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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论真赝注释神禹碑 数灾祥驳翻太乙数 且说徐子云请了屈公来,并请南湘、仲清、文泽、春航、王恂、子玉作陪,仍 在梅崦中。王恂是日为孙亮功请去有事,因李元茂吉期已定,要招赘过来。亮功因 两位贤郎是不懂事的,一切皆托王恂料理,王恂所以不能前来。 子云因屈道生是个高雅好静的人,名旦中止叫了四个,宝珠、漱芳、蕙芳、素 兰。漱芳有恙不能前来,格外又知会了琴言。是日屈公先到,与子云、次贤叙了好 些旧话。 且将屈公的出身述其大概。屈公是湖北武昌府人,为三闾大夫之后。学贯天人, 神通六艺,但一生运蹇时乖,家道清寒,除了书籍之外,一无所有。 其父由宏词科授了翰林院检讨,未满三十岁,即行去世。 那时道生才得四岁,尚有祖父母在堂,其太夫人苦节多年,教养兼任。道生到 了十六岁上入了学,即丁祖父忧。三年服满,将要应举,又丁了祖母忧,又是三年。 那年服阕后,太夫人又相继去世。道生一连丁了九年忧,已到二十五岁了。娶妻闵 氏,贤慧无双。道生奔走衣食,笔耕糊口,历走燕、赵、吴、越,并滇南、黔省, 为诸侯幕客。纵横万余里,遨游二十年,名重一时,爱其才品者咸比为杜少陵、孟 东野。但其赋性高旷,不善治家,常为贫乏所累。后复游京师应举,两试不第,馆 于刘尚书家,教过文泽两年。继为华公子请去教书,又逗留了三年,仍归乡里。守 令钦其贤,举了孝廉方正,铨选了江西一个苦缺 知县,任满题升了南昌府通判。 去年夫人又病故了,剩了孑然一身,并无亲丁骨肉。 有几个下人,也是外面荐来的。只有一个长随叫刘喜,跟了有五六年,颇有良 心,其余是些不关痛痒的。屈公虽则一肩行李,生平所藏金石玩器、名书古画,倒 有好几箱。到京来,刘尚书念旧,见其宦囊萧索,赠了他二百金。 华公子知道他来,出城拜了他,送了三百金。屈公得了五百金,又到那些古玩 铺买了好些书籍、名帖等类。从前相好中有寒士者,也分送了好些,目下所余无几 了。 从前徐中堂在京时,也与他相好,并有些事情请教他,又请他代代笔,作些诗 文,所以子云以长者相待。史南湘是同乡后辈,不消说是认识的了。 田春航前日已经会过,唯仲清、子玉初次识荆,见了那仙风道骨的相貌,况且 又是父执,自然十分恭敬。道生见仲清骨秀神清,知是不凡。又看子玉温然玉立, 皎若珠光,秀外慧中,神怡气肃,又不是那徒有外貌的一派,心中十分大喜,想道 :“梅铁庵可为有子矣。”便与子玉说些江西事情,说道:“令尊大人严拒情面, 杜绝苞苴,一省人都比他为司马光、文彦博。 士子们感戴是不用说了。“又问些子玉去年乡试的事,子玉一一答了。道生看 他言词清蔼,气象虚冲,自然已是个饱学,心里要想试试他,且到饮酒时慢慢的考 他。 只见四旦约齐同来,蕙芳已经认识,四人都上前请安。道生拱了手,命他们坐 了,细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三人名号,谓子云道:“如今京里的相公,一发比从前 好了。”子云道:“今日本不应叫他们来伺候,因他们尚不十分恶劣,还可以捧研 拂笺。况他们前日听得先生来了,要瞻仰瞻仰老名士。若得齿颊余芬,褒扬一字, 则胜于拳金之赏,想先生决不责子云之 荒谬也。”道生笑道:“你为我是孝廉方 正出身,故有此说。对花饮酒,何损于品行?不是我恭惟你,我看这四位倒不像个 梨园子弟。你们自然是极熟的,我却头一回见面,我试将他们的大概说出来,看对 与不对。”众人听了,倒要细细的听他怎么讲。次贤道:“我知道尊兄是精于风鉴 的,但以后的话不要讲他,倒要讲讲从前的是。什么千金事业、两子收成的话,我 也会说的。你能将各人的性情脾气讲出来,我才服你。”诸旦听了皆笑。子云道: “这个未必相得出。”道生道:“不难,待我说给你们听。”