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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诗云:从来廉吏最难为,不似贪官病可医。 执法法中生弊窦,矢公公里受奸欺。 怒棋响处民情抑,铁笔摇时生命危。 莫道狱成无可改,好将山案自推移。 这首诗是劝世上做清官的,也要虚衷舍己,体贴民情,切不可说“我无愧于天, 无怍于人,就审错几桩词讼,百姓也怨不得我”这句话。那些有守无才的官府,个 个拿来塞责,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来的风俗,偏是贪官起身有人 脱靴,清官去后没人尸祝,只因贪官的毛病有药可医、清官的过失无人敢谏的缘故。 说便是这等说,教那做官的也难,百姓在私下做事,他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 里晓得其中的曲直?自古道:“无谎不成状。”要告张状词,少不得无中生有、以 虚为实才骗得准。官府若照状词审起来,被告没有一个不输的了。只得要审口供, 那口供比状词更不足信。原、被告未审之先,两边都接了讼师,请了干证,就像梨 园子弟串戏地一般,做官的做官,做吏的做吏,盘了又盘,驳了又驳,直说得一些 破绽也没有,方才来听审。及至官府问的时节,又像秀才在明伦堂上讲书地一般, 哪一个不有条有理,就要把官府骗死也不难。 那官府未审之先,也在后堂与幕宾串过一次戏了出来的。 此时只看两家造化,造化高的合着后堂的生旦,自然赢了;造化低的合着后堂 的净丑,自然输了,这是一定的道理。难道造化高的里面就没有几个侥幸的、造化 低的里面就没有几个冤屈的不成?所以做官的人,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我如今先 说一个至公至明、造化撞不去的做个引子。 崇祯年间,浙江有个知县――忘其姓名――性极聪察,惯会审无头公事。一日 在街上经过,有对门两下百姓争嚷。一家是开糖店的,一家是开米店的,只因开米 店的取出一个巴斗量米,开糖店的认出是他的巴斗,开米店的又说他冤民做贼,两 下争闹起来。见知县抬过,截住轿子齐禀。知县先问卖糖的道:“你怎么讲?”卖 糖的道:“这个巴斗是小的家里的,不见了一年,他今日取来量米,小的走去认出 来,他不肯还小的,所以禀告老爷。”知县道:“巴斗人家都有,焉知不是他自置 的?”卖糖的道:“巴斗虽多,各有记认。这是小的用熟的,难道不认得?”说完, 知县又叫卖米的审问。卖米的道:“这巴斗是小的自己办的,放在家中用了几年, 今日取出来量米,他无故走来冒认。巴斗事小,小的怎肯认个贼来?求老爷详察。” 知县道:“既是你自己置的,可有什么凭据?”卖米的道:“上面现有字号。” 知县取上来看,果然有“某店置用”四字。 又问他道:“这字是买来就写的,还是用过几时了写的?”卖米的应道:“买 来就写的。”知县道:“这桩事叫我也不明白,只得问巴斗了,巴斗,你毕竟是哪 家的?”一连问了几声,看的人笑道:“这个老爷是痴的,巴斗哪里会说话?”知 县道:“你若再不讲,我就要打了!”果然丢下两根签,叫皂隶重打,皂隶当真行 起杖来。一街两巷的人几乎笑倒。打完了,知县对手下人道:“取起来看下面可有 什么东西?”皂隶取过巴斗,朝下一看,回覆道:“地下有许多芝麻。”知县笑道 :“有了干证了。”叫那卖米的过来:“你卖米的人家,怎么有芝麻藏在里面?这 分明是糖坊里的家伙,你为何徒赖他的?”卖米的还支吾不认,知县道:“还有个 姓水的干证,我一发叫来审一审。这字若是买来就写的,过了这几年自然洗刷不去 ;若是后来添上去的,只怕就见不得水面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隶一 顿洗刷,果然字都不见了。知县对卖米的道:“论理该打几板,只是怕结你两下的 冤仇。以后要财上分明,切不可如此。”又对卖糖的道:“料他不是愉你的,或者 对门对户借去用用,因你忘记取讨,他便久假不归。又怕你认得,所以写上几个字。 这不过是贪爱小利,与逾墙挖壁的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贼。”说完,两家齐叫青天, 嗑头礼拜,送知县起轿去了。 