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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托记室引针寻线 得青衣寄玉传香 词云: 得傍蟾宫信,佳人何许问?花枝招艳不轻飞,恨恨恨!月上窗前,云移庭院, 几回解闷。未识愁肠韵,枕伴红灯烬。想思乐者俏儿情,近近近!暂取风流,聊时 喜悦,莫离方寸。 右调《醉春风》 话说王云在福云庵回至郑府中,度过一宵,次日一心要访吴梦云,换了两件旧 衣衫,不与他人说知,竟自悄悄出门,望府前而来。吴府是兵部之宅,一问便知。 怎奈侯门似海,不能竟入,无计可施,心中踌躇不定。听得对门书声乱诵,想是一 个馆第,不免进去少停片刻,随步到馆中。那先生见王云身上虽则衣褴,而容貌甚 觉丰彩,起身拱一拱手道:“请坐。”王云亦一拱而坐。先生道:“兄尊姓大名? 仙乡何处?”王云想道:“恐有吴宅关节。”不肯说出真名,遂道:“小生姓云名 章,姑苏人氏。老师尊姓大名?”先生道:“学生姓任名引,字定安。兄是姑苏, 乃大邦人也,至敝地有何贵干?”王云道:“承老师见问,不敢隐瞒,以苦情实告: 只因家寒无度,到贵府探一舍亲,不期彼已迁往他处,小弟竟无门可投。幸喜幼时 亦曾读过几行,如贵府有馆,或宦家记室,祈老师代为吹荐。”任引道:“原来云 兄是斯文一脉,多有失敬。”随出位与王云作揖,躬王云于客坐,王云又开口问道: “请问老师:对门可是吴文勋家?”任引道:“正是。云兄何以知之?”王云道: “大乡宦之名,岂有不知之理。目今吴老爷可在府中?”任引道:“吴老爷前日才 告假回家的。”王云道:“家中还有何人?”任引道:“有两位公子,一位才貌兼 全的小姐。”王云闻言,晓得就是心上美人,喜不自胜,道:“先生何以见得吴小 姐之才美?”任引笑道,“说来犹恐兄思想,到不如不说罢。”王云道:“这个何 妨。”任引道:“这吴小姐芳名梦云,其貌如玉琢成,临风欲飞,穿衣不胜,真是 蕊宫仙子。若言他的才学,落笔千言,成章立就,颇称咏絮之才。”王云道:“小 姐美固美矣。老师看过小姐之佳作?”任引道,“他是闺中锦绣,焉能传出。学生 千方百计,求得小姐之诗四律,爱之如珍宝,再不与他人见者。”王云道:“小弟 乃外省人氏,乞赐赏鉴一番如何?”任引哈哈笑道:“这是万不能如命。”王云被 任引奈何得了不得,又求之再三,任引方取出道:“这是兄之有缘,方得一见,只 是太便宜了兄,其他人来,学生再不能与见者。兄可小心细细玩赏,不可有亵小姐 之佳章。”王云笑而称谢。忙接过来一看,乃是四季即景诗,道: 春景第一 梅花径里雪痕香,苦教春回试众芳。 弱草不经笼雨露,柔枝岂惯历烟霜。 溪山似尽羞文绮,莺燕如歌和转簧。 九十光阴时荏苒,风林绕出玉林行。 夏景第二 赤帝炎威事不将,荷风荡漾过来香。 几头消昼嫌窗小,户下看书倦日长。 竹影倚帘桐影静,松声入阁柳声凉。 浓阴蝉调增人恨,拟抱水壶向北堂。 秋景第三 长天秋水雁鸿声,桂子飘香月渐明。 金菊篱前争艳色,芙蓉江上斗新清。 夜凉如许西风紧,朝气寻常白露生。 砧杵慢闻更漏静,愁人悲听野蛩鸣。 mpanel(1); 冬景第四 霜景寥寥胜事无,小轩闲坐向红炉。 一阳初动纹添线,双鹤曾言预朔呼。 现在江山参冷暖,时来松柏耐荣枯。 玉楼寂寞三冬景,每听春堂羯鼓奴。 王云细细吟完,称赏不已,道:“佳景佳诗,绝无脂粉之气,其人宛然在纸, 美人之口,自出香艳之词。闺阁之文,为人传之于外,如钟情人得,若获珍宝,虽 千金亦不能购得。今一旦落在究儒之手,真为可惜,不能玩赏,反加亵渎。