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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寄家书梅学使训子 馈赆仪华公子辞宾 话说史给事放了大名道,南湘随任同行,且到明年会试再来。诸名士、名旦送 行,又叙了几日。光阴甚快,不觉又到腊月中旬。且说子玉因南湘、高品出京,又 少了两个知己。前月王阁学来对颜夫人说,不是冬底,就是春初,要与子玉毕姻。 颜夫人回说不好专主,须寄信到江西,俟其回信转来,再为定夺,子玉因此连 王宅也不大去了。徐子云近日补了缺,衙门中添了些公事,不能天天在园。 是日天气晴和,雪消风静,子玉欲访聘才,打探琴言消息。 早饭后禀过萱堂,乘舆进城,行不到半里,心里忽又踌躇起来,料聘才也未必 在家,越想越不高兴,便说:“不去了,出城回去罢!”云儿勒转马头,赶车的倒 转车来,出了城,忽然有几辆车塞满了路,还有一群骆驼挤在里头。众赶车的喧喧 嚷嚷,开让不来。子玉的车下了帘子,与一个车相并,子玉从玻璃窗内一望,却好 那人也转过脸来望他,原来是宝珠。子玉见了,不觉一笑,宝珠问道:“你从那里 来?还到那里去?”子玉道:“我从城里回来,不到那里去了。”宝珠道:“何不 到我寓里谈谈,我们也有两月不见了。”子玉一想回去尚早,也可借此散散,便道 :“甚好!”一边车已走开,子玉在前,宝珠在后,同到了门口,下了车,宝珠让 进了里面。 子玉尚是初次进来,到了内院,见正面上房三间,西间便是书斋,上悬一额是 “小琅室”。子玉进内,觉得芳香扑鼻,不染点尘,有两盆水仙花已开足。桌上摆 一个古铜瓶,插一枝天竹,两枝腊梅,那边还有两盆唐花。壁上所挂字画,皆是前 人名迹,绝非世俗纱帽之作。又见一个小地罩内,左边挂一个横幅,是宝珠自己的 倚竹图小照,右边挂着四幅小屏,是教他画画的那个金粟画的花卉。子玉看了,不 禁一叹,说道:“天下事真是有幸有不幸。你看此等名士,竟遭此劫,天之妒才果 如是耶!”因向宝珠道:“我听见人说,你之待此公,与此公之待你,亦不亚于蕙 芳之待湘帆。且你于此公失意后,更觉亲密,一切旅费悉赖你周全。此等居心,尤 为难得,真令世俗衣冠中人愧煞。此公亦甚知感激。”子玉一面说话,但见宝珠默 默无言,眼眶一红,长叹一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禁 落下泪来。子玉因无意中数语,竟触动宝珠心事,自觉出言唐突,忙指着窗外之竹, 笑道:“当岁寒时节,将此君与唐花较量,方见其潇洒自然,节同松柏。”宝珠闻 之,又破涕成笑,子玉方觉放心,因又道:“不觉日子这么快,转眼又是年底了, 真是流年如水。”宝珠道:“可不是么,本来离年近了。前日我听得剑潭讲,一过 年你就要恭喜了,可请我们吃喜酒么?”子玉道:“还没有定,等老人家家信回来 再看。”宝珠道:“今日我倒得了两样菜,不晓得你肯赏脸在这里吃饭么?若肯在 这里吃饭,我便约了香畹来,大家叙叙。” 子玉踌躇道:“若吃饭回去就迟了。前日这么大雪,你想必积了些雪水,我们 何不煮雪烹茶,请了香畹来作个清谈雅会,不好吗?”宝珠笑道:“很好,到底你 总与别人不同。”一面着人去邀素兰,一面吩咐把火盆抬到外间去,将茶炉搬过来, 并搬出全副茶具。子玉见地上先放了一个大铜盘,后将一个古铜茶炉座在盘内。那 炉约有一尺多高,身圆如斗,下有鼎足,炉身两孔,炉口圆小,从火盆内夹了些焰 炭,又加上些生炭,便见一炉活火直燃起来。又一人捧过一个蔚蓝大磁瓯,又把个 宜兴窑提梁刻字大壶,盛了雪水。子玉见了,颇觉欣羡,便说道:“尚未煮茶,见 了这一副茶具,已令人清心解渴了。”说话间,素兰已到,大家见了。素兰对宝珠 笑道:“今日你如此之雅,一定是为雅人来了。