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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信鸾仙大府护飞蝗 全蚁命进官乘饿马 虞子厚别过了郭丕基,搭了轮船到上海,由上海搭船到了广西。那时候,舒军 门那里的文案已是请定了人,便也无所牵扯。子厚等到了咨文,重复折回京城,办 到省书,部办亦没得别的说了。引见下来,仍旧按着旧路到汉口,岔往四川去。 这四川省,是西省的一个大都会,人烟辐辏,商贾骈集,十分热闹。子厚心里 十分欢喜,忙忙找了寓处,安顿好了行李,就去找了长班。第二日一早起来,上院 禀见,却看见官厅上悄悄地,没一个人。子厚一时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等了一回, 家人早已拿了手本回来说道:“履历收下,改日再见。”子厚只得出来,到藩、臬、 道、府各衙门去禀到禀安。也有见的,也有改日再见的。接着又是拜客。过了一日, 依旧上院,还是不见。子厚初到,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接二连三去了六七次,总不 传见,子厚急了。这时候,也就有几个认识的同寅,子厚问了仔细,才晓得制台是 轻易不肯见人。有公事及差缺的事,都是制台传了藩台去招呼,藩台也是不耽肩, 不论大事小事,都要去请示办理。制台怎么说,他便怎么办。 制台在签押房的里间里,又收拾了一间净室,陈设甚是精雅。当中供一位吕祖 的像,又请了一位吕胡子值坛,凡有一应公私事件,以及命盗等情,均请吕胡子扶 乩判断。因为乩文上的字不认得,吕胡子是自称几十代的子孙,从幼学会乩文,所 以制台慕名去请了他来。譬如,外县的断结案子,真了上来,任你情真罪当,赃证 确凿,制台也是不相信,定要去到净室里来扶乩。乩上判了不冤枉,自然是没得说 了。倘或乩上说是冤枉,任你怎样结实,都是要翻的。 起初,外州县也不懂,就连老夫子也是不懂。末后,打听出这个讲究来,便有 些州县把案子办好,先托人去找了吕胡子,说得妥当,便可如评办理。这吕胡子从 此是拿了生杀之权,手头自然是逐渐充裕起来了。制台又极是好善,刻了许多《阴 骘文》、《觉世真经》、《玉历妙传》等书,发给外州县去散,并不取资。有些老 手,便格外的露出殷勤来,又上个禀帖,说是民心向善,续请颁发若干本。制台看 了欢喜,自然是如数颁给。后来,各县纷纷效尤,工本实在多了,没法子,只可取 个半价。随后日子一长,只可照本批发了。其实这些州县领了去,并不曾发,不过 是要博制台的欢喜。那字纸炉里堆积了不少,还有人拾了去做鞋底。要照中国的旧 话,不敬惜字纸。才是大大的罪过呢。 这四川省一冬无雪,春雨又少,蝗虫已自萌生不少。要是上司严饬地方官赶紧 扑灭,雷厉风行,何尝不能防患未然。但是,制台终日讲的善事,终目看的善书, 又见各州县纷纷请发善书,只说是人心向善,定能感召天和,饥馑的事是断断没有 的,就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到了蝗虫大势已经蔓衍开了,各州县上了事,说是怎 样扑杀,怎样烧除,这些办理的情形,制台大人大为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几千 兆生命都被他们弄死。”便连夜发个通饬,饬令各州县,去向刘猛将军庙去祈祷、 许愿、唱戏、修庙这些事。这蝗是神虫,奉了神命而来,自然奉了神命而去。若是 一味蛮打,不但害了多少生命,那刘猛将军派出来的神虫被你们打死,他岂不生气。 以后,若是越派越多,岂是扑打能完的事?因此不许各州县捕蝗。又恐怕各州县奉 行不力,却暗地里派了几十个候补州县在外边私访。外州县得了这个信,大家已都 是气馁。 