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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吕厨子回家学舌 薛素姐沿路赶船 大凡妇人贵安详,切勿单身出外乡。虽是运逢星驿马,无非欲赶顺 风樯。奸徒唆激真难近,夫婿恩情岂易忘!不是好人相搭救,几乎 道士强同床。 吕祥跟了童奶奶、骆校尉回京,骆校尉托名呈换文凭,日逐支调吕祥住在那都 城热闹的所在,又离主人,又预支了工食,闲着身子,拿着银钱,看他在那棋盘街、 江米巷、菜市口、御河桥一带地方里闲撞,骆校尉支吾了半个多月,料得狄希陈已 是离了家里,方说凭已换出,算计打发吕祥回家。适值相大妗子因崔家小姑子出丧, 要赶回家送殡,遣牌驰驿,就捎带了吕祥回家。吕祥想道:“狄希陈等文凭不到, 断没有就上任之理。赍凭回去,这是他莫大的功劳。借口预支的工食,因自己在京 换凭,都已盘缠食尽,这要算在主人狄希陈的身上,从新另支六两,送他几站,托 些事故辞回,若不如他意,他便拿出挑唆素姐的妙着,给人个绝命金丹。算计得停 停当当,铁炮相似的稳当,所以沿途游衍,绝不着忙。 临到家十余里外,遇见了个卖糖的邻家,问他道:“你听见我主人家定在那日 起身? ” 那卖糖的道:“狄相公起身赴任,将已半月还多。”吕祥心里着忙道: “岂有文凭不到,便可起身之理?他只离了虎口,我的妙计便无可施,岂不是虚用 了一片好心?”垂首丧气,辞了相大妗子,独自回家。知道狄希陈果真行了一十六 日,极的个吕祥咬唇咂嘴,不住的跺脚。见了素姐,说道:“我不曾换的凭来,怎 么就等也不等,竟自去讫?一定是约在那里等我,叫我星夜赶去。快快收拾盘缠, 我就好收拾行李。”素姐道:“你爷行时,不曾叫你前赶,亦不曾说在那里等你, 也没说换甚么文凭。只说你在京可恶,捻出不用你了。”吕祥道:“奶奶,这说是 听得谁道?爷还说回家祭祖,内外挡饯,一步也不可离我。只因我吏部里认的人多, 换凭是大事,没奈何留我在京。我这如今不见拿着凭哩?我看没有凭,怎么去到任!” 素姐道:“你爷儿两个说的叉股子话,我这就不省的。你拿那换的凭来我看看。” 吕祥将凭递上。素姐接凭在手,当面拆了封皮。何尝有甚么文凭在内?刚刚只 有一张空白湖广呈文。吕祥方道:“不消说,这是我不谨慎,走泄了话,弄下的圈 套防备我哩!我船上的行李没替我留下么?”素姐问道:“没见说有甚么船上行李 留下。您这都是干的甚么神通!”吕祥道:“这爷就不是了。不带我去罢呀,哄着 我京里差不多住起一个月,盘缠够三四十两银子。我船上的行李可替我留下,怎么 也带了我的去了?可是扯淡!你京里另娶不另娶,可是累我腿哩,怕我泄了陶,使 人缀住我,连我的衣裳都不给了!” 素姐道:“怎么是另娶不另娶?你说说我听。”吕祥道:“爷在京里另娶了奶 奶,另立了家业,合奶奶不相干了。”素姐道:“是怎么另娶哩?真个么?是多昝 的事?”吕祥道:“多昝的事?生的小叔叔,待中一生日呀。”素姐道:“瞎话呀! 这一定是我来了以后的事,怎么就有勾一生日的孩子?我信不及。你说娶的怎么个 人儿?”吕祥道:“白净富态,比奶奶不大风流,只比奶奶多个眼合鼻子。”素姐 道:“贼砍头的!我天生的没鼻子少眼来?他强似我?你说他够多大年纪了?”吕 祥道:“奶奶,你可是琐碎,你年时没都见来么?”素姐说:“捣的甚么鬼!我那 里见他去?” 吕祥道:“奶奶,你年时到京,你没先到那里?你见咱家刘姨合小爷来呀?那 个半伙老婆子,是俺爷的丈母,那个年小的,就是另娶的奶奶。那童老娘没说是他 儿媳妇儿么?这都是奶奶你眼见的。奶奶临出京,你没又到了那里?他锁着门。可 是相太爷恐怕奶奶再去,败露了事,叫他预先把门锁了。那房子就是爷使四五百两 银子买的。