皆由作 句之人而不谨,非关传授之得罪;还恐美人之心,要人传出,以知彼之才,亦未可 料。”任引见王云观诗,只是自言自语,因道:“云兄打的什么市语?”王云道: “非市语也。今见此诗风雅异常,细细摩拟推敲诗中之深奥。”任引道:“原来云 兄爱观诗句。学生也有两篇,若云兄不厌烦絮,取来与兄笔削。”王云道:“老师 有佳章,自当领教。”任引随取出一本诗稿,王云接过,翻开一看,不觉失声一笑。 任引道:“云兄为何发笑?自然是学生诗之丑也。”王云道:“岂有此理。老师之 诗太觉深奥,小弟不能审详,实笑自己学浅之过,焉敢取笑老师?”再观到后,更 加好笑。只道其一云――题目是《桃雨》,写着: 花开一树却也红,雨打枝头头到东。 红的落了青的长,结成果子赠猴头。 王云看完,到觉醒倦。任引道:“兄所好观诗,佳作自然好的了。”“从未曾 学,只晓《四书》而已。”随起身说道:“在此搅扰。”竟一拱而别。任引送出王 云,见王云去有百步,心中猛然想起一事,复唤王云道:“云兄转来!”王云见任 引呼唤,不知为着何事,莫非遗了什么物件?想想又没有,只得走回来问任引道: “老师有何见教?”任引道:“有一事请教云兄,学生适间一时忘了。未知兄之写 作可好否?”王云道:“老师为何问及此言?”任引道:“适闻兄愿为记室,到有 一家要寻一个,如兄做得来,到也合宜。”王云道:“若要小弟做别事,其实不敢 领教;如为记室,却是惯家。但不知是那一家?”任引道:“就是先所言的吴老爷 府中。他前日回家,言要寻一代书。兄若肯往,学生明日代兄一荐,不知尊意若何?” 王云听得就是吴文勋家,正打着心头之事,喜之不胜,忙答应道:“若承美爱,感 激不尽。事成之后,再当奉谢,小弟明日来讨回示可否?”任引道:“谨遵台命。” 王云随回去不题。 却说任引次日早膳后,换了一件洁净道袍,走到吴府门首,门公看见道:“任 先生到此何干?请里边坐。”任引道:“烦大叔进去通报一声,说学生要求见老爷, 有事相禀。”门公闻有事而来,只得进去禀道:“启上老爷:对过的任先生要求见。” 吴斌道:“可出去说不便。”门公道:“他云有事要见。”吴斌道:“这老儿有什 么事情?”只得步到厅前,向门公道:“可叫他进来。”门公出去向任引道:“家 老爷有请。 ” 任引闻言,走至大厅上,见了吴斌,就双膝跪下,吴斌忙扶起道: “乡邻之间,何须如此?”任引道:“赫赫威堂,岂有不拜之理。”吴斌道:“先 生只消常礼罢。”任引道:“如此从命了。”随分宾主揖罢。吴斌拱任引上坐,任 引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何能敢坐。”吴斌道:“休得取笑。”任引方告坐,而 坐打一躬道:“前闻老大人荣归,晚生欲到府叩贺台安,犹恐治业卑寒,不敢登堂 奉拜。”吴斌道:“前日学生至舍,本欲趋候,恐反劳不安,故未至尊馆。”任引 又打一躬道:“岂敢,岂敢。晚生前日闻老大人欲觅一记室,不知可有此言否?” 吴斌道:“信有此事。因学生无暇笔墨,往来事冗,有言在外,欲觅一代书。”任 引道:“日昨晚生偶尔遇着姑苏来的一少年书生,到也风雅,腹中还通,只因家道 不敷,属为记室。不知可合尊意否?”吴斌道:“既承先生之爱,敢不如命。明日 烦先生可同此生来一会。”任引道:“领教。”随起身告别而回。 却说王云在任引馆中回去,比往日大不相同,面上风云喜色,光采倍常,巴不 得就是明日。心中想道:“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奇巧无穷。倘然事成之后,姨母 不见了我,岂不着急?这也罢了,如锦芳回去报知母亲,岂不悬念?