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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回 吞存款市侩昧良 萎慈萱北堂弃养 且说章秋谷自从老太爷故后,虽然有些宦囊,却也不多。历年以来,章秋谷在 外面挥金结客,慷慨非常,已经花费了许多。更兼这几年之内,轻裘肥马,访柳评 花,名妓倾心,良朋聚首,阅历了无数的歌场酒阵,经过了许多的荡叶狂花,真个 是鹿锦缠头,貂裘换酒,买笑则珍珠一斛,留欢则黄金百斤。虽然章秋谷是个惯家, 不至于受了倌人的迷惑,但这个嫖的一个字儿,凭你怎么精明剥削的人,也是有出 无人、有绌无盈的。秋谷在上海堂子里头混了几年,却也着实花掉了几个钱,不知 不觉的把这些有限的银钱,渐渐的用得干涸起来。 幸而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性情豁达,不是那爱钱如命的人物,见家里头的钱给 章秋谷用掉了一大半,心上也不狠着急,只说:“凭着自己这样的一个儿子,将来 一定不是池中之物,这几个钱不过是身外的东西,何足挂齿?”章秋谷听了太夫人 这番说话,越发的把银钱看得真个就如傥来的对象一般,随意挥霍。到了这个时候, 刚刚只剩得其盛典铺一万五千银子的股本、汇丰银行的一万三千银子存款,统统合 起来,不到三万银子。 这个其盛典铺的管理人叫做徐齐甫,本来是个当铺里头的小伙计,却是章秋谷 的那位老太爷一手提拔出来的,先合了几个股东,开设这个其盛典铺,叫他在里头 管帐。又在外面和他各处的揄扬,一时间传说开去,就在别个典铺的东家来请他去 当经理。不上几年,竟大大的得意起来。章秋谷的那位老太爷故后,他便不知怎样 移花接木的先吞没了一笔存项。那个时候,章秋谷正在哀痛忙乱的时候,况且年纪 还狠轻,一时间那里查察得出?只说这个徐齐甫古板诚实,是个靠得住的好人。那 里知道他外假忠诚,内怀鬼蜮,故意的放火把典铺烧了,把别人家典的东西,拣贵 重些的金玉珠宝,一古脑儿都暗暗的搬回家去。等到火息之后,查起帐目来,典铺 里头的六万银子,本钱一卷而光不算外,外面还欠一万几千银子的亏空,这是要几 家股东拿出来的。那其余的三家股东,都还当着徐齐甫是个好人。只有章秋谷心上 早已明白,但是查不出他的什么凭据,一时也无可如何,只暗暗的把自己疑惑的意 思和那三个股东说了一遍。那三个股东听了,大家甚是相信,便和秋谷商议,要禀 了上海县把他看押,追他的钱。秋谷道:“禀官提押的事情,虽然可以做得,但要 想他把我们的钱拿出来,是没有这件事情的了。只要这样的一来,我们不至于再拿 出钱去,也就罢了。” 章秋谷为着这件事情,倒一连闹了半个月,方才弄得清楚。虽然没有倒转拿出 钱来,这一万五千银子却是丢到水里头去了,连响声也没有听得一点。章秋谷回到 自己家里头,却不敢和太夫人说,只把几句假话搪塞过去。只说已经收了一万银子 回来,还有五千银子立了一张期票,明年归还。太夫人听了,起先还不相信。章秋 谷恐怕太夫人病中发急,只得假造了一张汇票和一张期票,给太夫人看了一看,方 才放下心来,那病体就轻了好些。章秋谷的那位夫人却悄悄的埋怨他道:“你这个 人怎么这般的好说话!白白的一万五千银子送了别人,这是什么缘故?你常说天下 的事情,不论什么人、什么事,总有法儿好想,只有穷人没有银钱和病人沉重要死 的这两件事情,却是没有法儿。如今这样一个小小的徐齐甫,怎么平空被他吞没了 一万五千银子,想不出一个处治他的法儿?难道就是这样的罢了么?” 秋谷道:“你们没有见过这个人,那里知道他的可恶?