到一线天、鳊鱼背、金刚肚等处, 更不好走哩!”土人且行且指,处处奇峰秀岫,怪石异松,哪里记得许多? mpanel(1); 这日来到石笋岗,远近苇攒笋簇。旋行半天,见个大峰卓挺在前。土人指道: “此名老人峰,险峻难行。”西客道:“咱们不上此峰,另行他路。”子邮道: “千里而来,岂畏高峻?我们要游此峰。”土人道:“我随哪位客人?”子邮道: “你陪西客先行罢。”土人道:“我们文殊院守候。”仲卿道:“听便。”子邮乃 将行李拿回。 二人直到老人峰顶上,周围俱是层峦叠岫,细看并无洞岩。 天色将晚,乃赶下寻宿。谁知峰脚确无寺院,只得在峭崖边歇下。却有几个瓦 罐在旁,也有破的,也有好的。仲卿倦了,倚石而坐。子邮取些枯藤,架起两块石 头,用瓦罐汲泉水,敲石取火,燃着桔藤,煮开了水。取出束米来,用开水冲下。 二人吃了,乃相倚打盹。问这束米从何而来?原系仲卿枕中带的。 如何名为束米?是将好上籼用南烛叶汁拌匀,蒸熟晒干,又蒸又晒,如此多次。 每米十斗收束作八升,用开水冲泡,立时还原。仲卿恐救脱子邮路上断粮,故特制 备。 当夜二人睡去,仲卿依稀听得微响,惊醒看时,袋口散开,倒在地下。乃叫醒 子邮,已是东方发亮,将散米捧入袋内装好了,捆起行李。仲卿道:“我们往前赶 路罢。”子邮道:“不可,今日仲兄只坐在此,待我再寻。”仲卿依允。二人烹水 治饭。吃过;子邮东奔西跑,七高八低,盘旋走寻。直到黄昏,并看不见有洞,只 得依然照旧过宿。乃将行李、米囊坐于身下。 仲卿却睡不着,月明照耀,山光映发,万籁无声,另有殊常气象,使人心地爽 阴,俗念都消。仲卿散步,观之不足。约有四更时分,远远见有一人下垄,望崖缓 步而来,青衣露顶。 仲卿疑非善类,掐指课来得“猿猴献果”,想道:“课既无咎,应有裨益。” 乃放心闪入旁边,观其行止。忽闻乐声繁起,八 音互作,仲卿侧耳倾听。再看青 衣人也站住不行,渐渐坐下,枕石而歌,亦似听乐之状。 片时间,星稀天白,仲卿绕前细视,却系个大青猿闭目睡着。仲卿见非害人之 物,走到石边,牵其臂膊轻遥青猿惊醒欲走,臂为所执,乃用爪解手。仲卿坚持不 住,复执其膊,猿又解膊。仲卿乃右手自其右肩上抱下,左手自其左膊下抱上,两 手连袖交往,抱得愈紧,青猿双手齐来争解。仲卿喊道:“子邮快来!”青猿惊慌, 背着仲卿望峰峦密处乱跑乱窜,仲卿眼都花了。奔走多时,到个冈上,猿力亦倦, 步亦稍缓。仲卿看对面,峭崖如削,猿却仍往石壁边跑。仲卿想道:“如此险地, 势不能下,只好任之。”看看已到尽头,那猿往下直窜。 仲卿心慌胆颤,搂抱不住,猿已脱去,跌滚下冈。忽然止住,睁目看时,乃为 松根所拌,上下左右俱系悬崖峭壁,并无容指之处。仰不见顶,俯不见底,惟闻水 声潺潺。只得跨坐松根,饿了采枝嚼咽。 至午时分,隐隐似喊“仲兄”,连忙呼道:“子邮,子邮,我在此!”这声答 应,山凹里面就一直传去,若有数百人口气。 喊声渐近,举首看时,子邮却在对峰顶上,慌招道:“弟在这里!”子邮俯视 道:“兄缘何到此?”仲卿道:“为猿所戏。”子邮喊道:“我也不能过来,兄那 边并无可行的路。”仲卿道:“如何是好?”子邮见垂藤缠结,喜道:“有了,兄 耐坐勿急,弟得策矣!”只见子邮走去复来,如此数次,乃将件东西推下,视之却 系根古藤。子邮上面将根缚于石腰,乃两手执着缓缓垂落,互相对面仅有二丈远近, 仍往底坠。仲卿道:“子邮哪里去?”答道:“仍须再下,方可到兄那边。”