我不肖之罪, 无可逃矣,亦出于无奈,恐拘小礼,误却终身大事。”遂主意已定。次日仍至任引 馆中,任引一见,拱手道:“云兄信人也。”王云道:“非是信人,实为己事。” 随坐下问道:“昨日蒙爱之事如何了?”任引道:“早间学生已到吴府,见过吴老 爷了,他叫明日同兄去一会。”王云道:“感恩不尽,何以为报?”任引道:“四 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必客言?”王云道:“今日尚早,小弟同老师到吴府去一会 可否?”任引道:“此时已经将午,恐吴老爷有事。”王云道:“承老师之爱,更 祈玉趾一行,以释小弟心中之望,如何待得明日?”任引被王云再三相促,只得又 换了早间穿的那件衣服,同王云走到吴府前。门公看见任引带了一个后生来,想必 就是什么记室,遂问任先生:“又有何事至此?”任引道:“又要烦大叔去通报一 声。”门公晓得有正事,不敢怠慢,忙进去禀道:“老爷,早间来的任先生又在门 外要见。”吴斌道:“他又来做甚?”门公道:“他又带了一个人在外。”吴斌道: “是了。可唤他进来。”吴斌随出厅,见任引同王云走进,任引却是早间见过的, 竟一拱不揖。王云道:“老大人请上,晚生有一拜。”吴斌道:“不消,常礼罢。” 王云道:“进身记室,即系青衣之列,焉有不拜之理。”吴斌方受了两拜,答以半 礼,拱任引坐下后,命王云坐,王云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不敢坐。”吴斌道: “岂有不坐之理,坐了好讲话。”王云方告坐,东首坐下。吴斌见王云人才出众, 举止谦恭,心中十分得意,问任引道:“此位兄可就是姑苏士乎?”任引打一拱道: “是。”吴斌问王云道:“兄尊姓大名?家世何业?乞细道其详。”王云起身答道: “晚生姓云名章,表字青文,祖籍姑苏,幼习诗书,不能上进。舍间有年老椿萱, 不能侍奉,并无养赡之计。欲觅一馆地,在苏不得其便,今投贵府,会一舍亲,不 料他去。昨会任老师,谈及老大人府中欲觅一记室,故今相投。但恐晚生学浅,而 不能应大人之教。”说毕坐下。吴斌道:“观兄貌相,谈吐惊人,自是不凡,以记 室加兄,可情愿否?”王云又起身道:“晚生得大人青目,沾光多矣。”吴斌向任 引道:“既然云兄乐从,择于几时到舍?”任引打一躬道:“听老大人尊便。”吴 斌唤家人取历日来看道:“今日是三月十二,明日不佳,后日是月忌,十五才好, 竟是望日。”任引道:“既如此,云兄十五日可至此罢。”王云道:“领命。”二 人随告别,吴斌道:“欲留二兄便饭,犹恐有亵,到改日罢。”二人道:“岂敢。” 随出府门,任引回馆。 王云回至郑府,好不欢喜。到了十五清晨,穿了几件随常衣服,不与锦芳知觉, 独自一人,飘然而往,竟到任引馆中,任引已在相候。王云谢过任引,二人竟到吴 府中来。门公是晓得的,竟请二人进夫,吴斌已在厅等候。任引上前揖过,王云行 了记室之礼,任引就要告辞,吴斌笑道:“屡费先生之神,尚未酬劳。今日务要屈 情小酌,休得见弃。”任引心中也已不得能够,随谢而坐下,家人摆下席来。任引 东席,王云下席,三人轮杯把盏,极尽宾主之欢,任引方辞谢而去。吴斌吩咐王云 道:“云章,你可到侧厅东厢安榻,一应床帐、器皿、笺柬、笔砚俱已现成在那边, 汝执此政,他事休管。”王云唯唯领命。自此王云就在吴府,但有往来书札,皆是 王云代写,写得十分贯通,吴斌得意相投不题。 却说郑乾此时见王云出外,至晚不归,唤锦芳同家人到钱、何二相公家去接。 锦芳领命而去,至更深回来,向郑乾禀道:“老爷,小人们到臧、钱、何三位相公 家去接,皆云大相公有几日未曾去了。”