说到此,已摆了席。 子云敬酒,分了东西两席。东首是道生不消说了。 mpanel(1); 西首定要南湘,南湘道:“这是我乡前辈,如何敢抗礼。” 才定了仲清。东席第二是南湘,西席第二是春航。东席三是子玉,西席三是文 泽。子云东席作主,次贤西席作陪。宝珠、琴言在东,蕙芳、素兰在西,一一坐了。 主人让酒,客皆饮了几杯。道生道:“我将前日先见的苏媚香谈起。”西席的人个 个细听。道生道:“我这看相不论气色,部位是要论的,然尚在其次。我看全身的 神骨、举止行动、坐相、立相,并口音言语,分人清浊,观人心地,以定休咎。但 头一句就恐有些不对,我看媚香是个好出身,不是平常人家的子弟,你们自必知道, 对不对呢?”众人心上有些诧异,犹疑他知道他的出身,所以头一个就拿他来开场, 要显他的本事。次贤道:“你不要访了他的根底来。”道生道:“这也何必要访? 我知道他聪慧异常,肝胆出众,是个敢作敢为的。 但虽是个好出身,未免幼年受尽了苦,所谓死里逃生。据我看,他一二年内, 必有一番作为,就要改行的。后来收成怎样,此事还远,我也不必说。若说,静宜 又要驳我了。“再看素兰、宝珠,大致相仿,与蕙芳也不差什么,就没有讲他们出 身。又道:”出污泥而不滓,就是他们三人的大概了。“看到了琴言,道生道:” 这位有些不像,如今还在班里么?“次贤道:”现在班里,而且是个五月榴花照眼 明,雅俗共赏,是个顶红的。“琴言笑了一笑。道生道:”雅或有之,俗恐未必。 我看他身有傲骨,断不能与时俯仰,而且一腔心事,百不合宜。 此人若念了书,倒与我一样,断不能发科发甲的。“众人听他说得很切,也就 笑了。又要琴言的手看了一看,道:”可惜了,有文在手,趁早改行,虽非富贵中 人,恰是清高一路。你这片心与人两样,不是你愿意的,恰一点委屈受不得。是你 愿意,恰又死而无怨。如遇着忠孝节义的事,倒能行人所不能行的出来。但有一句 话,心从宽厚上用,可以造命立运,惟怕寿元不足。然而修身以俟,也可挽回造化。 “众人听他说得真切,便知道真能看相,不是瞎话。琴言因这几句话,说到心坎上, 便也十分快活。又看那屈道生有飘飘欲仙之概,便也待他亲厚起来。 道生与南湘并坐,便问道:“令尊到任可有些施为?请把善政讲讲。”南湘道 :“家严初任外官,况且才三个月,尚未办什么事,就访得了一个土豪、两个蠹役, 地方上很称快。制台写信来,也说了几句好话,其余也没有什么。”道生道:“我 知道你令尊是耿直人,定有作为的。说起土豪、蠹役,何处没有?即如江西,我到 任的时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计其数。一连七任知县都装聋作哑, 不敢办他,因此越发胆大了。有个口号:”东乡有一虎,西乡有一狼,虎食人之肉, 狼食人之肠。狼虎食完剩残血,犹饱馋蛇与饿蝎。公门荡荡开,蛇蝎齐进来。县官 坐堂如土偶,蝎爬其背蛇盘首。‘那狼、虎是土豪,蛇、蝎是蠹役。东乡的捐了个 卫千总,西乡是亲兄弟。一个武举、一个武生,他手下的都是贼盗,他作个 窝藏 盗首,结交了东乡虎,包揽词讼,把持衙门,又有蛇、蝎二役勾连。我到任时,查 三年之内已换了七任知县,盗案、命案共有二百余件。我费了半年心力,办了这五 个人,已后就太平无事,也没有个命、盗案出来。“子云道:”这功劳却也不小, 感恩受惠的人也不止一县。“道生道:”我也不敢居功,地方上应办的我总要办, 尽力作去,也不管身家性命,且到什么地位再说。“又与诸名士谈讲了好些事情。 子云见上菜的家人一件新衣上爬着个虱子,候他上好了菜,叫他拈掉了。道生 即问关子玉道:“世兄博览经史,不知方才这个虱子见于何书为古?诗词杂说是不 用讲的。”子玉劈头被他一问,呆了一呆,想道:“这个字却也稀少,他说见于何 书为古,这些扪虱、贯虱就不必讲了。”婉言答道:“小侄寡闻浅见,读书未多。 见于书史者也只有数条,大约要以阮籍《大人先生论》‘君子之处域内,何异虱之 处□中’为先了。”