那些看的人没有一个不张牙吐舌道:“这样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传颂 以为奇事。 看官,要晓得这事虽奇,也还是小聪小察,只当与百姓讲个笑话一般,无关大 体。做官的人既要聪明,又要持重,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还可以随意判断。只有 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须要静气虚心,详审复谳。就是审得九分 九厘九毫是实,只有一毫可疑,也还要留些余地,切不可草草下笔,做个铁案如山, 使人无可出入。如今的官府只晓得人命事大,说到审奸情,就像看戏文的一般,巴 不得借他来燥脾胃。 不知奸情审屈,常常弄出人命来,一事而成两害,起初哪里知道?如今听在下 说一个来,便知其中利害。 正德初年,四川成都府华阳县有个童生,姓蒋名瑜,原是旧家子弟。父母在日, 曾聘过陆氏之女,只因丧亲之后,屡遇荒年,家无生计,弄得衣食不周,陆家颇有 悔亲之意,因受聘在先,不好启齿,蒋瑜长陆氏三年,一来因手头乏钞,二来因妻 子还小,故此十八岁上,还不曾娶妻过门。 他隔壁有个开缎铺的,叫做赵玉吾,为人天性刻薄,惯要在穷人面前卖弄家私, 及至问他借贷,又分毫不肯。更有一桩不好,极喜谈人闺阃之事。坐下地来,不是 说张家扒灰,就是说李家偷汉。所以乡党之内,没有一个不恨他的。年纪四十多岁, 止生一子,名唤旭郎。相貌甚不济,又不肯长,十五六岁,只像十二三岁的一般。 性子痴痴呆呆,不知天晓日夜。 有个姓何的木客,家资甚富。妻生一子,妾生一女,女比赵旭郎大两岁,玉吾 因贪他殷实,两下就做了亲家。不多几时,何氏夫妻双双病故。彼时女儿十八岁了, 玉吾要娶过门,怎奈儿子尚小,不知人事;欲待不娶,又怕他兄妹年相仿佛,况不 是一母生的,同居不便。玉吾是要谈论别人的,只愁弄些话靶出来,把与别人谈论, 就央媒人去说,先接过门,待儿子略大一大,即便完亲,何家也就许了。及至接过 门来,见媳妇容貌又标致,性子又聪明,玉吾甚是欢喜。只怕嫌他儿子痴呆,把媳 妇顶在头上过日,任其所欲,求无不与。哪晓得何氏是个贞淑女子,嫁鸡逐鸡,全 没有憎嫌之意。 玉吾家中有两个扇坠,一个是汉玉的,一个是迦楠香的,玉吾用了十余年,不 住地吊在扇上,今日用这一个,明日用那一个,其实两件合来值不上十两之数,他 在人前骋富,说值五十两银子。一日要买媳妇的欢心,教妻子拿去任她拣个中意的 用。 何氏拿了,看不释手,要取这个,又丢不得那个;要取那个,又丢不得这个。 玉吾之妻道:“既然两个都爱,你一总拿去罢了。 公公要用,他自会买。“何氏果然两个都收了去,一般轮流吊在扇上。若有不 用的时节,就将两个结在一处,藏在纸匣之中。玉吾的扇坠被媳妇取去,终日捏着 一把光光的扇子,邻舍家问道:”你那五十两头如今哪里去了?“玉吾道:”一向 是房下收在那边,被媳妇看见,讨去用了。“众人都笑了一笑,内中也有疑他扒灰, 送与媳妇做表记的。也有知道他儿子不中媳妇之意,借死宝去代活宝的,口中不好 说出,只得付之一笑。 玉吾自悔失言,也只得罢了。 却说蒋瑜因家贫,不能从师,终日在家苦读。书房隔壁就是何氏的卧房,每夜 书声不到四更不祝一日何氏问婆道:“隔壁读书的是个秀才,是个童生?”婆答应 道:“是个老童生,你问他怎的?”何氏道:“看他读书这等用心,将来必定有些 好处。”她这句话是无心说的,谁想婆竟认为有意。当晚与玉吾商量道:“媳妇的 卧房与蒋家书房隔壁,日间的话无论有心无心,到底不是一件好事,不如我和你搬 到后面去,教媳妇搬到前面来,使她朝夕不闻书声,就不动怜才之念了。”玉吾道 :“也说得是。”拣了一日,就把两个房换转来。 不想又有凑巧的事,换不上三日,那蒋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读起书来。 这是什么缘故?只因蒋瑜是个至诚君子,一向书房做在后面的,此时闻得何氏在他 隔壁做房,瓜李之嫌,不得不避,所以移到前面来。赵家搬房之事,又不曾知会他, 他哪里晓得?本意要避嫌,谁想反惹出嫌来?何氏是个聪明的人,明晓得公婆疑她 有邪念,此时听见书声愈加没趣,只说蒋瑜有意随着她,又愧又恨。玉吾夫妻正在 惊疑之际,又见媳妇面带惭色,一发疑上加疑。玉吾道:“看这样光景,难道做出 来了不成?”其妻道:“虽有形迹,没有凭据,不好说破她,且再留心察访。”