郑乾闻言,心中惶惶,步至内堂,向夫人 道:“外甥日日出去游玩,老夫只道他在钱、何二家闲戏,不料竟有几日不在他家, 不知在何处游荡,今日至更深尚然不归,莫非做下些事来?”夫人道:“我外甥素 常老成,谅无非为之事。或者贪玩失路,见天色晚了,宿在他方,也未可料。此时 谅来无处寻访,且到明日再讲。”夫人说是这等说,但一夜甚是放心不下。到次日 将午,不见王云回来,郑乾同夫人心中着急,忙吩咐家人,分头到各处庵观寺院, 名胜之所去寻。众家人领命而去,直寻至暮回来,并无影响。郑乾道:“夫人,此 事怎了?”夫人含泪道:“并无他法,明日再去找寻。”次日又命家人去寻遍城里 城外、西湖等处,访了几日,那里得见!况王云又更了名姓,从何处去访?夫人见 王云数日不回,随哭道:“我姐姐一生就得这点骨血,今日一旦到我家来流落了, 我姐姐知道,岂不怨哉!又不知被人暗算,又不知是落水身亡,又不知烟花留恋, 又不知尼庵藏匿,叫人好不心痛!”竟哭起来。郑乾见夫人痛哭,只得劝道:“夫 人不必啼哭,哭之无益。待老夫修书到姨夫,夫人修一封书到大姨,命锦芳回去说 之。如外甥在他处藏匿,日后少不得还见;或被人暗算身亡,此亦是天命,岂人力 能为乎?”夫人道:“相公之言,奴岂不知。但家姐闻此消息,宁不痛煞!”郑乾 道:“亦出于夫奈,皆由少年不谙之故。”竟代夫人修了一封书,次日打发锦芳回 去。 锦芳见公子不见,心中焦急异常,见要打发他一人回苏,更加心酸,只得领了 书,叩谢起身。不几日到姑苏,到府上叩见夫人。夫人道:“锦芳,你回来了么? 大相公可曾回来?”锦芳跪下道:“小人实该万死!”说罢,眼中流下泪来。夫人 大惊道:“呀,你如此光景,莫非大相公有甚三长两短么?”锦芳道:“姨奶奶有 书在此,夫人看了便知。”随取出呈上,夫人拆开一看,便泪随言下,道:“如此 怎了?然亦不怪于汝,你自去罢?”锦芳含泪而出,夫人哭道:“我那不肖儿呀, 你既然去放肆游玩,为何不叫人随去?如今不知流落何方?又不知被人暗算身亡? 如若流落他方便好,倘然被人谋死,叫我年老倚靠何人?日后老爷府中知道,岂不 怨恨于我!”随大哭一场。次日修书一封,差人送往京中,报知王仁诚。夫人在家 日日思想王云,时常啼啼哭哭不题。 却说王云在吴府中不觉又是一月,心中每每挂念父母、姨母:“我今日暗藏此 处,他们自然四处找寻不待言矣。我在此实指望与梦云小姐通一线之音,谁知竟无 门可入!”亦时时纳闷:“咳,小姐,为你功名弃于度外,父母又远离,使我为罪 之魁,未识可能遂愿?”王云每日如此思想,正是: 钟情不识美人心,枉负良图轻膝金。 一片热肠成画饼,可怜音断玉堂春。 却说梦云身边绣翠丫环年已十六,正在破瓜之时。一日看见王云,心中想道: “这个新来记室,到也生得风流,令人动情,若与他绸缪一会,也不枉为人一世。” 每常起心思慕。一日,梦云见天气乍热,步到苑中梅树之下摘梅耍子,见一双喜鹊 在树枝上飞鸣跳跃,甚是和谐,因叹道:“禽鸟尚然如此,岂有人而不如鸟乎?奴 家年将二九,未逢折桂之郎。古今才女名姝,颇有私订婚姻,还有相夫奔侍,往往 有之。我长在名门,生于闺阁,待有权而用于无用之地,且爹爹在京也曾择婿四海 之内, 岂无一佳士? 可见才人之难遇。”凑巧,正在垂想之间,见绣翠走来道: “小姐一人独自在此做甚?”梦云道,“因房中暑热,在此趁凉。”绣翠道:“小 姐,你看树上梅子都黄了。”梦云就随口吟道: 梅子黄时欲断肠,羞将心信寄仙郎。 薰风日渐催长夏,懒画娥眉添翠妆。 绣翠见梦云出言有因,遂道:“小姐生得这般美玉无瑕之貌,抱古今咏絮之才, 至今虚待闺中,不知何处有福才郎,与小姐谐百年之伉俪?”梦云闻言道:“你这 贱人,谁问你来?”