他凭你怎样的和他生气, 要打他要告他,他只是和你软缠,笑嘻嘻的满口自认不是,抱怨自己不小心。你若 是打他一顿,他只是一个不开口、不动手。你若是把他送到当官,他拼着看押起来, 暂时不要出去。你若是要他赔钱,他又满口说是应该赔的,可惜拿不出钱来。你想 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法儿处治他?最可恨的是那三个股东,都情愿自认晦气,这 笔钱是不要的了,难道我一个人去追他的钱么?况且就追也追不到的,又访查不出 他放火吞财的证据,还是落得装个大方的好。”他夫人听了章秋谷这番说话,嘿然 半晌道:“如此说来,这一万多银子竟是白送给他的了?”秋谷道:“他虽然这样 瞒心昧己的弄了几个钱,但是他那个后娶的老婆成天的在那里和人吊膀子,拚命的 倒贴;更兼他那几个公郎,虽然一个个都目不识丁,却倒是吃、着、嫖、赌件件俱 全的。他这几个钱,悖人的一定悖出,那里会保守得住?真叫做人有千算,天有一 算,我们何必再去和他计较?”他夫人听了,也就不说什么。 过了几天,章秋谷见太夫人的病一天好似一天,心上好生欢喜。不想事机不巧, 晦运忽临。这一天,太夫人正坐在房中看了一回小说,觉得有些闷倦,便慢慢的起 来试走。章秋谷和陈文仙一边一个扶着。走得不多几步,突然见个小丫鬟名叫采菱 的,手中拿着一封电报走进房来交给章秋谷。秋谷一眼看去,见封面上写的“常熟 电报”,心上先是一惊,遮掩不及。太夫人也早已看见,便吃惊道:“常熟电报是 什么事儿,快拆开来我看!”秋谷虽然心中着急,却又没奈何,只得把电报拆了开 来,把一张电码递在太夫人手内。暗想:“只要是没有翻好的,我便好在里头做个 手脚了。”一面想着,侧着头去看时,却偏偏又是翻好的。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 般时候,早听得太夫人叫了一声“阿呀”道:“不好了,我的小萱死了!”说着, 便把手中的电报掼在地下,放声大哭。 看官,你道这个小萱是什么人?原来章秋谷在常熟城内本来还有一处住宅,如 今太夫人为着秋谷在上海就馆,心上十分惦记,所以带着他夫人一同到上海来住。 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一生就生了二男三女。长男就是秋谷的胞兄,也是文行俱 优的人物,到了二十一岁上,便得病死了。寡嫂史氏,是过门守节抱着木主成亲的。 第二个就是秋谷。第三个女儿就是秋谷的胞妹,乳名叫做小萱,已经出阁,嫁给无 锡文氏。第四第五个女儿名叫小芙、小蕙,都已经字人,尚未出阁。太夫人自到上 海之后,便把这位文姑奶奶接回家中,同着那位大少奶奶和四、五两位小姐,一同 看守住宅。起先,原说在上海住上半年三个月也就要回来的,谁知一住就住了差不 多两年光景。 这位文姑奶奶为着那位文姑爷出门去了,便安安心心的长住在娘家。也曾到上 海来过两次,住了一两个月便又回去了。如今却不知怎样的,一时感冒,染了喉症, 请错了医生,把极重的喉痧当作伤寒,只一贴药便闭了喉管,焦热上冲,不到两天 把好好的一个人送到阎王家去了。那位大少奶奶,起先只说不要紧的,知道太夫人 在上海生病还没有全愈,只恐惊了太夫人,不肯发信。到得病势沉重起来,方才慌 了手脚,要打电报去叫章秋谷时,那里来得及!一霎时的工夫,病人已经气绝。没 奈何,只得打个电报通知秋谷,刚刚被太夫人亲手接着。章秋谷纵有通天手段,一 时也施展不出来。 只说当下太夫人接了这个电报,偏偏这位文姑奶奶在三个女儿之中又是最钟爱 的一个,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秋谷站在旁边,早已看见了那封电报上的字儿。