约有 五丈,往松根仰望,蹬着石壁,正欲借势跃将过来,忽见仲卿坐的树底下,一团黑 暗,乃止住脚。定睛看时,却系个石岩,上面似具字形,为苔藓蔓盖,认不清楚。 子邮喜道:“仲兄,洞府在此了!”仲卿道:“在何处?”子邮乃纵身跃过,右手 执定藤,左手攀着松,翻身跨于干上。将下面之藤收起,统结于根株道:“我先往 看来。”又缒下去。 仲卿忍不住,也随缒到岩前。子邮复盘上,扯去苔藓审视,果然是“九州第一 洞天,四海无双福地”十二个古篆。下来说与仲卿知道,互相惊喜,入内看时,十 分黑暗,旁边半缺如窦,却有亮光。子邮道:“仲兄在后,让弟先行。”二人走到 里面,虽然明亮,奈愈斜愈窄,仲卿不能前进。子邮使出收身束骨法,往前力入。 到得尽头,却是个洞口,也望得见老人峰。回来道:“错走了。”乃同往暗里摸壁 缩脚而行。下了九层石阶,大弯转来,始见亮影;复登石梯,渐见光亮。 石梯约有百级,上面平平坦坦,栋宇晶莹,花卉繁盛,竹木皆系丹色。只见一 个大猿,坐在石上剥取柏子仁。子邮向仲卿骇道:“兄,可系此物?”用手直指, 金丸飞出,只见那猿不慌不忙,用手中柏子击来,将丸子打落。子邮连指两指,两 个金丸联出,那猿用两指捻着一个,用手打落一个。子邮欲向前擒拿,仲卿看道: “不可错误,先前系纯青,此系纯白,得道仙猿,莫误伤也!”乃走向前拱手道: “猿公请了。”白猿也起身,将两手交起,似还礼之状。子邮道:“古怪。”仲卿 问道:“陈老仙祖可在洞府?”白猿两手往后拱去,仲卿乃同子邮往门内走,寂无 人声。又进里面,转过第七层,只见上头坐有一人,隐着石几而卧。向前看时,却 系老道士,恐防惊动,退将下来。忽闻笑声道:“仲子来也,仲子来也!”子邮在 下面,见个十四五岁头发披肩的童子,自石边洞中笑出。仲卿转身揖道:“吴槐仙 兄,弟到了。春间承教,寤寐不忘。前日于临滁,蒙吴贺仙兄教导洞府,今日幸得 造谒,何快如之!”吴槐答礼道:“仲子名隶仙籍,自应归来。但所言蒙吴贺教导 于临滁,吴贺并未出山。”仲卿道:“现有韩子邮同会同宿。”吴槐拱手道:“这 系韩子么?前日令本家湘子在此访家师,未晤而去。”子邮揖道:“前日与吴贺仙 兄盘桓通宵,甚蒙开导。”吴槐道:“这又奇了,请到后面看来。”乃引二人从石 边转入,却见吴贺睡在窗前。吴槐指道:“这不是么?”子邮道:“想是昨日归来 的。”吴槐再看脚下麻鞋不在,笑道:“俗心未除,所言不谬,舍弟果出去了。二 子所遇,乃其神耳!”子邮赞道:“仙家妙用,易胜敬羡!”吴槐道:“凡心脱尽 便成仙,微末小事,何足爱慕。”仲卿道:“老仙师几时方醒?”吴槐道:“才睡 如何便问醒?就系极快,也须三五百年。”仲卿道:“如此,弟等去也。”吴槐道 :“哪里去?”子邮道:“有不共戴天之仇未报!”吴槐道:“仇人是谁?”仲卿 道:“赵氏。”吴槐笑道:“天之所兴,谁得而废?韩、李二公食禄死事,理所当 然,而今已成正果,何必更为烦劳?害韩公者又俱除灭,犹有何仇乎!二子既知赵 氏之非,胡昧韩、李之不善?”仲卿道:“二公为国捐躯,并无背谬。”吴槐道: “使其不仕,而安于南亩西畴,焉得丧亡性命!惟欲逞其才艺,思量名标麟阁,功 垂竹帛,以致身死家倾,后嗣之存如线,安得不归咎于其身?”子邮道:“大丈夫 自应随时建德成名,流芳百世。若人人甘死牖下,天下事孰旨为之?”吴槐道: “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为之,何必自我!