就有一位巫山县知县,是著名的强项令,上了一个禀帖,痛陈利弊,足有千余 言。制台看了,不但不能感悟,反说他忍心害理,招呼藩台换人,把他撤任。这蝗 虫的事,是一日生九十九子,而且生长极速,只要几天,便能为害。愈蔓愈多,真 正弄得是飞蝗蔽天,赤地千里了。制台心里也有点懊悔,嘴里却不好说。这一天, 斋戒沐浴了,到净室里去焚香点烛,叫吕胡子挡乩笔,自己伏在下边默祷了一回。 吕胡子心里十分疑惑,向来制台请乩,都是同自己说明了再请。这会不言不语,不 知他问的什么事?要是所问非所答,便不妙了。眼珠转了几转,想了一个主意道: “不如给他一个囫囵罢了。”当时乩笔就在沙盘里转了几转,划了字出来是“拿定 主意,不听人言”八个字。制台起来看了大喜,极口感念道:“真灵,真灵。”就 赶紧出来,招呼加上一张告示:“凡有蝗虫的地方,都要香花供养,不许开罪。” 并谓如有人杀一个蝗虫,照杀人之罪办理。告示出来,大家看了好笑,反正已是弄 了野无青草了。 mpanel(1); 各县纷纷报灾,灾区却是极广。四川省虽是多有义仓,亦是杯水车薪,无补于 事。制台急了,只得在大堂上设了香案,每日三次的跪拜祈祷。不求别的,只求蝗 虫早早的飞往邻境去罢。藩台接着上院,斟酌了多时,才定了主意,发款派员到湖 南等处去办米。制台自己是打这天起,便是茹素忌荤,焚香叩拜。又许下印送《玉 历钞传》一百万本,却是总不见效。制台也就算人事已尽,没有法子了。只得去传 了四十九个和尚,在大堂东边拜忏放焰口。又传了四十九个道士,在大堂西边念经 上天表。制台自己,也是天天去拈香,制台衙门口终日里是金绕法鼓,吵个不了。 藩台又来请示要开仓放赈的话,制台也只得照办。城里城外,派了三四十个委 员,设了二十四处赈局。先查户口,给过凭票。户口查完,开了局子,照票支米, 大口一升,小口半升。局子虽有二十四处,却是拥挤不开。委员看这情形实在不妙, 怕的是湖南办的米接不上气,那边的米要完了,便不好办。只得私下出了一个主意, 把升子改小了些,便把这小的发米、不料有几个狡猾的试了出来,便在局子门口臭 骂。委员听不过,出来吆喝,只是不服。就这个档儿,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千传万,沸反盈天的大闹起来。 委员没有法想,又看见势头不好,赶紧翻墙头逃走了。那些人便砖头、瓦片如 雨点一般打了进来。这些司事人等,也就一哄而散。剩下的米还不少,大家就下手 乱抢。也有脱了小褂子装的,也有脱了裤子装的,也有脱了套裤装的。不多一刻, 所存的米一齐抢尽,大家也一哄而散。那晓这个风声甚快,这边闹事,这二十三处 虽然没有改升子,听得这边闹了,便也不由分说,一齐闹了起来。委员都已跑个干 净,都先后的赶到落台衙门里禀见。偏偏藩台烟瘾不曾过足,不能即刻出来。等到 藩台传见的时候,大街上已是风平浪静了。首县、城守营各带了衙役营兵,四下里 乱跑,算是弹压的意思。 藩台见过委员,问了详细。这改小升子的委员,也晓得井子已是打掉,没有对 证,早把这层收起,不过附和着说民之无良而已,藩台很有点气,即刻上院回了制 台。制台先前只说必是委员激变,无奈藩台说是“无论如何,这样风气断不可长, 非得惩办为首的不可”。制台尚在沉吟,藩台道:“要就这样了法,将来湖南的米 一到,这样一抢,这笔款子司里赔不起,请大人承下。”制台只是坐在那里出神, 不办罢,公事上似乎下不去;办罢,又恐怕冤枉了好百姓。正在不得主意,首县也 来了,算是弹压已过。藩台又逼着制台,要传谕首县拿人。制台只得转告首县,又 叫他三天之内一定要破案,却不许累及无辜。首县答应了下来,便唤了通班衙役, 叫他们分头查访缉拿。藩台又求制台派兵,按户搜查抢的米。制台一定不肯,说是 这样一办,那就民不聊生了。藩台见拗他不过,也就算了。回衙门之后,又传谕首 县,务要组获为首。如若疏脱,定行参处。 