章 秋谷平日之间,本来最是笃于手足,一班女兄弟们和秋谷也都甚是相爱。看了这封 电报,不由得心肠搅痛起来,一霎时泪如泉涌。却又看着太夫人这般悲痛,自己不 敢放声大哭,只得勉勉强强的忍住了,倒反来劝慰太夫人,只说母亲病后须要自己 保养些儿。太夫人那里肯听,直哭得泪干气尽,力竭声嘶,方才住了哭。倒在床上, 却顿时旧病又发起来,那来势比前更重,抖得浑身的骨节都“格格支支”一片声的 怪响。秋谷慌了手脚,连忙去请了医生来,吃了一贴药竟不退热,索性的发狂谵语 起来。秋谷衣不解带的伏侍,一连这样的五天,头上的焦热依然不退。一班医生都 说不出这是个什么病儿,只葫芦提定个脉案,开个药方,那里中用?只把一个章秋 谷急得好象个掏了头的苍蝇一般,没奔一头处。 又过了几天,太夫人的焦热虽然退了,却微微的有些气喘上来。太夫人自知不 起,便叫了儿女、媳妇都到床前。原来这个时候,那位大少奶奶和四、五两位小姐 已经从常熟赶到上海侍疾,所以一家的人一古脑儿都在这里。太夫人一个个看了一 遍,叹了一口气,先向章秋谷道:“你的为人狠有些儿气骨,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 mpanel(1); 这家里的几个钱,是我死之后料想保不住的了。凭着你这个人,也不愁挣不出 这几个钱来,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我所不放心的,是你平日之间一味的恃才傲物, 在外面结了无数的冤家,将来一定要受他们的陷害。你自今以后须要处处留心,不 要这样的眼高于顶,终久没有什么好处的。你们等我死后,一切发送都从省俭。服 满之后,快些给两个妹子完了姻事,这是最要紧的事情。至于你平日间专爱到堂子 里头去混闹,别人都说你不该这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为着心上 不得意,便故意到堂子里头去这般混闹,借此发泄你的牢骚,所以我也从没有说你 一句。只要你把这个恃才傲物的性格改掉了,我就死了也瞑目的了。“ 章秋谷听了太夫人这番说话,那心胞里面好似万刃攒刺、万箭激射的一般,那 眼中的泪便像那峰顶飞泉、檐头急溜,滔滔滚滚的直冲下来。却又不好放声哭出来, 恐怕太夫人听了心上更加难过,只得竭力忍住了连声答应。太夫人把几个媳妇和女 儿都叫过来,都嘱付了一番。又把陈文仙叫到床前,对他说道:“别人家娶倌人的, 每每到后来总弄得一个有始无终,惹人笑话。你却不比别的倌人,一定没有这些举 动。但愿你和少奶奶妻妾和谐,早些生个儿子,也不枉你嫁人一场。”陈文仙泪流 满面的答应了。 一会儿灵风习习,瓶内的两枝桂花发出一阵一阵的香来。太夫人觉得有些喘呃 起来,便慨然说道:“一个人那一个能不死?不过迟早些罢了。你们也不必悲伤, 我也没有什么挂碍。这个时候,一个心觉得空空洞洞的,只你们一班儿女,觉得还 有些爱情牵惹,割舍不得。”说到这里,不由得落下两点泪来,微微的叹一口气, 蓦然的合上双眼,一言不发。秋谷等连忙叫时,已是喉间气绝,脸上却还带着笑容。 正是: 蓼莪抱憾,心伤陟屺之诗;风木终天,血染思亲之泪。 不知以后如何,下文交代。 ------------ 国学明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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