绣翠不识时务,又道:“小姐可晓得老爷新用了一个记室么?” 梦云道:“记室便怎么?”绣翠道:“那记室年不满二十,且是生得清秀,到也可 观。”梦云闻言怒道:“你这贱人,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说!我与夫人说了,打死你 这贱人!”绣翠见梦云发怒,忙说道:“此不过贱人一时之谈,谁知反激小姐之怒, 下次再不敢了。”梦云亦不复言,气冲冲走进房中去了。绣翠自说道:“明明方才 听得他念什么郎不郎,此时又撇清!”遂走了出去。梦云坐在房中想道:“适才绣 翠所言什么记室,我想为记室者不过写书帖往来之事,也未必能作诗文,如有十分 才学,也不到人家作代书矣,或者貌美,无过白面,这也不必计论他。” 不说梦云在房思想,且说王云想与小姐通一消息,奈深闺似海,不能遂愿。每 见一个侍婢,到有几分颜色,身材甚袅娜,时时以目顾盼。“此女到也情多,倘能 亲近,机会就在此女身上。”一日在厅前院中闲步,见绣翠缓步而来,手中提了一 壶茶走来。王云见他走近,问道:“姐姐此茶送到何处去?”绣翠见王云问他,巴 不得与王云浪答,遂道:“此茶奉小姐之命,送与老爷用的。”王云道:“姐姐是 何人身边的?”绣翠笑道:“我是小姐房中之侍儿。”王云道:“姐姐芳名唤甚?” 绣翠含笑不答,王云笑道:“姐姐的芳名见教,小生得知也无妨的。”绣翠低低说 道:“贱婢名唤绣翠。”王云道:“好个绣翠!此名甚佳,姐姐可送茶去罢,恐小 姐久待回言。姐姐若得小暇,可至侧厅,小生有心事与姐姐一谈,未识慨允?”绣 翠闻言,笑了一笑就行,回头又笑眼相看而去。虽则王云少年老成,也觉春心拨动。 又隔了几日,王云望绣翠出来,问他小姐消息,再不见出来。一日见绣翠抱了文郎 走进书房中来,王云不胜欣喜,绣翠道:“云相公,有一柬在此,是出寿礼的,夫 人出名,可用心写好了。”王云道:“不消姐姐费心,小生自然用意。这两日小姐 在闺中可作些诗赋么? ” 绣翠道:“你是写你的帖,问得好不奇怪!”王云道: “非小生多事, 久闻小姐才名英秀, 小生日慕香奁佳句,故尔问及。”绣翠道: “我家小姐诗词歌赋,不时而有,难以细述。所云慕小姐之诗文,君甚失言矣。幸 尔遇着奴家,倘是他人,去与老爷说知,则不妙矣。”王云笑道:“小生知罪,承 姐姐爱我多矣。”遂取笔写帖,问绣翠道,“姐姐今年青春几何?”绣翠笑而不答。 王云见绣翠时时嬉笑, 谅非端严之婢, 戏他几句,聊为消遣,谅无妨碍。遂道: “姐姐年已及笄,正在妙龄,可知巫山之梦乎?”绣翠闻言,晓得王云调戏他,假 意促道:“快些写完了,让我进去。只管七答八答!”王云笑道:“姐姐厌烦小生 多言么?我想姐姐身居闺内,寂寥无兴,常得小生这样一个人儿与姐姐消遣开心, 只恐不得能够,为何反厌起小生来?”绣翠道:“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看我进去 禀知夫人,叫你存留不庄。”王云笑道:“呀,姐姐何必,小生再不讲了。”绣翠 见王云风流潇洒,言语温柔,就觉欲心顿起,也不答王云,无非脸带春风,一笑而 已。王云写完了柬帖,递与绣翠,将他的手轻轻捻了一把,绣翠将身一扭,含笑而 去。王云也觉魂消,恨不能通梦云小姐之音,心中怏怏。 却说绣翠自王云拨动春心之后,时时情切,愁锁眉尖,奈眼目众多,不能出去 与王云闲话。不与梦云言及王云相问之事,一则是梦云前番发怒,二来恐小姐知之, 留爱于王云,故终不吐露,不几日,又值端阳佳节。吴斌备下船只,同夫人、小姐 并侍婢等去看龙舟,独有绣翠腹中疼痛,遂未同去。王云恐湖上有人认得,故推辞 不去。