首县也是这样一个人,并没有三头六臂,不过招呼差役,上紧办理。上头限了 首县三天限,首县限了差役一天半限,这些差役个个摩拳擦掌,择肥而噬。到得次 日一早,果然捉了七个人来。首县过了一堂,七个人是极口呼冤,首县也不管,且 上去搪塞一下子,就即刻上院禀知了制台。制台也把七个人捉进去,看了一看,七 个人仍旧是极日呼冤。制台心上恻然,连忙折回净室,叫吕胡子赶紧点香扶乩,问 道:“冤枉不冤枉?”一回批出四个大字来,是“李代桃僵”。制台以手加额道: “真正神灵,几乎冤枉了七条人命。”随即命放了,叫首县另外捕拿正凶。首县莫 明其故,急急打听,才晓得是吕胡子的缘故。就一面招呼捉人,一面叫人安排吕胡 子。到得次日,又捉了六个人来,这些人都是同地保平时不大合式的。地保不过是 捉他来顶缸,害他化几个钱的意思,也不曾想送他的命。一经到堂,不由分说的算 是招了。首县又去禀制台,制台又请吕胡子扶乩,便不说冤枉了。制台大喜,立刻 出令,斩首示众。可怜这六个人,做梦也不曾做到,竟不明不白的身首异处了。 马仰人翻的闹了五六天,才算平静。藩台仍旧要设局放赈,但是想不出好法子 来,只得把候补人员一概传见。分了八天,叫他们各上条陈,或递说帖,或面禀。 恰好第四天上,是虞子厚在内,当下见过归坐,藩台说起这放赈没有好法子的话。 子厚道:“放赈不难,难在查户口,户口不清,放赈就难了。”藩台道:“诚然, 诚然,老哥有何高见?”子厚道:“卑职的意思,要分三等。头等是光景中中的, 用不着给赈,二等是靠手艺吃饭的,一天也还可以混几个,这班人都可以不给。第 三等便是这些穷苦无告的了。至于有口饭吃的,他果能不来朦混,原是最好。万一 也来朦混,总要查得清楚。”藩台道:“怎样查得清楚呢?”子厚道:“卑职听见 说有口饭吃的人,他出的粪一定是光黄圆润。无饭吃的,或是吃草根树皮的人,出 的粪一定是干燥枯黑。要查得清楚,只要到各人家毛厕去查一查,便知道了。那却 是毫无隐匿的。” 藩台正在那里吸水烟,被他这一说,不由得一笑,被烟呛了嗓子。咳嗽了一大 回,方才平定。笑着说道:“很好,很好,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那个对你说的?” 子厚道:“不瞒大人说,先君在日,是山东的河工上委员。那一年,山东决口,筹 办工赈。大家没得法子,是先君上的这个条陈,山东抚台极其赏识。后来虽未曾照 办,却很佩服先君的才识,还在河工保案里保了一个通判。”藩台道:“好,好, 人家是世德传家,老哥是屎德传家了。”又问了别人几句话,也有递条陈的,也有 说两句不疼痒的话,便一齐送了出来。 不说藩台这边集思广益,且说制台那边终日里焚香叩祷。四十九天的道场将次 完竣。忽然一日,接到川东的电报,说土匪起事的话,制台大惊失色,连忙派了两 个候补道,带了四营人,星夜前往弹压。这两位道台,一位姓乌,名圭,号子白; 一位姓王,名霸,号亦旦,都观当着营务处的差事。次日一早上院请示,制台道: “这是一帮饥民出来滋事,并不是真正强盗,大兵一到,自然就如汤沃雪了。不过, 营里的习气我是晓得的,在我们是大事望他小,小事望他无。在他们是无事望他有, 有事望他大。一则可以图个保举,二则还可以消纳点银子。所以我是刻刻防他,轻 容易不派他们出去。不过,这回来请兵的电报十分紧急,不得不去做这一做。我已 交代过了,去尽管去,可是只许带火药,不准带弹子。到了那里,放上两排空枪, 自然他们就能散了。你们回来,我自然照样给好处的。你们只要息事,可千万不要 去惹事。” 两道听了这话,心里忐忑不定,只得回道:“这些亡命之徒,听说颇有点火器, 此次带兵前去,若不带点防备,万一那边当真开了枪,这边便成了徒手抵御了。职 道的意思,还是带了去好。只要能够不用,职道断不许他们用。要是一点不带,恐 怕不大妥当,请大帅斟酌。”制台道:“这是武营里的话,你们是文官出身,应该 晓得点事理。