但添了我这个俗人,不要把雅事闹 俗了么?”宝珠道:“你也就雅极的了。”素兰问子玉道:“近来何以足不出户, 可曾会过玉侬么?”子玉道:“没有。玉侬此刻如何能出来?倒不料他安身立命竟 在那一处了。”宝珠笑道:“恐怕那处还不是玉侬安身立命处。玉侬之志,岂肯长 受委屈的?”子玉道:“我听得待他甚好,有甚委屈处?”宝珠道:“好原好,但 华公子那人究竟不能十分体贴人的。度香这么样待玉侬,尚不能得玉侬欢心,那边 能如度香这么样么? mpanel(1); 局面就是两样,那处是步步不离规矩的,闲散惯的人也是不便的。八月十四那 一天,我看玉侬出来伺候,就是勉强,叫作没有法就是了。“素兰道:”如今见了 我们也是生生的,觉得心上总是忧郁不开的光景。“子玉听了,不禁叹了一声。宝 珠见水开了,自己于博古厨内取出一个玉茶缸,配了四种名茶,自己亲手泡好了, 把盖子盖上。又取出三个粉定茶杯,分作三杯,又将开水添满茶缸,仍旧盖了。子 玉道:”要你亲手自制,倒累了。“宝珠道:”你们尝尝,这茶味可好么?“子玉 与素兰喝了两口,觉得清香满口,泌入心脾,都说道:”这茶好极,而且不像一种 茶味。“宝珠道:”我将各样好茶,并成一碗的。“ 子玉道:“怪不得香美如此。”宝珠又捧上一个果盒来,聊以侑茶。子玉道: “倒比酒好。”三人闲谈了一会,素兰问子玉道:“近日你可见你那世交魏聘才么?” 子玉道:“也有两月不见了。我今日倒特特要去看他。已经进了城,我想他是常在 外边的,忽然不高兴起来,所以转回,恰才遇见瑶卿。”宝珠横波一笑道:“你错 了,该去的。就使聘才不在家,你那心里人是不出门的,他知道你去,必出来见的。” 子玉不语。素兰道:“你不晓得魏聘才近日的事吧?”子玉道:“什么事? “素兰笑道:”这魏聘才从前指使人去闹玉侬,我心上极恨他。 及至玉侬进去了,倒也不见怎样。我看其人也不算个大恶,不过是个小人意见。 殊不知他从前会糟蹋人,如今也受人糟蹋起来,而且以后还没脸见人。“子玉听了 十分诧异,忙问道:”有何难见人的事?“宝珠尚未知道,也问何事。素兰道:” 魏聘才原不好,但如今交朋友也真难,人面兽心的多。你们真不知魏聘才宿娼,被 坊官拿住送交刑部么?“子玉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怎么就送刑部呢?“素 兰道:”我是听得张仲雨讲的。如今仲雨是正指挥,所以知道这事,已有四五天了。 那一日魏聘才请富三爷在蓉官寓里喝酒,富三爷想起一件事来,先进城去了。 聘才便不进城,叫蓉官去叫了一个媳妇,名叫玉天仙,就借蓉官寓里过夜。将近二 更,尚在那里喝酒唱曲。有个吏目郁泰孙来查夜,走了进来,与聘才认识的,且同 过席听过戏的。聘才见是郁吏目,便放了心,让他入座,吏目不肯,聘才便与他顽 笑起来。那吏目即变转脸来道:“老魏,今日讲不得顽笑,你可知道公事公办么? ‘聘才还当他是顽笑,便也说道:”什么公事私事,你别把坊官摆在脸上,就是都 老爷挟妓饮酒也是常有的。快坐下罢。’一面又扯他。那吏目哼了一声,说道: “不要说是你,今日我来查夜,就是我们总宪坐在这里,我也拿得他。‘话才说完, 有几个兵役就拿链子出来,套上聘才,往外就拉。又有两个,一个锁了蓉官,一个 锁了玉天仙。可怜魏聘才斩新的一身衣服,被他们拴在车尾子上,跟着跑。到了吏 目寓处,铁面无私的讯起来。幸亏魏聘才的下人找了一个书办,讲了一千六百吊, 写了字据,找了铺保,方开开锁。作了一套假供,魏聘才为李三才,今日蓉官留住 吃饭,适逢蓉官出嫁之姊回家看弟,并无同桌吃酒,以致男女混杂。 讯明是实,相应开释等情。“子玉道:”这已算明白了,怎么又送部呢?“素 兰道:”闻说有位巡城都老爷,访得吏目诈赃,改供私放,把这案提上去,送了刑 部。