南湘道:“还有《史记》‘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道 生道:“此二条尚在《商子》之后,古有虱官,见于《商子》。 《汉书艺文志》传《商君书》二十九篇,后来亡其三篇,只传二十六篇。内有 仁义礼乐之官为虱官。杜牧之书其语于处州孔子庙碑阴曰:“彼商鞅者,能耕能战, 能行其法,基秦之强,曰:彼仁义虱官也。‘盖仁义自人心生,犹虱由人垢生。译 虱字之义似易生且密之意,不知是否?”南湘、子玉拜服。次贤道:“今日道翁要 开书箱了,幸这些陪客都还可以领教。若单是我一个,我就不准你讲。”道生笑道 :“你们都是些才人词客,无书不览,我这老朽,岂敢班门弄斧。况且少年时也是 些耳食之学,随听随忘,如今都不记得了。”子云道:“前日次贤见过大著内有一 种《醒睡集》,此书可在身边么?”道生道:“此板早已劈化了,这是少年时无赖, 作这些东西,豪无道 理。”子云道:“又闻得有些对戏目的对子。”道生道: “有数十条,也记不得了。”次贤道:“我们前日几个人,也凑了好些。”又指琴 言、蕙芳、宝珠三人道:“这三个还有一个王桂保,他们也对了许多,比我们还好 些。”便叫人到他书房拿出一个单子,并上次所行之令也写在上面,注了各人姓名。 道生看了,连声赞好,道:“不料这四位竟能如此,竟是我辈,老夫今日真有幸也。 他们贵行中我却也见过许多,不过写几笔兰竹,涂几首七言绝句,也是半通不通的。 要似这样,真生平未见。怪不得诸公相爱如此。可惜老夫早生四十年,不然也可附 裙屐之列。”诸人见他欣赏,个个喜欢。 那边仲清问道:“先生所藏金石甚富,且精于考辨。不知篆隶碑板,究以何本 为最?”道生道:“古篆近人不甚讲究,如《衡岳碑》,相传七十七字,在衡岳密 云峰。至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游南岳,拓其文刻于岳麓,杨用修又刻于滇南,杨时乔 又刻于栖霞,辗转相刻,姑为弗论,余尝译其文曰:承帝曰嗟,翼辅佐卿。 洲渚与登,鸟兽之门。 参身洪流,而明发禹兴。 久旋忘家,宿岳麓庭。 智营形折,心罔弗辰。 往求平定,华岳泰衡。 宗疏事裒,劳余神□。 郁塞昏徙,南溃衍亨。 永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凡七十七字。王元美曰:“铭词未谐圣经,类周篆、穆天子语。‘此为知言。 其次如周武王《铜盘铭》云: 左林右泉,后冈前道。 万世之宁,兹焉是宝。 亦岂三代语耶?其为赝作无疑。石鼓文,郑樵谓秦惠文后及欧阳三疑皆不足据。 韦应物谓文王之鼓,宣王刻诗。马子卿谓宇文周时作,更为妄论。唯董、程二氏以 《左传》成王有歧阳之搜证之,凿凿可据。以后则秦《峄山铭》,为宋淳化中郑文 宝刻,尚不失为古篆。汉隶之最佳也,以《孔庙礼器碑》为第一,次则汉《曹景完 碑》,一则神奇浑璞,一则丰赡高华。 至魏之《劝进碑》、《受禅碑》、《祀孔子碑》,后魏鲁耶太守《张君颂》、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等等,优劣互见。汉隶已失,况其后乎。“仲清称善。 春航道:“兰亭聚讼纷纷,即定武本亦有二刻。真伪已分,究何以辨?”道生 道:“兰亭刻于唐太宗贞观年,先太宗为秦王时,得于僧辨才处。贞观十年,始命 汤普、冯承素、诸葛贞、赵模,各临拓以赐近臣。当时褚遂良、欧阳询各有临本, 人并崇尚。所谓定武本者,欧临是也。唐绢本者,褚临是也。彼时欧临石刻在禁中, 后石晋之乱,契丹辇石投于杀虎口,既为定武太守李景文所得,入于库中。熙宁间, 薛师正出牧,刊一别本,以应求者。此定武有真赝二刻。其子薛道祖又摹之他石, 潜易古刻,又剔损古刻湍、流、带、左、右,五字为识。大观中诏向其子嗣昌取龛 宣和殿,后靖康之乱失去。 及明弘治间,得于天师庵中,置于太学,而欧本复显。