只要你们到了,安慰他们几句好话,自然就服服帖怕了。一定要带子 药,却是何故?要说是对打,是万没有的事。他们是乌合之众,如何敢同我们对打。 要说是示威,放几排枪就可以示威了。我不是舍不得子弹,我是怕他们去兴风作浪 罢咧。如何你们二位也是这样说法?总而言之,草营人命,博自己的升官,兄弟是 万万不能答应的。” 两道急忙说道:“并不是想什么好处,只不过因为土匪势大,万一晓得我们官 军没有子弹,一时负固起来,实难措手。到那时候,匪势就益发猖厥。所以能带点 过去,是借此镇压镇压的意思。”制台道:“人非禽兽,总有点良心。他晓得官军 是仁义待人,就应该格外感激,万万不会再有什么拒捕的事。不等大兵到来,已是 解散的了,何必多此一举?若是镇压,有这许多兵去,自然是镇压得住,何必一定 要手弹?虽说备而不用,到得那时候,听凭兵丁造一句谣言,开上几排枪,那人可 就死了不少。老兄既是胆小,兄弟就派别人去就是了。”两道看见制台发怒,再也 不敢多说,只得答应了下来。连忙去拜藩台,说明就里。 藩台皱着眉头道:“不妥当,不妥当。但是,你们已经把话都说过了,我说亦 是没用。姑且去碰一碰,再给二位回信罢。”午后,藩台又上院,先禀了别的事, 大远转到本题上来,制台还是余怒未息,说是:“现在做官的只图自己升官,并不 顾惜民命。我记得那一年,阎敬铭做山东抚台,有一个什么山,避了无数逃难的人 在山上。阎敬铭不晓得听了那个的闲话,派兵去查看。当时也不过只说查看,不知 怎样就动了手,杀了人可实在不少,那时,阎敬铭因为河工的事得了一个革留的处 分,这件事奏了上去,处分也消免了,还得了一点格外的好处。有人送他一首五言 绝句是:‘兵迹售三载,孤山袭大功。生灵无限血,顶上染成红。’你说可惨不可 惨呢?这首诗传扬开来,阎敬铝晓得了,自己也于心有愧,才告了病。所以我这次 派兵,子弹是万万不能带;任他如何说法,决不能答应。要是真的闹了事,我情愿 得处分,于心无愧,不强如阎敬铭有这种疚心之事么?”藩台被他一席话说得不能 回答,只得说了两句话,随即退出去。知会了两道,叫他不必再说,说也无益。 两道没法,只得会同了营官,择日起身。营官姓牛,名大武,也是个老营伍出 身。当时,领了两个月的口粮,七折八扣之后,才按名发给了。这年又是荒年,每 日又要走路,一路上人烟零落,无处买东西吃。就是买的,也比平时加了几倍。这 些兵到弄成了个得腹从公了。离省不过四五天,已散了一营。他带的枪虽是没有子 弹,也值几个钱,就起身带着走,还有一件号褂子,一起都不辞而别了。两道听了 发急,忙请了营官商议。营官不说他发的饷银一半下腰,只说这一路荒凉,买不到 东西吃。两道没法,只得按着驿站去走。到了一县,县里晦气些罢哩。二十里也走 一天,三十里也走一天,两道同营官的意思,巴不得土匪自己解散,只要去转一下 子,就可以销差。面子又好看,又不吃惊,故所以一路只是延捱。无奈,消息略不 见好,却又一天紧似一天,没有法子,只有窄着胆子往前走。 走了十几天,距闹事的地方不远,只有几十里了。暂且找了一个村镇上住下, 先叫各营兵均要严备。一宿无话,到次日日牌时分,排着大队,这通望前进发。大 队在前,两道的两乘绿呢大轿在后,都戴着红顶花翎的帽子,穿着大马褂,眼睛上 架着墨晶方眼镜。走过一个大林子,旁边忽然听见响了一枪。两道还当是县里派人 来接他的,连忙端正端正了帽子,用眼去瞧。接连又是两枪,忽然听见人声鼎沸起 来。先前的队伍,已是去得远了。这边打伞的以及亲兵,当是土匪来了,也顾不得 大人,拔起腿来就跑,轿夫看见头脑不对,也把轿子放下,飞跑去了。两道大惊, 连忙把帽子操了下来,丢在轿子里,跨了出来,也往回头的路上跑。却跑不动,走 了几步,早已倒了。幸而还有一个戈什没有走,连忙跟了上来,扶着他俩慢慢的走。 走了三四里路,也并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放了心。