府中只留二个老仆妇看家,府前一个老门公。却说绣翠少顷腹中疼痛已止, 起身行到厨房,老仆妇见了问道:“绣翠姐为何不去看龙舟?”绣翠道:“再莫说 起,偏生腹中疼得了不得。这样好龙舟不能去看,我好恨也。”仆妇道:“你到外 边去看看,或者还有人去,你不会同他去?”绣翠道:“也说得有理。”遂进房去 换了几件衣服,又妆妆头面,忙走到外厢来,见王云在厅前踱来踱去,是有所思之 意,想道:“他为何不去看龙舟?这也奇了!”王云见绣翠在府中走出,喜从天降, 且是打扮得十分俏丽,但见他: 淡罗衫子姣妆,石榴裙罩莲藏,杏脸生春意,云鬓堆鸦细光。凤眼,凤眼,袅 袅行来亦香。 调寄《如梦令》 王云见绣翠打扮俏俏丽丽, 走将出来, 见府中又无他人,喜出望外,遂道: “姐姐不去看龙舟,此时出来何往?”绣翠道:“我如今去看龙舟的。”王云笑道: “此时并无人去,姐姐怎好独自一人去?莫若小生同了姐姐一观何如?”绣翠道: “云相公若去,我随了去。”王云道:“既如此,可随了我到厢房中去更了衣去。” ――此乃王云之计。绣翠亦巴不得到王云房中玩耍,竟随到房中,王云见绣翠进了 房门,就转身拦在门口。绣翠道:“云相公不换衣服,反立在门口做甚么?”王云 笑道:“姐姐你猜一猜看。”绣翠道:“我是猜不着。”王云见绣翠满面喜悦之色, 就上来搂抱,绣翠道,“云相公,这为什么意思?看有人来!”王云道:“谅此时 再无人来。姐姐不是无情者,可能乐从?如不见爱,小生亦不敢过强。”绣翠闻言, 低头不语。王云知他情心已动,自觉欲火如焚,不能按捺,随抱绣翠到床上。绣翠 半推半就,被王云褪下小衣,淫情勃勃,任王云所为。王云见绣翠下身光洁如银, 就也意荡神迷,不能自持。王云出世以来,未曾经过风流情节,初有老嫩之意,怎 奈热情似火,遂轻举金莲,微露佳人妙品,安然竟赴阳台。绣翠苦楚道:“妾虽下 婢,实还处女,望君怜念。妾感君风流雅爱,不避耻辱,以身付君,日后休得将妾 为淫物。”王云道:“承姐姐不弃小生,小生焉敢忘情耶?”竟拨花心,慢挑含蕊, 绣翠娇声婉转,秋水凝眸。正是: 才郎申意,妙龄女,俏细金莲高绰。云环翠鬓横眸戏,红蕊微开惊愕。软玉情 投,温香佳偶,狂锁双眉弱。罗衣生露,柔声娇语堪惜。风流俊士欣颐,阳台始作, 倒凤颠鸾莫。翻云覆雨羡和谐,贴口樱桃时掠。蛮腰轻摆,绣体擎耸,交胫恩绸密。 鲜花残却,明宵再约此乐。 调寄《念奴娇》 二人云雨已毕,绣翠起来整好衣妆,向王云道:“今日贱妾微躯已被君染,但 日后不可忘情。”王云道:“小生承姐姐之情,梦寐不忘,焉敢做薄情郎也!姐姐 可知小生之来意否?”绣翠道:“郎之意在心,贱妾如何晓得?”王云道:“小生 到府中来也,不知费了多少神力!得以记室栖身,实心为小姐耳。”绣翠愕然道: “郎君所来在先,知小姐在后,何得谓小姐而至?贱妾茫然不解其故。”王云道: “此非姐姐可知。今日你我情意相投,不妨尽剖衷肠,谅姐姐不露于人前。”绣翠 道:“郎君有何衷,不妨细道。岂敢走漏消息。”王云道:“小生去春在姑苏虎丘 游玩,偶尔遇见小姐,那时姐姐亦在此,有是言乎?”绣翠道:“去年京中下来, 小姐在虎丘游玩果有此事,郎君有心,妾等无意。怎生就知其名,访到这里来?” 王云道:“那里就这等容易?小生见了小姐之后,回家去一病几乎不起。”绣翠道: “真为空相思也,后来却又如何?”王云道:“今岁二月中,小生到天竺进香,巧 巧又遇见小姐。”绣翠道:“可为巧之至矣。”王云道:“正在寺中相遇,谁知被 香会冲散,可为巧而不巧。姐姐可记得?”绣翠道:“不错,果然有香会来,我们 同小姐转出别门回家的。”王云道:“幸喜小姐遗下一方绫帕,是小生获得,方知 小姐之芳名。