“宝珠道:”如今魏聘才是在监里了?应该,应该。但华公子怎么不替他料理 呢?“ 素兰道:“据仲雨讲,是瞒着华公子,况且又是个假名假姓。 大约脸总丢了,也不至有什么大罪。又听说魏聘才新捐了一个从九品,审实了, 这功名只怕也革的了。“子玉听了,甚替聘才着急,连说道:”这怎么好!就是我 们那位李世兄,也在外边胡闹。夏间去嫖,连衣服都被人剥了。亲友们都知道,闹 得很不好看。不料魏聘才又闹出这件事来。“素兰道:”也叫他吃些亏才好,如今 报应得甚快。谁叫他会使赶车的糟蹋人,如今是加倍奉还了。“子玉又笑起来。 当下三人讲了好一回,子玉见天色不早,辞了二人回家。 到上房见了颜夫人,颜夫人似有不悦之色,子玉也不敢问,呆呆的站在一边。 颜夫人道:“你父亲有家书回来了,你作的事,他都知道,并且说我不能教训,你 自去看罢。”便将家书递与子玉,子玉接了,未看时已唬得目定口呆。走到窗前, 恭恭敬敬捧了,看了一遍,两颊通红,一言不发,只看着颜夫人。颜夫人见了这样 光景,心上着实可怜,只得故作冷笑道:“知道害怕,莫若从前不作这些事不好么! 以后学好也由你,不学好也由你,横竖我不能跟着你出外。你若再不要好,你父亲 回来恐未必依你。”子玉只得连连答应几个:“是!”也不敢坐下,也不敢退出。 颜夫人也不便安慰他,只好问他今日可见魏聘才。 子玉听了,似有踌躇,欲说不说的光景。颜夫人又问了一声,子玉说道:“没 有见着,而且得个信,说魏聘才不晓得闹了什么事,被人告了,前日已收在刑部监 里。”颜夫人听了,吃惊不小,急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为着什么事,你从何处 打听来?”子玉随口说道:“是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魏世兄的亲戚张仲雨说的。他 也讲得不甚明白,倒像是狎妓饮酒被坊官拿去的。”颜夫人听了,骂了一声:“下 作东西!作这些不爱脸的事,如今便怎样呢,难道华府里也不管他吗?”子玉道: “听得魏世兄在城外的日子多,这件事改着个假名假姓,说姓李,大约还瞒着华府 里。又有人说,他新捐了个从九品。他虽说是李三才,人原知道他是魏聘才。”颜 夫人脸都气红,停了一会,道:“好吗,都是这些不成材的。就是李世兄也是天天 不在家,不知在外面作什么事,想来也未必干正经,我又不好说他。聘才的事,谅 他总知道细底。”子玉道:“据李世兄讲,有两三月不见聘才了,他们近来倒很疏 远。”颜夫人道:“但则聘才的事怎么好?其人虽不足惜,但究竟是老爷世交之子, 打听个实信才好。”便叫个仆妇去传梅进进来,梅进即便走到阶下站祝颜夫人将聘 才的事说了,叫他到王亲家老爷处,托他关照关照,到部里说个情也好。梅进应道 :“奴才就去。但魏少爷的事情虽小,已经收在监里,连他的家人都不容进去送饭, 不知怎么要如此严紧。只怕亲家老爷未必肯讲这个情。或者他那华府里有人张罗他。” 颜夫人道:“你想是知道他的情节,到底是怎样的?”梅进道:“昨日听得人说的。” 便细细的将聘才的事说了一遍。颜夫人道:“虽然如此,我们是尽我们的心,你且 到王老爷处走一走,能与不能再说罢。”梅进出去了,颜夫人冷笑道:“这是喜欢 到相公家里去的榜样。”子玉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在下边凳子上坐下,即陪侍颜夫 人吃了饭,然后回他书房。从此子玉心上惧怕,竟好几天不敢再作妄想。 梅进来到王宅,文辉传进,问了来意。梅进禀明,文辉冷笑了一声,道:“那 魏聘才,我一见他,就知道不是个东西。 你们老爷定要留他,幸而如今出去了。这件事怎样去说,且刑部里绝无相好。 你回去与太太请安,说我只好转托人,碰他的运气罢。