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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请庸医文魁毒病父 索卖契淑女入囚牢
词曰:烛影摇红笔莫逃,儿杀父出今宵,藉医刀。烈女救夫索卖契,心先碎;
英雄甫听语声高,恨难消。
右调《杨柳枝第二体》
话说于冰斩了妖鼋,这日商客死亡受惊者甚多。就中单表一人,姓朱,名文炜,
系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年二十二岁,住居柏叶村。他父名朱昱,年五十二岁,有
二千两来家私,住房田地在外;从部中打点补授四川金堂县典史。他长子名文魁,
系已故嫡妻黄氏所出,娶妻殷氏,夫妻二人皆谲诈残忍。文魁最是惧内,又好赌钱,
每逢赌场,便性命不顾。其次子朱文炜,系已故侧室张氏所生,为人聪明仁慈,娶
妻姜氏,亦甚纯良。他家有两房家人:一名段诚,一名李必寿,各配有妻室。朱昱
最爱文炜,因长子文魁好赌,将田产留文炜在家经理,将文魁带至任所,也是防闲
的意思;说明过三年后,方着文炜来替换。朱音满心里要娶个妾,又因文魁在外独
宿,不好意思举行。喜得他为人活动,于本地乡绅铺户,应酬得轻重各得其宜,上
司也甚是喜他,常有事件批发。接连做了三年,手内也弄下有一千四五百两,又不
敢在衙门中存放,恐文魁盗用,皆暗行寄顿。这年已到三年,丈炜思念他父亲,久
欲来四川省亲,因屡次接他父亲书信,几时文魁回家方准他来。他哥哥文魁又想家
之至,常暗中寄信着文炜速去,弄得文炜没了主意。又兼他嫂嫂殷氏因文炜主持家
政,气愤不过,天天指猪骂狗的闲吵,文炜夫妇处处谦让,才强支了这三年。这年
决意入川看父,将地土俱行租种与人,又将家中所存所用,详细开写清账,安顿下
一年过度,交与他嫂嫂管理;又怕殷氏与姜氏角口,临行再三嘱托段诚女人欧阳氏,
着他两下调和,欧阳氏一力担承,方同段诚一同起身。
这日到孽龙潭,陡遭风波,船只几覆,来在金堂县。朱昱大喜,细问了家中并
乡里等话,着文魁与文炜接风痛饮。文魁见兄弟来,可以替得早行回家。不意过了
月余,朱昱一字不题。文魁着文炜道达,但付之不答而已。文魁恼恨之至,外面虽
不敢放肆,心里也不知咒骂了多少。一日,朱昱去绅士家看戏,至三鼓后方回,在
马上打了几个寒战,回署便害头疼。次日,请医看视,说是感冒风寒,吃了两剂药,
出了点汗,觉得清爽些。至八天后,又复遍身疼痛,寒热交作,有时狂叫乱道,有
时清白。一日,到二更以后,朱昱见文炜一人在侧,说道:“本城贡生刘崇义与我
至厚,他家收存我银一千一百两,月一分行利,有约契。我曾与他暗中说明,不着
你哥知道。新都县敦信里朱乾,是与我连宗兄弟,他那边收存我银三百两,也是月
一分行利,此宗你哥有点知道。二处我都系暗托,说明将来做你的饭根。我若有个
好歹,你须设法弄在手内,日后你哥哥将家私输尽,你就帮助他些,他也领情。不
是我做父母的存偏心,我深知他夫妻二人皆不成心术,久后你必大受其累。约契收
放在一破红油柜中旧拜匣内,你可速速拣收在手!衣箱内现存银八十余两,住房桌
下存大钱三万余文,你哥哥都知道,瞒不得他。若将衙门中器物等项变卖,不但棺
木,即回去脚价盘费亦足而又足。至于本乡住房并田地,我过日自有道理。”文炜
泣说道:“父亲不过是受了寒,早晚即愈,何骤出此言!本城并新都两处收存银两,
一任哥哥收取;我一分一厘亦不经手,非敢负父亲疼爱至意,大抵人生穷通富贵,
自是命定,若我欺了哥哥,天亦不容我。父亲可安心养病,断断不必过虑。”朱昱
听了,蹙眉大恨道:“痴子深负我心,你到后悔时方信我言。由你去罢!”又道:
“我此时觉得着实清爽,可将你哥哥同段诚叫来。”文炜将二人叫到,朱昱向文魁
道:“我一生勤俭,弄下些小家私;又得做此微员,年来不无补益。我这病看来还
无妨,设有不测,世人没个不散的筵席,扶我灵回乡后,断不必劳亲友吊奠,倒要
速请亲友与你弟兄二人分家,断不可在一处居住。家中住房原价是三百三十两,你
弟兄二人谁爱住此房,即照原价归结,另寻住处;将来不但田产,即此处并家中所
有器物、银钱。衣帛等类,虽寸丝断线,亦须眼同亲友公分,以免骨肉争端。若谁
存丝毫占便宜之见,便是逆命贼子!段诚也在此,共记吾言。你是我家四世老家人
之后裔,他二人有不合道理处,须直口苦劝,毋得瞻徇;若他们以主人欺压你,就
和欺压我一般。你为人忠直,今以此相托,切莫负我!”段诚听了,泪下如雨。又
向文魁道:“你除了顽钱,我想普天下也再没第二个人能占了你的便宜,我倒也放
心;你兄弟为人忠厚,你要步步疼怜他,我死去亦得瞑目。”说话间,又烦躁起来,
次日更甚。本县东门外有个举人,姓强,名不息,专以行医养济家口,是个心粗胆