看见路旁有几家人家,便去对他 说要借住的话。先前不肯,后来说明白了,那些人家也不敢不答应,就斟酌着让了 一间出来。两道进去坐下,喘息了一回,才觉得浑身酸痛。乌道台却又烟瘾发作了, 不住的呵欠,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不一会,直截同死人一样。 戈什把大人安顿停当,重复折回原路去看看。只见轿子还在那里,队伍也回来 了,轿夫伞夫一应俱全。戈什赶紧过去问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林子很深,雉兔最 多,是一班乡下人在那里打野鸡打兔子。一个大个儿一连三枪,打到三个,所以齐 声喝采。那树林空阔,有些回音,又兼是大人的上下都有些心虚,只当是土匪来了, 没命的撒腿一跑。跑了一回,不听见怎样,这才又陆续的回来看看。戈什听了,好 笑得很,连忙也告诉了他二人的去处。便先打轿子里取了烟具,飞奔到大人身边, 点上灯,烧了几口烟,替大人当火吸了,大人才慢慢的有点还醒过来。 王大人虽是没有烟瘾,自早上吃了一碗燕窝粥,到如今已是下午,还没有饭下 肚,肚子很有点饿。就招呼向房主人借米借柴,去煮点饭。应该几个钱,格外从丰 还他。这个小村子里人,已是食不充口,那里去找好米?几家凑了些粗米,烧了饭, 却是粗糙得很。不但两位大人没有吃过,并且没有看见过。这种地方,那里还有鸡、 鱼、肉、鸭?不过几棵水菜,还是虫子吃过的。整治了端上来,两位大人是饿极了, 不但不嫌他不好,倒吃得很香。吃了两碗饭,肚子有个七分饱了,收了下去。 不多一会,轿夫、亲兵都来了,绿呢大轿也始了来,队伍却仍旧在前面扎住。 大人把亲兵、轿夫恨恨的骂了一顿。这些人又去找了东西吃过,大人赏了房主人四 两银子,房主人是喜欢得很。不过这个时候已是日落西山,离县城还有三十里地, 赶是赶不到。又怕遇到土匪,只好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再打主意。 当下没事点起烟灯,吸个不了。却听见大门外头过去的人声不少,也有笑的, 也有哭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都有。大人就叫戈什去问,戈什问过回来禀称: “都是近村的,因为被土匪扰了,所以搬家的。”大人道:“你可问他土匪到底怎 样?”戈什道:“问过好些人,这些人的话也靠不住,大半都是捕风捉影的话。” 大人道;“到底怎样?”戈什道:“据他们说,这土匪因为没得吃,又听见官军要 来捉他,所以打算先在这些村庄里掳些粮食,存在巢里,以备抗拒的意思。据他们 说,这个地方明天就要到呢。” 王大人也就跟了出来,看见这几个人家的门都是开的,不由的走进去一看,却 不见一个人。再走一家,也是如此。原来听见谣言,连夜都逃走了。再看村口,绿 呢大轿还在那里摆着,还有两匹马也在那里挂着。以外,是一个人也不见。乌、王 大人不由得连珠的叫苦道:“这便如何是好。我们只可也往回头走罢。”王大人道: “我记得来的时候,约摸离这里十里路光景,有个大镇市。那里还有汛兵,镇上又 有团练,谅来还不致即刻跑光。我们到那里去,可躲就躲一下子。一面叫地保到城 里去,招呼地方官来接,你看怎样?”乌大人道:“只好如此。但是十里路,我可 是实在走不动。”王大人道:“现放着两匹马,我们骑了去。”乌大人道:“我不 会骑马怎好?”王大人道:“你坐着慢慢的捱罢。”到了如此地步,乌大人也没法, 坐上了马,却不敢伸直了腰。王大人马走在前头,随手就替他拉着缰绳,慢慢地走。 好容易走了多时,居然望见那个大镇市了。乌大人虽是不会骑马,却也并没跌 落下来。看官也要晓得这个缘故,这匹马本来是匹号马,虽然发了草料钱,无如经 手的家人要扣下几成,号里的号头也要扣几成,到得马夫手里又去几成,所以交给 这马吃的,有限得很,不过每天给他点粗草料.