天下未有我之先,事何人为?我既往之,后 事又何人为?总是道德之心,不胜功利之欲,故为饰说,以致自戕其躯。祖师谓: 人入仕途,即如鱼游罟内。若沉潜潭底,远翔海外,何致杂酸咸实鼎鼐哉?”子邮 道:“既为男子,不显亲扬名,得毋有负父母,空长七尺?”吴槐道:“既知显亲, 岂不知劳亲?既知扬名,岂不知丧名?菽水承欢,亲心安佚;以禄而养,亲忧得丧。 有荣自有厚,有赏自有罚,有升自有降。荣赏升,亲亦止于饱暖;降辱罚,亲岂堪 于焦劳?安能终保其禄养,反多伤亲之天年,是显亲反损亲也!才学兼优,居于高 位,秉国家之权衡,操生杀之机柄,稍欠纯粹,则为天下所讥,贻羞青史。入学不 优,举动乖张者,误国多致丧身。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犹其小也者。”子邮道: “古圣先贤,皆以致君泽民为教,如足下所言,则皆非矣!”吴槐道:“生于古时, 原应为之。虞夏之后,即不可为矣。使文种长耕于会稽山原,安有属镂之痛?韩信 终渔于淮阴岸畔,岂受未央之诛!掳于心血,敌亡国定,良犬乃随狡兔而烹,岂非 为欲致君泽民乎!霍光尽瘁,免于其身,而未闻赦免幼丁,以存其家嗣。萧望之已 死,而君犹不知,徒然捐躯绝后,何补于国?陈汤、甘延寿立功异域,刀笔之徒翻 削其爵,命几不保,岂非殷鉴乎!”子邮道:“此皆昧于进退,故多此失。”吴槐 道:“又有不然者,伍员之于阖闾,言听计从,褚遂良、长孙无忌可谓得君矣。然 而阖闾、太宗以孤托之义,无能辞,卒皆彼虽欲退,其可得乎?”仲卿道:“师兄 之教甚善,弟等非不知之,若未受恩食禄,自然遵教。但相知最深,受恩最重,仇 恨最大,揆于理义,俱不能已旷报仇之后,断不恋于爵禄,定相从徜徉于山水也!” 吴槐道:“二子劳矣,且请安歇,醒来再谈。”乃引入左边石室,只见如床一般大 块青石,两头两块小石如枕,并无被褥。仲卿恐其寒冷,吴槐道:“此系石床,峰 上移来,为容成老祖下榻。请试睡去,看比细席如何?”二人坐上,却温和绵软, 因奔跑劳过两日,放倒头就睡。 仲卿心烦易醒,辗转久之,不复成寐。子邮鼾声方盛,正欲喊他起来,共论事 体,忽闻有人呼道:“亚公,尔好安逸也!”急答道:“不敢,不敢。”连忙坐起, 只见似人立在户外,却看不清楚,听得声音很熟。慌离石床,出丹房,下阶迎问。 失脚惊醒,方知系梦。坐于地上,细看并无踪影,想道:“好奇怪也,方才明 明系潞州呼声,如何却系梦,又如何跌倒在阶下!”再看星月满天,光彩盈室,竹 树参差,地上并无花叶枝柯之影,甚为诧异。信步徘徊,穿径出垣,瞥见对山悬挂 白龙,从峰颠飞下,直到涧底,却久久行而不止,更加惊讶。前往视之,却是道飞 泉,讶道:“这般大瀑布如何无声,真是奇怪。且看流到哪里去?”他沿涧岸行走 时,忽闻人语繁杂,仰视又见樯桅列徘。近前问道:“此系什么地方,船艘装往何 处?”梢公答道:“此地名大通镇,系水马头,上通楚蜀,下达吴越。”仲卿道: “由陆人蜀,有盘诘之搅,船中自然好些,且回去招呼子邮同行。”主意已定,转 身就走,到得三叉路口,忘却哪条是来时取行的。细看山川,迥然不同,疑惑愈盛。 又想道:“与子邮偕行,难免滋事,且单身先去,约定高兄,再来招他未晚。”乃 复到岸边,问梢公道:“宝船可系入蜀的?”梢公答道:“是入蜀的,但今日方才 到埠,货仍不曾起清,回去尚五日期。