褚摹绢本,当时广赐各 郡学宫,如颍上石、长治县石皆得之,后明代颍上井中夜放光如虹,县令荀公异之, 掘地得兰亭,并门铜□,舍利数颗,即为荀令携至家。至今不知流落何处矣。至于 各家临本,不可胜数,诸公自有法眼,无俟鄙人陈说也。“ 春航又道:“人说汉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淳化、大 观、绛帖、潭 帖,此四帖可好?”道生道:“以鄙见论,以淳化为第一,次大观,次绛帖,又次 潭帖。然宋人常谓潭帖在阁帖之上,又谓淳化创始,兼以王著摹手不高,未及大观 之精美。 然淳化气运朴厚,大观光彩浮动,比之诗,则盛而渐晚矣。“ 众人尽皆拜服。 子玉问道:“先生方才说唐诗中晚之分,小侄以唐诗自然推李、杜、韩三家, 而王荆公定诗则称杜、李,又选杜、韩、欧、李四家诗,则以李太白居四。元微之 亦谓杜在李上,其优劣之意见于《工部墓志》。以太白天才,竟有不满人意处。韩 昌黎则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 可笑不自量。‘乃自真心倾倒之意,究何所折衷?“道生道:”诗以性情所近,近 李则好李,近杜则好杜,李、杜兼近则兼好矣。 元微之粗率之文,颓唐之句,于李岂能相近?自然尊杜而贬李。王荆公谓李只 是一个家法,杜则能包罗众体,殊不知李亦何尝不包罗众体,特以不屑为琐语,人 即疑其不能。大抵论太白之诗,皆喜其天才横逸,有石破天惊之妙。 《蜀道》、《天姥》诸篇,摹拟甚多,而我独爱其《乌栖曲》、《乌夜啼》等 篇,如《乌栖曲》云: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西山 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其《乌夜啼》 云: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 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其高才逸气,与陈拾遗同声合调。且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 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故律诗殊少。常言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 言,七言又其靡也。 以鄙见论之,李诗可以绍古,而杜诗可以开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于声调 俳优者之所可拟议也。昌黎古诗,直追雅颂,有西京之遗风,其五七古尤好异斗奇, 怪诞百出,能传李、杜所未传。读《南山》等篇,而《三都》、《两京》不能专美 于前。 人既无其博奥,又无其才力,尽见满纸黝黑,崭崭□□,所以目为文体,至有 韵之文不可读之说。 此何异听《钧天》之乐,而谓其音节未谐。特其五七言绝句及近体诗非其所好, 只备诗中一格,原不欲后人学诗,仅学其五七言绝句小诗也。“此一番议论,议论 得个个首肯,宝珠、蕙芳等亦颇能领会。 子玉道:“诗之妙论,既闻命矣。韵有通转之分,且处魏晋而始,如李登之《 诗韵》,吕静之《集韵》,齐周□作《四声切韵》,梁沈约撰《四声》一卷,而韵 谱成。隋陆法言、刘臻等,本沈约之旨又为《广韵》,唐郭知玄又为《切韵》,孙 □又为《唐韵》,丁度、宋祁为《集韵》。景云已后,又有《礼部韵》,王宗道之 《切韵》,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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