那马饿极了,又是一个畜生,说不 出的苦,只有一步一步走着捱命。要不打他几鞭子,他也就再不前走一步。乌大人 这次得了这个好处,要是那一种劣马,不要说一个乌大人,就是十个乌大人,也跌 得鼻青眼肿了。 闲话休题,却说两位大人到了那座大镇市街口,早望见那些乡团,都在那里摩 拳擦掌,见他两个来了,就有人上来盘信。两位大人直说了,那些人不甚相信,便 去告诉了团长。团长亲自来看了,同那前日过去的似乎相像,只得指引了一个店里 去住下。两个大人又同团长说,求他派个人到县里去,叫派人来接,团长也答应了。 当下就有地保过来,打听明白了,便立刻起身到县里去报信。 那个县里,正在那里盘查奸细。又因为风声不好,十分耽忧。晓得这件事,就 是平了,自己不是革职,就是永不叙用。虽是面子上还十分撑持,心里却是百分烦 恼。又听见说两位道台带了兵,不日可到,心里稍稍宽了一点。这日早起,忽然东 乡里地保来报,说有两位道台大人落难在镇上,叫来报信,要这边派人去接。县官 听了,老大不高兴,当即唤了地保进来问了备细。踌躇了一回,便唤了一个能言利 齿的家丁,叫他拿了手本,同了地保去禀安。并说是“请问大人来此是什么公事? 听见上县的滚单,说是大人带了兵来。现在兵在那里?目下土匪猖狂得很,县里有 守土之责,不敢冒昧前来迎接。如果真是省城里派来剿土匪的,总要求大人先把公 事赏给看一看。此外,他如再有话说,只要随机应变可也”。家人听了明白,便同 地保前去,照话说了。乌、王大人没得法想,只得同团长商议,雇了轿子,到府里 去。因为府里同他有点交情,可以替他想想法子,也可以托他顺便探听这营官的下 落。 却说这位营官,在前面扎好了营,等到第二日一早,不见两位大人来。就打发 了人回去一探,只剩得一乘绿呢大轿,此外连个人影都不见了。营官大惊,就派了 几个人四下里找寻,只漏了不曾往回头路上找。他们扎营的地方都是大路。那地保 进城,以及县里家丁下来,却是走的小路,所以并不曾遇见。各处搜寻了一天,仍 是毫无踪影,营官急了起来。暗道:“不好,不定这两个回去,对制台说些什么?” 又想:“与其等他们害我,不如我先去埋个根子。”便招呼把大队开到县里去。 到得县里,已是不早,县里才晓得这两个大人不是假的。连忙循了人,打着轿 子去接,两位大人已是动身到府里去了。当下问了一个明白,轿夫等便回县禀复了 本官。县里同营官商议,营官说:“这件事不好,我们都是有处分的。莫如连夜发 上一个电报,就说乌、王两位大人弃军逃走。”县里也想不出别的话,就照他办。 等到乌、王大人到了府里,央求府里替他申雪上去,已是晚了。制台当下接了营、 县的电报,不由得大怒。一面另行派人去接带,一面就奏参了出去。 却好这个档里,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民心大定。接着,官赈、义赈都到,大 家有点吃,土匪也就渐渐的解散了。制台听见这个信息,正在高兴。忽然又接一个 电报,说是什么“开缺来京,另候简用,遗缺已是放了云南巡抚过来升补。”制台 气了一个发昏,又叹了几口气,急忙找吕胡子,要他再去扶乩,问问到京以后的事, 吕胡子早已不知去向了。原来,吕胡子听得制台被参,又听见说牵连了不少的人, 还有他在内,说是妖言惑众的话。吕胡子手里已是颇可过得,先前久已把钱陆续汇 了家去,他只是一个人,走也是极容易的了。制台更是生气,也只得阁起不提。连 忙把历年的俸银、外花通通算了一算,他止剩得一万二千银子,便提出三分之一去 印刷善书,一路去散。等到新制台一到,便交卸了,动身进京去,另候简用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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