听说奶奶你还到了兵部洼当铺里,那当铺也是爷开的,只吃亏了相太爷 外头拦着,奶奶没好进去。后头狄周媳妇合童大妗子都在铺子后头住着,另做饭吃。” 素姐气的脸上没了血色,道象那西湖小说上画的那个骷髅相儿一般,颤多梭的, 问道:“狄周是多昝另娶的媳妇呀?”吕祥道:“狄周没另娶媳妇呀!”素姐道: “那一年他两口子去送姓刘的那私窠子,狄周自家回来说他媳妇子死了。他没死么?” 吕祥道:“他死了甚么媳妇子!他留下他媳妇子伺候刘姨合小爷,甚么死!他寻思 一窝一块的, 刘姨, 小爷,童老娘,奶奶,小叔叔,都一搭里同住。”素姐道: “吕祥,你当着我叫的那童老娘合那奶奶这们亲哩!”吕祥道:“你看!谁不赶着 他叫老娘合奶奶,只我叫哩么!”素姐问说:“人都赶着他叫奶奶,可赶着我叫甚 么呢?”吕祥道:“也没听见人叫奶奶甚么。总然是撩在脑门后头去了,还叫甚么 呢?除的家倒还是爷提掇提掇叫声‘那昝姓薛的’,或说‘那姓薛的歪私窠子’, 别也没人提掇。”素姐又问:“如今那伙私窠子们呢?” mpanel(1); 吕祥要甚狄希陈的罪过,不说调羹和童奶奶都还在家,只说:“如今写了两只 大官船,兵部里讨的火牌勘合,一家子都往任上去了。丫头、家人和家人媳妇子, 也有三四十口人哩。”素姐道:“他可怎么又替我做的袍,打的带,张的蓝伞,可 是怎么呢?”吕祥道:“奶奶,伶俐的是你,你却又糊涂了!家里放着老爷老奶奶 的祖坟,爷做官,没的不到家祭祭祖?既然要回家住几日,不买点子甚么哄哄奶奶, 爷也得利亮起身么?”素姐道:“他既一家子都去罢,可又怎么下狠的只待缠了我 去呢?”吕祥道:“奶奶,你问爷的心里是真是假。这是‘反将计’,奶奶也不知 道了?” 素姐道:“你且消停说罢,我这会子待中气破肚子呀!我可有甚么拘魂召将的 方法,拿了这伙子人来,叫我剁搭一顿,出出我这口气!那忘恩负义的贱杂种羔子, 不消说,我啃他一万口肉!狄周这翻江祭海的,拧成股子哄我,我还多啃他几口! 情管爷儿们新近持了卧单,教打伙子就穿靴。吕祥,你算记算记,他去了这半个多 月,咱还赶的上他不?”吕祥道:“怎么赶不上?我等不赶了去取我的行李,找我 的工食么?”素姐道:“我算记妥着,我也待去哩!”吕祥道:“这有甚么难算计 的事?咱不消顺着河崖上去,咱一直的起旱,径到济宁,问个信儿,他的船要过去 了,咱往前赶;要是船还没到,咱倒迎来。脱不了他有勘合,逢驿支领口粮廪给。 只往驿里打听,就知是过去没过去了。”素姐道:“咱拿出主意来,即时就走。你 拣两个快骡喂上,我收拾收拾,咱即时起身。你只扶持着叫我赶上,你的衣裳工食, 都在我身上!” 吕祥道:“还有一说:我来家把爷的机密事泄漏了,我又跟奶奶赶了去,奶奶 合爷合起气来,爷不敢寻奶奶,只寻起我来,我可怎么禁的?”素姐说:“我只一 到, 先把你的行李合你的工食打发的你来了, 我再合他们算帐不迟。”吕祥道: “这还得合那头老娘说声,跟个女人才好。”素姐道:“说走就走,不消和他说, 除惹的他弟兄们死声淘气的,带着个老婆,还坠脚哩。你快喂头口,快吃饭,咱今 日还赶王舍店宿,明日赶炒米店。你看咱拴上甲马似的走的风响。” 素姐就只随身衣服,腰里扁着几两银子,拿着个被囊。备了两个骡,合吕祥一 个人骑着一个。刚只三日,到了济宁,寻了下处,走到天仙闸上,问了闸夫,知道 狄希陈合郭总兵的两只座船,从五日前支了廪给过闸南去,将次可到淮安。素姐心 忙,也没得在马头所在观玩景致,柴家老店秤买胭脂;吃了些饭,喂了头口,合吕 祥从旱路径奔淮安驿里打听。又说是五日前两只座船,支了人夫廪给,都已应付南 行。素姐这追赶兴头,也未免渐渐的懒散;又见那黄河一望无际,焦黄的泥水,山 大的浪头,掀天泼地而来,又未免有十来分害怕。对吕祥道:“河水凶险,差了五 六日路,看来是赶他不上,也只得是凭天报应他罢。