前边第三只系今日开的,水手上岸去了,如 要进川,可过去问。”仲卿乃到前边来搭船,梢公道:“你可系仲卿,可系韩速?” 仲卿笑道:“我却姓古名璋,不知什么重轻含缩!”梢公道:“不是就罢,而今关 上要查问哩!客人既非他们,我将鲁香姓名填人票单,就免得过关耽阻了。”忽听 得舱内喊道:“船家说过不搭人,这是做什么?”梢公回道:“二位船价太少,搭 的客人只在前舱便了。”向仲卿道:“鲁客人进去,可将中门关断。船钱饭食的规 例晓得么?”仲卿道:“请教。”梢公道:“白金二两,神福酒菜俱在其内。”仲 卿道:“依你就是,但行李不暇回取,将若之何?”梢公道:“这大通镇上,怕买 不出?”仲卿乃上岸,置办铺盖回来,水手埋怨道:“买多少物件,耽误了数十里 好风!快些走罢,让我们好扯篷开行。”仲卿上船,见舱虽小,但仅有两客,年貌 相去不远,只在十五六岁之间,好像子邮,愁容满面。仲卿拱手道:“借光。”二 人看仲卿不俗,起身道:“有亵。”仲卿问道:“尊容上姓?”答道:“弟等姓白。” 仲卿道:“贵处哪里?”答道:“陇西。”仲卿因其先阻梢公搭客,似有厌烦的意 思,便不深谈,将中舱门关好。常时只在船头看山飞树走、水反云停的景致。 这日停泊湖口,闻中舱叹道:“往年经过,何等气象,今朝脱难,仅此而已!” 相与泣下,又不敢出声。仲卿想道:“言论恰似淮南声音,未知重进近作何状?若 亦败亡,此必是其子弟。”乃由篷上走入后舱,见梢公、水手俱上岸去了,即转到 中舱。见两客人,一个拐在榻上,一个坐在机上,便拱手道:“二位先生请了。” 齐起身答道:“不敢。”仲卿道:“今日风顶,船似难开,可上岸观观湖山景致。” 答道:“素性不谙,请便少陪。”仲卿道:“同游方有趣味,君等无兴,我也索然。 敢问二位先生大名?”榻边的道:“小弟名英,舍弟名华。”仲卿道:“府上不似 陇西声口,确像淮南。”白英道:“常往来于淮阴、广陵。”仲卿道:“敢问李节 度近日若何?”白英道:“与足下有何瓜葛?”仲卿道:“也曾相认。”白英道: “已殉周朝国难了。”仲卿道:“先生莫非其族?”白华道:“足下误矣,我姓白, 他姓李,如何为之族?”仲卿笑道:“姓随便说,耽不住你假借。”白华道:“便 是其族,尔意欲何为?”仲卿道:“闻得此处悬有赏格,称淮南有子脱逃,拿获者 赏金千两,所以问之。若是遇见,查明擒住,好请赏也。”白英顿了顿笑道:“吾 等正是,足下可拿去请赏。”白华道:“我们正欲拿你,为何连行李俱无?若不系 仲卿,如何惊慌,答出古璋名姓?”仲卿笑道:“不敢相欺,小弟正是仲卿,前同 韩子邮到淮南,欲请李公进兵,闻患病卧床,住下十日,不得痊愈,始舍往川投友。 因路上盘诘得紧,故绕道过江入蜀。”白英道:“韩子邮何往?”仲卿道:“恐同 行招事,乃留彼于山中。”白华道:“尔系逃亡,却非仲子,休打诳语!”仲卿道 :“何也?”白英道:“亚公、子邮图形发到淮南,节度公供之书室,朝夕焚香, 弟等亦常瞻仰。今细看足下,虽然卓荦,但眉目全非,如何冒得?”仲卿道:“要 看真眉目么?”白英、白华道:“实愿见之。”仲卿往后舱,用碗取得江水,微声 密祷,将袖往上拭拂,即刻还出旧样,笑道:“请视原仲卿。”二 人仔细看定, 惊道:“此何理也?”慌慌下拜道:“夙仰丰神,今获谒见,萍水相逢,皆系同心 报国,窃幸附骥。”仲卿慌答道:“如蒙指使,敢不竭蹶!”三人起来,白英道: “弟实系李节度之子李之英,这系表弟王之华,先姑丈王清忧国丧身,遗此一线, 先父爱之如子。 