看 官,你道蒋瑜、何氏两个搬来搬去弄在一处,无心做出有心的事来,可谓极奇极怪 了,谁想还有怪事在后,比这桩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说不来。一日蒋瑜在架上取 书来读,忽然书面上有一件东西,像个石子一般。取来细看,只见:形如鸡蛋而略 扁,润似蜜蜡而不黄。手摸似无痕,眼看始知纹路密;远观疑有玷,近觇才识土斑 生。做手堪夸,雕斫浑如生就巧;玉情可爱,温柔却似美人肤。历时何止数千年, 阅人不知几百辈。 原来是个旧玉的扇坠。蒋瑜大骇道:“我家向无此物,是从哪里来的?我闻得 本境五圣极灵,难道是他摄来富我的不成?既然神道会摄东西,为什么不摄些银子 与我?这些玩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要他怎的?”又想一想道:“玩器也卖得银 子出来,不要管他,将来吊在扇上,有人看见要买,就卖与他。但不知价值几何, 遇着识货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将线穿好了,吊在扇上,走进走出,再不见有 人问起。 这一日合该有事,许多邻舍坐在树下乘凉,蒋瑜偶然经过。 邻舍道:“蒋大官读书忒煞用心,这样热天,便在这边凉凉了去。”蒋瑜只得 坐下,口里与人闲谈,手中倒拿着扇子将玉坠掉来掉去,好启众人的问端。就有个 邻舍道:“蒋大官,好个玉坠,是哪里来的?”蒋瑜道:“是个朋友送的,我如今 要卖,不知价值几何?列位替我估一估。”众人接过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都不则声。蒋瑜道:“何如?可有个定价?”众人道:“玩器我们不识,不好乱估, 改日寻个识货的来替你看。”蒋瑜坐了一会,先回去了。众人中有几个道:“这个 扇坠明明是赵玉吾的,他说把与媳妇了,为什么到他手里来?莫非小蒋与他媳妇有 些勾而搭之,送与他做表记的么?” 有几个道:“他方才说是人送的,这个穷鬼,哪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不消 说是赵家媳妇嫌丈夫丑陋,爱他标致,两个弄上手,送他的了,还有什么疑得?” 有一个尖酸的道:“可恨那老王八平日轻嘴薄舌,惯要说人家隐情,我们偏要把这 桩事塞他的口。”又有几个老成的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道是不是?明日 只说蒋家有个玉坠,央我们估价,我们不识货,教他来估,看他认不认就知道了。 若果然是他的,我们就刻薄他几句燥燥脾胃,也不为过。”算计定了,到第二日等 玉吾走出来,众人招揽他到店中。坐了一会,就把昨日看扇坠估不出价来的话说了 一遍,玉吾道:“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几个后生的竟要同他去,又有几个 老成的朝后生摇摇头道:“教他拿来就是了,何须去得?”看官,你道他为什么不 教玉吾去?他只怕蒋瑜见了对头,不肯拿出扇坠来,没有凭据,不好取笑他。故此 只教一两个去,好骗他的出来。这也是虑得到的去处。谁知蒋瑜心无愧作,见说有 人要看,就交与他,自己也跟出来。见玉吾高声问道:“老伯,这样东西是你用惯 的,自然瞒你不得,你道价值多少?”玉吾把坠子捏了,仔细一看,登时换了形, 脸上胀得通红,眼里急得火出。众人的眼睛相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相在蒋瑜脸上, 蒋瑜的眼睛没处相得,只得笑起来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里,不该有这件玩 器么? 老实对你说,是人送与我的。“玉吾听见这两句话,一发火上添油,只说蒋瑜 睡了他的媳妇,还当面讥消他,竟要咆哮起来。 仔细想一想道:“众人在面前,我若动了声色,就不好开交,这样丑事,扬开 来不成体面。”只得收了怒色,换做笑容,朝蒋瑜道:“府上是旧家,玩器尽有, 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个,式样与此相同,心上踌躇,要买去凑成一对。 恐足下要索高价。故此察言观色,才敢启口。”蒋瑜道:“若是老伯要,但凭见赐 就是,怎敢论价?”