你去打听那里有甚河神庙宇, 我要到庙里烧纸许愿,保护他遭风遇浪,折舵翻船,蹄子忘八一齐的喂了丈二长的 鲇鱼!” 吕祥走去问人,说是东门里就是金龙四大王的行宫,今日正有人祭赛还愿的时 候,唱戏乐神,好不热闹。吕祥回了素姐的话。素姐甚是喜欢,一来要许愿心,二 来就观祭赛;买了纸马金银,吕祥提了,跟着寻到金龙大王庙里。素姐在神前亲手 拈香,叫吕祥宝炉化纸,素姐倒身下拜,口里祷告:“上面坐着三位河神老爷:一 位是金龙四大王;那两边两位,我也不知是姓张姓李。弟子山东济南府绣江县明水 镇住,原籍河南人,姓薛,名唤素姐,嫁与忘恩负义,狗肺狼心,蛆心搅肚,没仁 没义,狠似庞涓,恶似秦桧,名字叫狄希陈,小名小陈哥,为正头妻。弟子与他养 娘奉爹,当家把业,早起晚眠,身上挪衣,口里攒食,叫他成了家业,熬出官来。 他偷到京师,另娶了老婆,带着新老婆的丈母合他老子撇下的亲娘,坐着船往四川 赴任,丢下弟子在家。弟子赶了他这一路,赶的人困马乏,百当没得赶上。河神老 爷有灵有圣,百叫百应,叫这伙子强人,翻了船,落了水,做了鱼鳖蟹的口粮,弟 子专来替三位河神老爷重挂袍,杀白鸡白羊祭赛。要是扯了谎,还不上愿心,把弟 子那个好眼滴了!” 那日正当有人唱戏还愿,真是人山人海。因还不曾开戏,人都闲在那里,都围 了殿门听素姐祷祝。有得说:“狄希陈可恶,不该停妻娶妻。”有得说:“狄希陈 虽然薄幸,为妻的也不该对着神灵咒的这般刻毒。”有得说:“这老婆瞎着个眼, 少着个鼻子,嘴象朴刀似的,也断不是个贤惠的好人。看他敢对着河神老爷这们咒 骂汉子,家里在汉子身上,岂有好的理?不另娶个,撩他在家里待怎么?这只是我 没做大王老爷,要是我做着大王老爷呵,我拿的叫他见神见鬼的通说!”素姐也只 妆不曾听见,凭这些人的议论。 将次近午,众人祭赛过了,会首呈上戏单,阄了一本《鱼篮记》。素姐因庙中 唱戏,算计要看这半日,回到下处,明日起身回家。叫吕祥问住持的道士赁了一根 杌凳,好踹了观看。背脊靠了殿檐的牌栅,脸朝了南面的戏楼,甚是个相意好看的 所在。吕祥站在凳旁伺候。 再说这河神的出处,居中坐的那一位,正是金龙四大王,传说原是金家的兀术 四太子。左边坐的叫是柳将军,原是个船上的水手;因他在世为人耿直,不作非为, 不诬谤好人,所以死后玉皇叫他做了河神。右边坐的叫是杨将军,说就是杨六郎的 后身。这三位神灵,大凡官府致祭,也还都用猪羊;若是民间祭祀,大者用羊,小 者用白毛雄鸡。浇奠都用烧酒,每祭都要用戏。 正在唱戏中间,这三位尊神之内,或是金龙大王,或是柳将军,或是杨将军, 或是柳将军与杨将军两位,或是连金龙大王,都在队里附在那或是看戏的人,或是 戏子,或是本庙的住持,或是还愿的祭主身上,拿了根杠子,沿场舞弄,不歇口用 白碗呷那烧酒。问他甚么休咎,随口答应,都也不爽。直至戏罢送神,那被附的人 倒在地上,出一通身冷汗,昏去许久,方才省转。问他所以,他一些也不能省说。 这日正唱到包龙图审问蟹精的时节,素姐就象着了风一般,腾身一跃,跳上戏 台,手绰了一根大棍,左旋右转,口里呷着烧酒。人有问甚么事体,随口就应。自 己说是柳将军,数说素姐平生的过恶,人人切齿。说金龙四大王与杨将军都替他说 分上,央柳将军别与妇人一般见识。柳将军说他设心太毒,咒骂亲夫,不肯轻恕。 这话都从素姐口中说出。 吕祥见素姐被神灵拿倒,在那戏台底下跪了磕头,替素姐百般讨饶。求了半日, 不见饶恕,心里想到:“预支了半年六两工食,做了一领缸青道袍,一件蓝布夹袄, 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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