及后逆知大势已去,事不可为,誓死报国,命愚弟兄避迹,留存王氏、李氏宗 祧。弟等不忍,先父再三催逼,只得从命,始离淮南。嗣又潜入,见父亲丧亡,周 土全归赵氏,乃复逃出,欲往吴越。因素悉其懦弱,故转念入川。高将军彦俦与先 父有八拜之交,且到彼处再作道理。今天使逢先生,诸事皆愿指教。“仲卿道:” 彼此相济,共舒国难,敢不敬从。“王之华道:”亚公先生,韩子邮实在何处? “李之英道:”今后不可呼亚公二字。“王之华道:”我正忘之,我以后只呼古公 罢。“仲卿道:”极好,我也将仲卿藏起,且做古璋便了。子邮实在黄山洞府,他 醒时,也系要入蜀的。天下英雄无几,横竖皆可会得着。“李之英又说道:”古公, 川中所主者谁?“古璋道:”亦无第二人可投,与君等相同。“王之华道:”更妙 了。“李之英道:”愚兄弟闷坐,殊觉无聊,今幸得古公指教。“王之华道:”日 里将舱门开开,可以共话。“李之英又说道:”古公真面目犹须暂隐。“古璋仍依 然改变过来。 三人从此遂成莫逆,朝夕或谈天下形势,或论古今兴亡,或说长枪短剑,或辩 兵法阵图。王之华于箧中取出家传的书,请教道:“注解阐幽发微,挖出作者心煮, 然未知可是二公之笔?”古璋接看,乃孙武子十三篇、孙膑读人五篇,系韩信、赵 充国注疏,看道:“好书,好书!且待读毕奉复。”乃携到前舱,通宵反复展玩。 次日交还道:“无幽不显,无微不到,非二公安能诣此?其为真本无疑。”自此之 英尽出箧内藏书,终朝商榷讨沦。 这日天气晴明,之华道:“可到船头眺望。”三人同出前舱,见两边俱系悬岩 峭壁,仰观惟见峻岭侵霄,下视急湍奔流,船在尖锐石缝隙中旋转。问水手道: “此系何处?”水尹道:“此狼牙峡也,系夔州管辖。去年宋兵千船经过此地,遭 高将军暗使炉火,上下夹烧,何曾走漏半只?至今泊船,夜深常闻鬼哭。”李之英 问道:“后来怎样?”水手道:“后来宋兵由他途入川,高将军势穷力尽而死。” 王之华惊道:“系哪个高将军?”水手道:“西蜀有几个高将军?”王之华道: “可是讳彦俦的?”水手道:“正是。”王之华放声大哭,李之英垂泪不已。古璋 道:“且慢伤悲,莫信狂语。他说去年宋兵遭焚,去年并无宋字国号。”水手道: “宋朝国号几时了!”古璋摇头不信道:“且到成都再看。”三人无聊,依然进舱, 懑懑过了数日。到得下锦江起旱,但见田芜人稀,不是昔日的景象。古璋疑惑,乃 问驴夫,所言与水手同。古璋愈加疑惑,来到剑阁,见城上俱系宋字旗号。 古璋大惊,关前犹挂着图形,却不甚盘诘,乃前往成都。 途中有个乞丐拦着化钱,仲卿细看,似乎面善,却想不起,乃呼问道:“你可 认得我么?”那乞丐抬头看道:“面目不似仲爷。”古璋道:“向日曾在何处会过?” 乞丐道:“我自小跟随高老爷,不曾认得你。”古璋猛然记起来,问道:“高将军 为何不用你?”乞丐道:“家主死了,叫谁用我?”古璋道:“如何作古?”乞丐 道:“他若不死,全蜀如何归宋?我怎么至此!”古璋取块银子给他道:“聊代菲 饭。”乞丐道:“素不相识,何敢厚领?”古璋道:“尔同高将军到江南林爷府上, 我曾会过,如何就认不得?”乞丐视道:“你是任老五么?”古璋道:“认得不差。 你可将高老爷的事情细细说与我知。”乞丐道:“既系旧交,愧领愧领。任五哥, 你下部养得丰满了,定系发财。待我告诉你,家爷屡次奏请闭关,务农讲武,可是 王昭远决意兴兵伐宋,要安置家爷于死地。及引得宋兵到蜀,大败全输。