名虽知道,终不晓谁家淑秀,朝夕令人怀想。无如奈何,幸而天假其 便:小生一日去访友,在路途中偶有二媒婆议论府中择婿之事,故此方知,才得访 着。以进身记室之引,实望小姐之姻事。”绣翠道:“原来郎君有许多委曲,又如 此相巧。不负郎君求美之虔,偏是小姐所遗绫帕是郎君拾得。前二月中,小姐不见 了此方绫帕,寻得个意休不意休,幸郎君拾去,也不枉此遗。为何郎君不请媒妁求 之,以为记室进身耶?”王云道:“姐姐有所不知,小生岂不愿?只恐你家老爷嫌 门户不对;二则小生才疏学浅,一介寒儒,不能为小姐之配。那时亵渎,反成其怒, 故进身记室,访得小姐有怜才之真心,事有可望,那时再以媒妁求之,岂非两全其 美?此番举动,亦不为痴心妄想矣。”绣翠道:“郎君之论,果成金石。观君之貌, 甚是不凡,谅其才情自能通彻,何得自谦学浅?”王云道:“前小生在天竺进香, 偶尔兴发,题一首诗在墙,少顷有人和在后面,细观字迹,好似小姐之笔,不知可 是否?”绣翠道:“是虽是,郎君之言可为脱节:郎君曾未面会过,小姐未尝有字 迹与君,何以知小姐之笔迹?”王云笑道:“姐姐所驳,却也不错。小生去岁在虎 丘亭中,见过小姐之笔法,故此方知。”绣翠道:“郎君可为慧心之至。那时小姐 在寺壁见了郎君之诗,大赞不已,惟道前诗何不落款,遂和一首在后,自此回来, 每常不情不绪,是有所思之状。”王云道:“原来小姐亦知小生之作,不知小生之 名。题诗不落款,皆因贼秃之故。”绣翠道:“郎君自题诗,何关和尚?”王云道: “小生题完了诗,正要落款,遇见一僧讲话,打断笔兴,请至方丈待茶,故尔未曾 留名。今恳姐姐在小姐面前通一线之音,细道小生衷曲,望怜小生怀慕之情,几番 追访之私。”绣翠道:“郎君一片诚心,妾自当代言。”王云道:“还有件至紧之 事,要问姐姐。”绣翠道:“郎君有什么要紧之事?”王云道:“未识小姐可曾受 聘?”绣翠笑道:“这事郎君放心,我家老爷、夫人要择十分得意之婿,故尔耽迟 至今。”王云欢喜道:“这还有三分望想,祈姐姐早赐佳音,庶免小生之牵挂。” 绣翠道:“此乃大事,只可缓图,焉能急遽?况我家小姐性情十分端烈,倘有一言 激怒,那时无方可治,此事则不谐矣,只好慢慢诱言相探,未必他心似(原书下缺), 实非一朝一夕之事,郎君不可性急。”王云道:“听凭姐姐,若玉成小生姻事,那 时自当相报,再不忘姐姐之情也。”绣翠笑道:“只恐郎君日后不是今朝之话,将 妾付之流水。相亲相爱,惟小姐有之。”王云道:“姐姐何出此言!小生非薄幸人 也,何必多心。”绣翠道:“妾不过戏言,郎君何必介意。老爷、夫人将回,妾当 去也。”王云道:“千金重托,至祈在意,惟望佳音。”绣翠唯唯领命,回房去了。 正是: 情生处处皆留爱,春意绵绵无可耐。 相思多少好风流,遍地佳期成介带。 绣翠回房十分欢喜,得遂平生之愿,想:“云郎要我与小姐诉其根由,倘小姐 知此生才貌,约下婚姻,彼自去矣,奴之事则不谐了。若不说,又负云郎之托,莫 若迟延岁月,随机而进为妙。云郎问起,只说小姐正色,不能入话。”主意已定, 听见夫人、小姐回来,忙跑出去迎接不题。 且说王云自与绣翠交合之后,又有五六日不见绣翠出来,未免思想。一日,绣 翠出来与王云偷会,二人又做绸缪二次之事。王云问绣翠道:“小生心事,这两日 姐姐可曾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绣翠道:“还未曾。小姐这几日正怪贱婢,不知 何故?若触其怒,反成不美。”王云道:“小姐闺中遗下之诗,姐姐可能窃取一篇, 与小生一观?”绣翠道:“窃取诗文,断断不可,恐小姐查出,奴之性命休矣,恐 有人来,妾当去也。”