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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扮青衣巧压才人 词曰: 试才无计,转以夫人,学婢灶下。挥毫泥中,染翰夺尽,英雄之气。 明锋争利芥针,投暗暗输心服意。始信真才,举止风流,行藏游戏。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门,自家回入阉内,看着壁上笑道:“这两 个小书呆,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他若说些大话, 躲了不来,还是乖的。倘真个再来,纵不受累,也要出一场大丑。” 正想说不完,忽山显仁带领两个童子,闲步入来。看着普惠对着壁上自言自语, 因问道:“普惠你看甚么?”普惠忽回头,看见道:“原来是山老爷。老爷连日不 来,闻说是小姐有甚贵恙,如今想是安了。”山显仁道:“正是这两日因小姐有病, 故未曾来。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见天色好,故闲步到此。你却自对影壁说些甚么?” 普惠道:“这事说来也当得一个笑话。”山显仁道:“何事?”普惠道:“方才不 知哪里走了两个少年书生来,借坐歇脚。一个姓赵,一上姓钱。小僧问道何事到此, 他说要访老爷。小僧问他要访老爷做甚,他说闻知山小姐有才,特来要与她一试。 小僧回说小姐有恙。因怜他是别处人,年纪小,人物清俊,就将小姐的事迹与他说 了,劝他回去,不要来此惹祸出丑。他不知好歹,反说要来出小姐之丑。临去,又 题了两首诗在壁上。说过三五日还要来见小姐,比较才学。岂不是一个笑话!”山 显仁道:“这壁上想就是他题的诗了。”普惠道:“正是他题的,不知说些甚么。” 山显仁因走近前一看,只见第一道写的是: 千古斯文星日垂,岂容私付与娥眉。 青莲未遇相如远,脂粉无端污墨池。 ──云间赵纵有感题 第二首写的是: 谁家小女发垂垂,窃取天然展画眉。 试看斯文今有主,也须还我凤凰池。 ──洛阳钱横和韵题 山显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惊又喜。因对普惠说道:“此二生出语虽然 狂妄,诗思却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普惠道:“两人都不满二十岁。” 山显仁道:“他既要来与小姐较才,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说小姐有 贵恙,未必见人,他故此回去。他说迟两日还要来哩!”山显仁道:“他若再来, 你须领来见我。”普惠道:“二生说话太狂,领来见老爷,老爷量大,还恕得他起。 若见小姐,小姐性子高傲,见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来。”山显仁道:“有我 在,这个不妨。”又坐了一歇,山显仁因要与女儿商量,遂抄了两诗,起身回去。 此时山黛因思想阁下书生,恹恹成病。又见父母忧愁,勉强挣起身来说道: “好些。”其实寸心中千思百虑,不能消释。此时冷绛雪正在房中宽慰她,忽山显 仁走来问道:“我儿这一会心下宽爽些吗?”山小姐应道:“略觉宽些。”山显仁 道:“你心下若是宽些,我有一件奇事与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亲 但说不妨。”山显仁道:“我方才在接引庵闲步,普惠和尚对我说,有两个少年书 生,要来与你较才,口出奢言,十分不逊。”山小姐道:“为何不来?”山显仁道: “因闻知你有病,料不见人,故此回去了。临去,题了两首诗在接引庵壁上,甚是 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mpanel(1); 山小姐接了,与冷绛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视。冷绛雪说道:“二生 诗虽可观,然语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气骄,这也怪他 不得。只是他既要来夺凤凰池,没个轻意还他之理。须要奚落他一场,使他抱头鼠 窜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窃取天颜,以为声价。”冷绛雪道:“这也不难,等他来时, 他是二人,贱妾与小姐也是两个。就是真才实学,各分一垒,明明与他旗鼓相当, 料也不致输与他。”山小姐道:“我与你若明明与他较才,莫说输与他,就是胜他, 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以为耻。” 山显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劲,你二人也不可小觑。若与他对试,不损 名足矣。怎么还思量要取辱他?”冷绛雪道:“这样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场,使他 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卖嘴。只是除了与他明试,再无别法。”山小姐笑道:“孩 儿倒有一法在此,输与他不致损名;胜了他,使他受辱。”山显仁道:“我儿再有 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来时,爹爹只说一处考,恐怕有代作传递之弊。可 分他二人于东西两花园坐下,待孩儿与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儿,只说小姐前次曾 被无才之人缠扰,待费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烦剧,着我侍妾出来,先考一考。 若果有些真才,将我侍儿压倒,然后请到玉尺楼优礼相见。