大、好走险路的人。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总在一剂两剂药上定死
活,每以国手自任,地方上送他个外号叫“强不知”。即或有被他治好的,又索谢
礼过重,因此人又叫他做“强盗”把个举人名品,都被他行医弄坏了。朱文魁慕他
治病有断决,两三次打发衙役请来,看了脉,问了得病日期,又看了看舌头,道:
“此真阴症伤寒也!口渴烦躁皆假相,了非用人参五钱,附子八钱,断无生理!”
文魁满口应承。文炜道:“医理我一字不知,只是阴阳二症听得人说必须分辨清楚,
药不是轻易用的。”文魁道:“你少胡说!先生来,自当以先生话为主,只求开方
早救为是,你讲得是什么阴阳!”强不知道:“似此症,我一年内也不知治着多少,
我若认不真切,敢拿老父母试药?不是学生夸口说,城内外行此道者数十人,笑话
他还没一个识得此症。”文炜不敢争辩。开了方儿,文魁便着段诚同衙役买参挝药。
强不知去后,文炜放心不下,将药方请教先治诸人,也有一言不发的,也有摇头的,
也有直说吃不得的,文炜与文魁大争论起来。文魁急得大嚷道:“你不愿父亲速好
么?耽搁了性命,我和你誓不同生!”文炜也没法,但愿服药立愈。服药后,便狂
叫起倒不已。他原本是阳症,不过食火过重,汗未发透,邪气又未下,若不吃药,
亦可渐次平安,他那里受得起人参、附子大剂,文炜清急,又与文魁争论,文魁道:
“亏你还是个秀才,连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二句,都不知道!”又待了一会,
朱昱声息具无。文魁道:“你看安静了没有?”文炜在嘴上一摸,已经死了。文炜
抚尸大叫,文魁亦大惊,也悲号起来。哭了半晌,率同衙役,停尸在中堂,买办棺
木。本县闻知,立即差人送下十二两奠仪。三日后,署理官早到,至七日后,文魁
托书役于城内借了一小佛殿,名慈源寺,搬移出去,然后开吊。又请他父亲相好的
绅士几人,求了本县名帖,向各绅衿铺户上捐,也弄有一百七八十两;文炜将刘贡
生等借约二张拣出,支付文魁;文魁喜欢得心花具开,出乎意料之外,极力的将文
炜誉扬贤孝,正大不欺。一日,文魁向文炜道:“刘贡生所借银两,我亲问过他三
四次,他总推说一时凑不及,许在一月后,看来利钱是无望的了;新都县本家朱乾
借银三百两,他住在乡间敦信里,离此八九十里路,你可同段诚走遭,必须按约上
年月算明利钱,除收过外,下欠利钱一个也让不得。我们是甚么时候?讲到连宗,
他该破家帮助我们才是有人心的长者!明早即去,他若推托时日,你两人断断不必
回来,天天守着灵何益?”次日,文炜遵兄命,同段诚去了。到朱乾家,相待极其
亲厚,早晚在内房饮食,和亲子侄一样;银子早已备办停妥,又留住了四天,与了
本银三百两,又找了利银十六两,余外又送了十两,具是十足纹银。主仆二人千恩
万谢,辞了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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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走了二十多里,至新都县饭馆内吃饭,见三三两两出来人去,都说的是林秀
才卖老婆还官欠的话,咨嗟太息的,倒十有八九。听了一会,也没什么关心处。原
来这林秀才是本省新都县人,单讳一个岱字,号齐峰,年三十一岁。他生得汉仗雄
伟,勇力绝伦,虽是个文秀才,却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步下可敌万人。娶妻严氏,
颇有才色,夫妻甚相敬爱。他父亲林楷,为人正直,做过陕西陇县知县,真是一钱
不名,后来病故在任内,林岱同他母亲和家人林春,扶柩回籍,不几月他母亲也去
世。清臣之家,那有什么私囊?又因重修陇县城池,部中刻减下来,倒亏下国帑二
千七百余两,着落新都县承追。前任县官念他是旧家子弟,不过略为催取,林岱也
交过八百余两。新任知县叫冯家驹,外号又叫冯剥皮,为人极其势利刻薄,他曾做
过陇西县丞,与林楷同寅间甚是不对,屡因不公不法的事,被林楷当面耻辱;今日
林岱有这件事到他手内,正是他报怨之期。一到任,就将林岱家人林春拿去,日夜
比责;林岱破产完了一千余两,求他开释,他反申文上宪,说林岱亏欠国帑,恃符
抗官,不肯交纳,将秀才也革下来。林岱又将住房变卖交官,租了一处土房居住。
本城的绅衿铺户,念他父居官正直,前后捐助了三百两,尚欠四百五十两无出,大
家同去恳冯剥皮,代他报家产尽绝。冯剥皮不惟不准情面,且将林岱拿去收监,将
来林春讨保释放,林春不几日亦病故。止有林春的女人同严氏做些针线,货卖度日,
又要结念林岱衣食,把一个小女厮也卖了做过活。后来剥皮竟将林岱也立限追比,