弄得没法, 始行召起家爷,领兵御敌,连胜数阵。奈朝中又有妒嫉之人,暗里掣肘,弄得内无 粮草,外无救兵,反送了性命。蜀随丧失。”三人嗟叹不已,商量:“到此地羁留 无益,莫若往江南,观局不合,再往两浙。”于是复回锦江,搭船到金陵城。见人 马雄壮,市无游食之民,古璋喜道:“林兄为政矣!”李之英道:“何以得知?” 古璋道:“前日到此,多见亡国之征,这回 看来,实系兴隆之象。非林兄经济, 更有何人?”王之华道:“那旗上好像宋字么?”古璋走到前边看时,果然是个宋 字,想道:“古怪,又不曾听见交兵,如何城为赵有?”再到清凉山访问,始知宋 朝畏林仁肇谋略英勇,不敢犯境,因用反问,唐主中计,杀了林公。宋命曹彬领兵 渡江,无人阻挡,轻轻得了江南。三人嗟叹不已,斟酌商议,只好附航入浙。乃于 石头城外访搭船只,遍问俱无,只有洋船,无办法,只得四处协商洋船。 三人只得附搭,上了驳船,不胜悲楚。次日清早开行,出燕子矶,过黄天荡, 又系金、焦。最后到得洋口,搬上海舶。 直出大洋,茫茫荡荡,淼无垠际,虽然胸襟开豁,却愈增悲怆。行过两日,边 远望见隐隐的一带平山,梢公忙使回舵转篷,平山渐远渐灭。次日,王之华忍不住 问梢公道:“此处可离入浙口子近了?”梢公道:“这话过过几时了,昨日隐稳平 山,即系入浙口子的海道。”李之英道:“缘何不送入浙,带我们往何处去?”梢 公道:“原欲送到口子,岂期鲲鱼阻路,旋转行来,又过多时,此刻不能返行,只 好到前面遇船搭回去便了。”三人无奈,只得随他。又过数日,盼望总无便船。忽 见梢公惊呼道:“不好了,快些将各篷扯满!”只见众人慌忙动手,篷俱拽起,快 如箭射。古璋四面观看,见背后有数道黑气飚来,到晚始不看见。众篙工、水师道 :“恭喜,好了!”梢公道:“且慢喜着,莫要停,只顾走!这种畜生最厌见船暂 歇,又赶来哩!”于是伺候前行。 直到天亮,梢公惊道:“不好了,不好了,快些回舵转篷!”众人听得,一齐 动手,篷虽旋转,奈舵回不过来。梢公道:“快落篷!”水手将篷落下,四围观看, 并无恶物。只见船只头低尾昂,往前飞射,比篷驶风更快十倍。梢公丢下舵,只是 跌脚。众人不解,梢公道:“我自幼在海中,随师多年,所到之处颇多,未见此地 形势光景。老师曾戒道:”紧防洋面沙鳟,毋莫近归墟硬水圆。沙鳟虽小于鲸鱼, 而强捷过之,小鳟随母,千百成群,昨所见者是也。尾闾围下,水势低于大面三  千六百里,又名尾闾。凡到此处,万事皆空,只有跌落的,没得出来。今船头低尾 高,其行如在高山坠下,定是入涡溜了。“水手道:”围底可有人家?“稍公道:” 高低虽自古来传说,有人家无人家哪里得知!“水手道:”此刻不比前时,舵已活 了!“梢公道:”已坠到底,水势平缓,舵自然活。“往楼上看风色地喊道:”好, 好,犹有生途!那边远远不是船只么?“众人齐看,道:”是船只,是船只!“须 臾已到,只是各小艇迎来,持器械傍着大船,篙工水手用钩搭住,扯拽去了。众人 见形色凶恶,大声喊,往舱内乱奔。正是:绝处见人心稍定,争来似寇胆加寒。 不知船上众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古典小说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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