众人看见玉吾的光景,都晓得是了,到背后商量道:“他若拚 几两银子,依旧买回去灭了迹,我们把什么塞他的嘴?”就生个计较,走过来道: “你两个不好论价,待我们替你们作中。赵老爹家那一个,与迦楠坠子共是五十两 银子买的,除去一半,该二十五两。如今这个待我们拿了,赵老爹去取出那一个来 比一比好歹,若是那个好似这个,就要减几两;若是这个好似那个,就要增几两; 若是两个一样,就照当初的价钱,再没得说。”玉吾道:“那一个是妇人家拿去了, 哪里还讨得出来?”众人道:“岂有此理,公公问媳妇要,怕她不肯?你只进去讨。 只除非不在家里就罢了,若是在家里,自然一讨就拿出来的。”一面说,一面把玉 坠取来藏在袖中了。玉吾被众人逼不过,只得假应道:“这等且别,待我去讨。肯 不肯明日回话。”众人做眼做势的作别,蒋瑜把扇坠放在众人身边,也回去了。 却说玉吾怒气冲冲回到家中,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说完,摩胸拍桌,气个不了。妻子道:“物件相同的尽多,或者另是一个,也 不可知。待我去讨讨看。”就往媳妇房中,说:“公公要讨玉坠做样,好去另买, 快拿出来。”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莫说玉坠,连迦楠香的都不见了。只得把各箱 各笼倒翻了寻,还不曾寻得完,玉吾之妻就骂起来道:“好淫妇,我一向如何待你? 你做出这样丑事来!扇坠送与野老公去了,还故意东寻西寻,何不寻到隔壁人家去!” 何氏道:“婆婆说差了,媳妇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来,有 什么丑事做得?”玉吾之妻道:“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是会飞的, 不须从门里出入。这墙头上,房梁上,哪一处爬不过人来,丢不过东西去?”何氏 道:“照这样说来,分明是我与人有什么私情,把扇坠送他去了。这等还我一个凭 据!”说完,放声大哭,颠作不了,玉吾之妻道:“好泼妇,你的赃证现被众人拿 在那边,还要强嘴!”就把蒋瑜拿与众人看、众人拿与玉吾看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 说完,把何氏勒了一顿面光。何氏受气不过,只要寻死。 玉吾恐怕邻舍知觉,难于收拾,只得倒叫妻子忍耐,吩咐丫鬟劝住何氏。 次日走出门去,众人道:“扇坠一定讨出来了?”玉吾道:“不要说起,房下 问媳妇要,她说娘家拿去了,一时讨不来,待慢慢去龋”众人道:“她又没有父母, 把与哪一个?难道送她令兄不成?”有一个道:“他令兄与我相熟的,待我去讨来。” 说完,起身要走。玉吾慌忙止住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为何要列位这等着急?” 众人道:“不是,我们前日看见,明明认得是你家的,为什么在他手里?起先还只 说你的度量宽弘,或者明晓得什么缘故把与他的,所以拿来试你。不想你原不晓得, 毕竟是个正气的人。如今府上又讨不出那一个,他家又现有这一个,随你什么人, 也要疑惑起来了。我们是极有涵养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个明白;你平素是最 喜批评别人的,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就这等厚道起来?”玉吾起先的肚肠一昧要忍 耐,恐怕查到实处,要坏体面。坏了体面,媳妇就不好相容。 所以只求掩过一时,就可以禁止下次,做个哑妇被奸,朦胧一世也罢了。 谁想人住马不住,被众人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好存厚道不成?只得拚着媳妇 做事了。就对众人叹一口气道:“若论正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蒙诸公见爱, 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妇与那个畜生有些勾当,只因没有凭据,不好下手。 如今有了真赃,怎么还禁得住?只是告起状来,须要几个干证,列位可肯替我 出力么?“众人听见,齐声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我们有一个不到官的,必非 人类。