又吩咐衙役着实重责,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地方上桑梓又过意不去,捐了一百两
交纳,复恳他报家产尽绝的申文。剥皮满口应许,将银子收下,仍是照旧比责,板
子较前越发打得重了。此后内外援绝,苦到绝顶,严氏在家中每天不过吃一顿饭,
常有整天家受饿,没饭吃的时候。
本城有个监生叫胡贡,人只叫他‘胡混’,是个心大胆小,专好淫奔之人。他
家里也有几千两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门,藉此欺压良善。他屡次看见严氏出入,姿
色动人;又知林岱在监中无可解救,便引起他娶妾之心。托一个善会说话有机变的
宋媒婆,以采买针线为由,常拿些绸缎碎物,着严氏做;做完他就将手工钱送来,
从未耽延片刻。其手工钱都是胡贡暗出,因此往来的透熟;每日家言来语去,点缀
严氏,看他卖身救夫,与宫贵人家做个侧室,便可名利两收。严氏是个聪明妇人,
早已明白他的意见,只是不应承他;后见他屡次牵引,便也动了个念头,向宋媒道:
“我非无此意,只是少个妥当人家,你即这样关切我,心里可有个人家么?”宋媒
即将胡监生人才、家道、年纪说了个天花乱坠。严氏道:“我嫁人是要救夫出监,
只怕他未必肯出大价钱娶我。 至于与人家做妾, 我倒不回避这声名。”宋媒道:
“这胡大爷也曾说过,止出三百五十两,此外一两也不多出。”严氏笑道:“可见
是个天缘!他出的这银数,却与我夫主实欠暗合,就烦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罢。”
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须林大爷写一个为欠官钱卖妻的亲笔文约,方能妥贴
的了。”严氏又笑道:“这部容易,我早晚与你拿来;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爷三心
两意,万一反悔,我岂不在丈夫前丧品丢人?你敢包办么?”宋媒道:“若胡大爷
有半句反复话,我就永堕血盆地狱!我若是亏耍了你,着你在丈夫前丢人,我有一
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教他死了!”严氏道:“既然胡大爷有实心于我,我就是他
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抛头露面,将来凭据到手,就劳动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
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若我夫至午时不回家,便是一百个未时来也不出门!”宋媒
道:“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爷和县里是好相与,怕放不出人来?只要凭据写得
结实明白方妥,胡大爷也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两人讲说停当,宋媒婆欢欢喜喜,
如飞的去了。次日,严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县衙门,向管监的哀恳,管监的
念林岱困苦,随即通知放严氏入来。严氏看见丈夫蓬头垢面,满腿杖伤,上前抱住
大哭,林岱也落了几点眼泪。旋教林春女人拿过几样吃食东西,一大壶酒,放在面
前,严氏也坐在一旁,说道:“家中无钱,我不能天天供给你的饮食,你可随意吃
些,也是我到监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这一来,我越发不能下咽。倒是酒我
吃两杯罢!”严氏从篮内取出一个茶杯来,斟满递与林岱,林岱吃了一口酒,还是
半冷半热的,问道:“你们家间米还有得吃么?”严氏道:“有钱时买一半升,无
钱时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将杯放下,长叹道:“我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于冯剥
皮之手!他挟先人仇恨,断不相饶!只是你将来作何归结?”严氏道:“你们男人
家,要承先启后,关系重大;我们妇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轻?将来上天可怜你,
若有出监之日,我倒愁你没个归结。”林岱道:“我时常和你说,有一个族伯林桂