遂急急走出不题。王云心中怏快,想道:“小姐怎么闺中圣 贤,若不可犯焉?有才人而下怜才,此皆绣翠之畏惧,不能与我调停,将如之何?” 自此绣翠少有得空,则出来与王云暗合,王云问小姐之事,只将言拒绝,王云那得 知晓。梦云身在闺中,茫然不知其情。二人来往已有月矣。 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府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安童,见绣翠丫 头时常出来与王云麻缠,每每看在眼中,想道:“这个小丫头到被云生弄上了,却 也气他不过。我明日拿住绣翠,与他作乐,不怕他不肯。”亦是合当有事,偏生绣 翠出来,走到王云房中去写什么,写完走出侧厅门来,安童见四壁无人,拦住绣翠 道:“有趣的绣姐姐,我同你到房中去耍子去来。”绣翠闻言怒道:“你这小猢狲, 在此胡言乱语,说些什么!我去告诉老爷,打断你的腿筋!”安童笑道:“你不要 在此装腔作势,我若说出来,叫你不好意思!快快依从我就罢!”又陪笑脸走上去 抱绣翠,绣翠将安童推开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敢说我!”安童道:“绣姐 姐,你不要嘴硬,我就说出来,叫你死而无怨!你前晚到云相公房中与他苟合,我 一一看见,难道你还抵赖不成?”绣翠被安童说出根由,不觉脸上就红一块白一块 起来,本是心虚的人,算来无处抵赖,反求安童道:“此事也是我一时主意差错, 好哥哥,你与我隐瞒了,不要说与他人知道。我到晚上来,此时夫人在里边等待。” 安童见绣翠已允,遂走开,放绣翠进去。绣翠脱身飞跑进去,到晚上,那里肯来赴 约。 却说安童到黄昏时候,指望绣翠出来,直守到半夜时分,也不见个影儿,正合 着痴汉等丫头。安童一天欢喜,反成烦恼:“到被这贱人哄了。此时不来,其情已 谬。我明日禀知老爷,叫他死也没处死。”又想道:“这莫要错怪了他,或者夫人、 小姐有事所差,不得脱身,也未可知。等到明日出来问他,再作计较。”次日在厨 下遇着绣翠,道:“你昨日好哄我呀。”绣翠高声道:“我哄你甚来?这猢狲在此 胡说!”将安童一等臭骂。安童敢怒而不敢言,忍气吞声,走到外边来道:“这个 小娼根淫妇,到被他一场发作。这样可恶,我明日饶了你些儿!”恨恨之声不绝。 一日,吴斌命安童去请云相公来说话,安童闻言,正要发前日之私,遂道:“老爷, 不如不要去请他罢。”吴斌道:“狗才!怎么不要去请他?”安童道:“这两日他 被一个妖精缠坏在那里,那有工夫来与老爷讲话!”吴斌道:“狗才!又来胡说了, 我府中有什么妖精迷人!多是你这狗才造言,快去请来!”安童道:“不是小人在 老爷面前多言,是小人亲眼见的。”吴斌道:“你见什么来?”安童道:“也不是 什么妖精,就是小姐府中绣翠丫头,同云相公眉来眼去,勾搭上了,非是一朝一夕 矣。此是小人目赌,焉敢造言?老爷可细细亲访。”吴斌闻言,大怒道:“这样事 情如何不早言,莫要是汝以私害公?”安童道:“小人怎敢!岂无对问?”吴斌怒 道:“我想他二人苟合,皆贱婢不端,我今将云章逐出,贱婢处死,方快我心!” 因安童一说,有分教,记室一番枉进,依然两地相思。正是: 记室空劳枉用心,一番风雨思难禁。 果然好事多磨折,不必寻常计较深。 毕竟吴斌怎生处置二人,且看下回分解。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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