你快去写起状子来,切不可中止。“玉吾别了众人,就寻个讼师,写一张状 道: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命事:兽恶蒋瑜,欺男幼懦,觊媳姿容,买屋结邻, 穴墙窥诱。岂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 衣玩干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伤几毙。通里某等参证,窃思 受辱被奸,情方切齿,诓财杀命,势更寒心。 叩天正法,扶伦斩奸。上告。 却说那时节成都有个知府,做官极其清正,有“一钱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 目,不受嘱托,百姓有状告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属县,一概亲提。审明白了,也不 申上司,罪轻的打一顿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毙诸杖下。他生平极重的是纲 常伦理之事,他性子极恼的是伤风败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没有一个 不赢,被告没有一个不输到底。赵玉吾将状子写完,竟奔府里去告。知府阅了状词, 当堂批个“准”字,带入后衙。次日检点隔夜的投文。别的都在,只少了一张告奸 情的状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门人抽去了。”及至升堂,将值日书吏夹了又打, 打了又夹,只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赵玉吾另补状来。状子补到,即使差人去拿。 却说蒋瑜因扇坠在邻舍身边,日日去讨,见邻舍只将别话支吾,又听见赵家婆 媳之间,吵吵闹闹,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来拘,才知扇坠果是赵家之物。心上 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妇在梁上窥我,把扇坠丢下来,做个潘安掷果的意思。我因 读书用心,不曾看见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气壮,到官府面前照直说去,官府是吃 盐米的,料想不好难为我。”故此也不诉状,竟去听审。 不上几日,差人带去投到,挂出牌来,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 叫玉吾上去问道:“既是蒋瑜奸你媳妇,为什么儿子不告状,要你做公的出名?莫 非你也与媳妇有私,在房里撞着奸夫,故此争锋告状么?”玉吾嗑头道:“青天在 上,小的是敦伦重礼之人,怎敢做禽兽聚?P 之事?只因儿子年幼,媳妇虽娶过门, 还不曾并亲,虽有夫妇之名,尚无唱随之实,况且年轻口讷,不会讲话,所以小的 自己出名。”知府道:“这等,他奸你媳妇有何凭据?什么人指见?从直讲来。” 玉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驾言,只将媳妇卧房与蒋瑜书房隔壁,因蒋瑜挑逗媳妇, 媳妇移房避他,他又跟随引诱,不想终久被他奸淫上手;后来天理不容,露出赃据, 被邻舍拿住的话,从直说去。知府点头道:“你这些话倒也像是真情。”又叫干证 去审。只见众人的话与玉吾句句相同,没有一毫渗漏,又有玉坠做了奸赃,还有什 么疑得?就叫蒋瑜上去道:“你为何引诱良家女子,肆意奸淫?又骗了许多财物, 要拐她逃走,是何道理?”蒋瑜道:“老爷在上,童生自幼丧父,家贫刻苦,励志 功名,终日刺股悬梁,尚搏不得一领蓝衫挂体,哪有功夫去钻穴逾墙?只因数日之 前,不知什么缘故在书架上捡得玉坠一枚,将来吊在扇上,众人看见,说是赵家之 物,所以不察虚实,就告起状来。这玉坠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与 他媳妇并没有一毫奸情。”知府道,“你若与她无奸,这玉坠是飞到你家来的不成? 不动刑具,你哪里肯招!”