芳,现做湖广荆州总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们成了仇怨,致令我父也与他参商,二
十年来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别无亲友。设或有个出头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
严氏点头道:“任他怎么参商,到底是林氏一脉,你又在患难中,谁无个恻隐之心!”
林岱道:“这也是我与你纸上谈兵,现欠着三百五十两官银未交,虽插翅亦难飞去!”
严氏道:“三百五十两倒有人出在那里,只要你立一主见。”林岱大喜道:“系何
人相帮,有此义举?”严氏笑道:“不但三四百两,就是三四十两,‘相帮’二字
从何处说起?”就将胡监生托媒婆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
何?”严氏道:“我的主意耍舍经从权,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写一张卖妻的文约,
明后日即可脱离苦海。”林岱听了,倒竖须眉,满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
面,倒有此际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头,讨一副纸笔来。”
少刻,牢头将纸笔墨砚俱送来,林岱提笔战缩缩的写道:
立卖妻契人林岱,新都县人,因亏欠官项银三百五十两,无可交纳,情愿将原
配妻室严氏出卖与本城胡监生
又问严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严氏道:“是讲明做妾。”林岱道:
“更好!”又写道:
名下为妾,身价纹银三百五十两,本日在新都县当官交纳,并无短少,日后不
许反悔争竟。恐口无凭,立卖约存照。
又问道:“你适才说有个媒婆子姓什么?”严氏道:“姓宋。”林岱又写:
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亲笔立。
写毕,将拿来的酒菜大饮大嚼,吃了个罄尽。吃毕,将头向监墙上一斜靠,闭
紧双睛,一句话不说。严氏道:“你出监后,务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许多要紧话嘱
咐你,你若是睹气不到家中,我就是来生来世见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罢!”
言讫,将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严氏收拾起诸物,又恐林岱听见,眼中流泪,
心里大痛,悄悄出门。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门外等候。严氏改做满面笑容,让媒
婆到房内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严氏从袖中取了卖契,向宋媒道:
“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活,银子三百五十两,要胡大爷当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
衙门中上下,即或有些须使费,我前夫都不管。我几时不见我前夫回家,我断断不
肯动身。不是我心恋前夫,情理上该是这样。此系官银,谅也不敢舛错,你就将契
约拿去罢!这是我前夫亲笔写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见了契约,如获至宝,说了
几句吉庆话,如飞的跑去递与胡监生,居了天字号大功。胡贡看了大喜,次日一早,
亲自送了冯剥皮四样重礼,剥皮说了无数送情话,始将银两收兑入库。胡贡又到宅
门并承办书吏处说定,事完相谢,立逼着管宅门家人回禀本官,将林岱当时放出监
来。然后回家,催着收拾喜轿,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报知,严氏忙着林春女人
到县前一路迎请林岱回家。正是:
贼子借刀弑父,淑女卖身救夫;
两人事迹迥异,问心各有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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