“梅进回去照直说了,颜夫 人也无法,只得听其自然。 且说聘才在监里许了蓉官与玉天仙许多银子,叫他们跟着他的口供,说系那日 吏目请他在蓉官寓处吃酒,叫了媳妇玉天仙。饮酒中间,要问聘才借银一千两,聘 才不允,因此口角。 郁吏目预先带有兵役,即将他们锁了,带回寓所。改作查夜拿获,诈赃卖放, 勒写欠票等情。玉天仙又供郁吏目常到他家吹烟饮酒,半月前发贴请分子,分金未 到,因此挟嫌,设计锁拿。 那日锁拿之后,又逼索钱五百吊改供卖放。蓉官所供一样。部里审了两堂,彼 此口供相对。华公子已知道了,欲待不管,心里又有些不安,只得着人到刑部里与 他托情关照,因此轻办了好些。将吏目革职,聘才杖了二十,玉天仙逐出境外,蓉 官释放回家,结了案。 聘才尚欣欣的得意进城,道是官司赢了,一径回华府来。 门上人见了,都来宽慰了好些话。聘才扬扬的说道:“倒也没有受一点委屈, 这些司官老爷们,都与我相好,司狱又是我的至交,一切全仗了他们。这几日倒也 张罗得很好,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么?”众人只好回说不知道。 聘才进了自己屋子,尚有一起一起的人来问他,唯不见华公子打发人来,聘才 真道他不知此事,便放了心。到了第三日,见林珊枝进来,两手捧了一大封,像是 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公子送你的。”说完转身就走,聘才“道谢”两字 尚说不及,已去远了。聘才见此光景,与平日不同,有些疑异,遂看银包,上面写 着:“赆仪二百两。”心中跳了一跳,沉思了一回,已经明白,但一时不得主意, 欲候珊枝出来说个明白。 谁知候了两日,不见一个人来,就是平时常见的顾月卿、张笑梅也不过来。再 思量了半夜,才定了主意,次早写了一封谢札,先说些感激的话,后说梅宅有事, 现要请其回去照料家务,情面难却,只得暂去,俟开春再来。写完,自己到门房里 告诉了门上,将书信给他传讲。约有半个时辰,见门上进来道:“方才的字,公子 已看,说回梅宅去的很是,公子有事,不及亲送了。”聘才心上尚冀转过脸来,听 了这话,不觉心如死灰,只得说道:“多多道谢公子,并各位大爷们,多承照应了 大半年。 我今日就要搬出去,也不能当面叩辞了。“管门的答应着去了。 聘才无奈,只得收拾行李物件,一面问管事的要了一个大车装好。自己有一车 一马、两个小使、一个厨子、一个车夫,一齐的出了城,暂在一个店里歇了,消停 了再找寓处。 聘才在华府里仅有十个月,在外面招谣撞骗,所得银钱却也不少。华公子于修 金之外,尚多遗赠。聘才捐了个从九,花去四百余金,作衣服及浪花浪费共有二千 金。此时除前日二百金之外,尚存三百金,还有些玩好等物。且幸所捐名次在前, 约半年可眩因此胆壮心豪,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在店里住了两日,嫌他嘈杂,即租 了宏济寺春航住的房子,高车大马,大阔起来。也不到梅宅去看望。蓉官、玉天仙 时常往来,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又给了些零星玩好,日日征歌斗酒,自然有那一 班气味相投的与他亲密。 却说富三爷闻得聘才闹了事,便在部里打听了几日,自己无路可通。后闻华公 子替他托了情,才放了心。后又听见聘才辞馆出来,便又惦记着放心不下,意欲邀 他回家。一日,起早出城来找聘才,只见寺门口一班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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