叫皂隶:“夹起来!”皂隶就把夹棍一丢,将蒋瑜鞋袜 解去,一双雪白的嫩腿,放在两块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蒋瑜喊得一声,晕死去了。 皂隶把他头发解开,过了一会,方才苏醒,知府问道:“你招不招?”蒋瑜摇 头道:“并无奸情,叫小的把什么招得?”知府又叫皂隶重敲。敲了一百,蒋瑜熬 不过疼,只得喊道:“小的愿招!”知府就叫松了。皂隶把夹棍一松,蒋瑜又死去 一刻,才醒来道:“他媳妇有心到小的是真,这玉坠是她丢过来引诱小的的,小的 以礼法自守,并不曾敢去奸淫她。老爷不信,只审那妇人就是了。”知府道:“叫 何氏上来!”看官,但是官府审奸情,先要看妇人的容貌。若还容貌丑陋,他还半 信半疑;若是遇着标致的,就道她有诲淫之具,不审而自明了。彼时何氏跪在仪门 外,被官府叫将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时辰,一来脚小,二来胆怯,及至 走到堂上,双膝跪下好像没有骨头的一般,竟要随风吹倒,那一种软弱之态,先画 出一幅美人图了。知府又叫抬起头来,只见她俊脸一抬,娇羞百出,远山如画,秋 波欲流,一张似雪的面孔,映出一点似血的朱唇,红者愈红,白者愈白。知府看了, 先笑一笑,又大怒起来道:“看你这个模样,就是个淫物了。你今日来听审,尚且 脸上搽了粉,嘴上点了胭脂,在本府面前扭扭捏捏,则平日之邪行可知,奸情一定 是真了。”看官,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只因知府是个老实人,平日又有些惧内,不 曾见过美色,只说天下的妇人毕竟要搽了粉才白,点了胭脂才红,扭捏起来才有风 致,不晓得何氏这种姿容态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来,亦且洗涤不去,他哪里 晓得?说完了又道:“你好好把蒋瑜奸你的话从直说来,省得我动刑具。”何氏哭 起来道:“小妇人与他并没有奸情,教我从哪里说起?”知府叫拶起来,皂隶就吆 喝一声,将她纤手扯出,可怜四个笋尖样的指头,套在笔管里面抽将拢来,教她如 何熬得?少不得娇啼婉转,有许多可怜的态度做出来。知府道:“他方才说玉坠是 你丢去引诱他的,他倒归罪于你,你怎么还替他隐瞒?”何氏对着蒋瑜道:“皇天 在上,我何曾丢玉坠与你?起先我在后面做房,你在后面读书引诱我,我搬到前面 避你,你又跟到前面来。只为你跟来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之心,所以陷我至此。 我不埋怨你就够了,你倒冤屈我起来!”说完,放声大哭。知府肚里思量道:“看 她两边的话渐渐有些合拢来了。这样一个标致后生,与这样一个娇艳女子,隔着一 层单壁,干柴烈火,岂不做出事来?如今只看他原夫生得如何,若是原夫之貌好似 蒋瑜,还要费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情弊显然了。”就吩咐道:“且把蒋 瑜收监,明日带赵玉吾的儿子来,再审一审,就好定案。”只见蒋瑜送入监中,十 分狼狈。禁子要钱,脚骨要医,又要送饭调理,囊中没有半文,教他把什么使费? 只得央人去问岳丈借贷。陆家一向原有悔亲之心,如今又见他弄出事来,一发是眼 中之钉、鼻头之醋了,哪里还有银子借他?就回覆道:“要借贷是没有,他若肯退 亲,我情愿将财礼送还。”蒋瑜此时性命要紧,哪里顾得体面?只得写了退婚文书, 央人送去,方才换得些银子救命。 且说知府因接上司,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审得这起奸情,及至公务已完,才叫 原差带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赵旭郎上来。 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细一看,是怎生一个模样?有《西江月》为证:面 似退光黑漆,发如鬈累金丝。鼻中有涕眼多脂,满脸密麻兼痣。劣相般般俱备,谁 知更有微疵:瞳人内有好花枝,睁着把官斜视。 知府看了这副嘴脸,心上已自了然。再问他几句话,一字也答应不来,又知道 是个憨物,就道:“不消说了,叫蒋瑜上来。”蒋瑜走到,膝头不曾着地,知府道 :“你如今招不招?” 蒋瑜仍旧照前说去,只是不改口。知府道:“再夹起来!”看官,你道夹棍是 件什么东西,可以受两次的?熬得头一次不招,也就是个铁汉子了;临到第二番, 莫说笞杖徒流的活罪,宁可认了不来换这个苦吃,就是砍头刖足、凌迟碎剐的极刑, 也只得权且认了,捱过一时,这叫做“在生一日,胜死千年”。为民上的要晓得, 犯人口里的话无心中试出来的才是真情,夹棍上逼出来的总非实据。从古来这两块 无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它一次,积一次阴功,多用它一番, 损一番阴德,不是什么家常日用的家伙离他不得的。蒋瑜的脚骨前次夹扁了,此时 还不曾复原,怎么再吃得这个苦起?就喊道:“老爷不消夹,小的招就是了!何氏 与小的通奸是实,这玉坠是她送的表记。小的家贫留不住,拿出去卖,被人认出来 的。 所招是实。“知府就丢下签来,打了二十。叫赵玉吾上去问道:”奸情审得是 真了,那何氏你还要她做媳妇么?“赵玉吾道:”小的是有体面的人,怎好留失节 之妇?情愿教儿子离婚。“ 知府一面教画供,一面提起笔来判道:审得蒋瑜、赵玉吾比邻而居,赵玉吾之 媳何氏,长夫数年,虽赋桃夭,未经合卺。蒋瑜书室,与何氏卧榻止隔一墙,怨旷 相挑,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坠为赠,蒋瑜贫而售之,为众所获,交相播传。赵玉吾 耻蒙墙茨之声,遂有是控。据瑜口供,事事皆实。盗淫处女,拟辟何辞?因属和奸, 姑从轻拟。何氏受玷之身,难与良人相匹,应遣大归。赵玉吾家范不严,薄杖示儆。 众人画供之后,各各讨保还家。 却说玉吾虽然赢了官司,心上到底气愤不过,听说蒋瑜之妻陆氏已经退婚,另 行择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妇,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来气死他,二来 好在邻舍面前说嘴。” 虽然听见陆家女儿容貌不济,只因被那标致媳妇弄怕了,情愿娶个丑妇做良家 之宝,就连夜央人说亲,陆家贪他豪富,欣然许了。玉吾要气蒋瑜,分外张其声势, 一边大吹大擂、娶亲进门,一边做戏排筵,酬谢邻里,欣欣烘烘,好不闹热。蒋瑜 自从夹打回来,怨深刻骨。又听见妻子嫁了仇人,一发咬牙切齿。 隔壁打鼓,他在那边捶胸;隔壁吹箫,他在那边叹气。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 雪,死了也不瞑目,只得贪生忍耻,过了一月有余。 却说知府审了这桩怪事之后,不想衙里也弄出一桩怪事来。 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妇一向寡居,甚有节操。 知府有时与夫人同寝,有时在书房独宿。忽然一日,知府出门拜客,夫人到他 书房闲玩,只见他床头边、帐子外有一件东西,塞在壁缝之中,取下来看,却是一 只绣鞋。夫人仔细识认,竟像媳妇穿的一般。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妇房里,将床底 下的鞋子数一数,恰好有一只单头的,把袖中那一只取出来一比,果然是一双。夫 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时哪里忍得住?少不得“千淫妇、万娼妇”将媳妇骂起来。媳 妇于心无愧,怎肯受这样郁气?就你一句,我一句,斗个不了。正斗在闹热头上, 知府拜客回来,听见婆媳相争,走来劝解,夫人把他一顿“老扒灰、老无耻”骂得 口也不开。走到书房,问手下人道:“为什么缘故?”手下人将床头边寻出东西、 拿去合着油瓶盖的说话细细说上、知府气得目定口呆,不知哪里说起?正要走去与 夫人分辩,忽然丫鬟来报道:“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脚冰冷,去埋怨夫人, 说她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说,一把揪住将面上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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