倘或无才,连我辈不如, 便好请回,免得当面受辱。若是胜了他,明日传出去,只说连侍儿也考不过,岂非 大辱。就是输与他,不过侍妾,尚好遮饰,或者不致损名。” 山显仁听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绛雪也欢喜道:“小姐妙算,真无遗漏 矣。这两个狂生如何晓得。”大家算计停当,山显仁又叫人去与普惠说:“若题诗 书生来,可领他来见。”一面打点等候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辞了普惠回来,一路上商量。燕白颔道:“我们此来,虽 说考才,实为婚姻,怎么一时就忘记了。今做此二诗,将她轻薄,少不得要传到山 相公与山小姐面前,她见了岂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怀恨于我,这婚姻事断 断无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无益。况婚姻自有定数,强她不得。或 者有才女子的心眼与世人不同,见纨绔乞怜愈加鄙薄,今见了你我有气骨才人,转 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么:且回去与你痛饮快谈以养气,迟两日好与她对垒。” 燕白颔笑道:“也说得有理。”二人遂欢欢喜喜同走了回去。 过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气晴朗,又收拾了一径出城,依旧走到接引庵 来。普惠看见,笑嘻嘻迎着说道:“二位相公今日来的早,象是真个要与山小姐考 试诗文的了。”燕白颔因问道:“山小姐病好了吗?”普惠道:“虽未全愈,想是 起得来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来,我们去寻她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 普惠留住道:“此时太早,山小姐只怕尚未睡起。且请少坐,奉过茶,收拾素斋用 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颔道:“斋倒不消,领一杯茶吧,得老师一送更感。”普 惠果然邀入去吃了些茶,坐了半晌,将近日午方才同去。 到了山相公庄门,普惠是熟的,只说得一声,就有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就有 人出来说道:“请师父与二位相公厅上坐。”三人遂同到厅中坐下。又坐了半晌, 山显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来。燕白颔与平如衡忙上前施礼,礼毕,就以师生礼叙坐。 普惠恐怕不便,就辞去了。 山显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开口问道:“哪一位是赵兄?”燕白颔打一恭道: “晚生赵纵。”山显仁因看着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钱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 “不敢,晚生正是钱横。”山显仁道:“前在接引庵见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 真可谓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颔与平如衡同打一恭道:“书生寒贱,不能上 达紫阁黄扉,故妄言耸听,以为进身之阶。今既蒙援引,狂鼓之罪,尚望老太师宽 宥。”山显仁道:“文人笔墨游戏,上天下地,无所不可,何罪之有!只是小女闺 娃识字,亦无心僭据斯文,实因时无英雄,偶蒙圣恩假借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 焕奎壁之光,润文明之色,凤凰池理宜奉还,焉敢再以脂粉相污。”燕白颔道: “脂粉之言,亦愧男子无人耳。词虽不无过激,而意实欣慕,乞老太师原谅。”平 如衡道:“凤凰池亦不望尽还,但容我辈作鸥鹭游翔其中足矣。” 山显仁道:“这都罢了,只是二兄今日垂顾,意欲何为?”燕白颔道:“晚生 二人俱系远方寒士,虽日事椠铅,实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闻令爱 小姐著作悬于国门,芳名播于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楼下,愿竭微才, 求小姐玉尺一量。孰短孰长,庶几可定二人之优劣。”山显仁道:“二兄大才,倒 教小女可谓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然既辱赐顾,怎好固辞。但考之一途,必须严肃, 方别真才。”燕白颔道:“晚生二人短长之学尽在胸中,此外别无一物,听凭老太 师如何赐考。”平如衡道:“老太师若要搜检,亦不妨。”山显仁笑道:“搜检也 不必,但二兄分做两处,省了许多顾盼问答也好。”燕白颔与平如衡同应道:“这 个听凭。” 山显仁就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赵相公到东花园亭子上坐。”又咐咐两个家 人道:“可送钱相公到西花园亭子上坐。”又对燕白颔与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 陪,候考过再领教佳章。”说罢,四个家人遂请二人同入穿堂之后,分路往东西花 园而去。正是: 东西诸葛八门阵,左右韩侯九里山。 莫料闺中小儿女,寸心偏有百机关。 两个家人将平如衡送到西园亭子上去坐,且不题。 且说燕白颔跟着两个家人,竟到东边花园里来。到了亭子上一看,只见鸟啼画 阁,花压雕栏,十分美丽。再看亭子中,早已东西对面摆下两张书案,文房四宝端 端正正俱在上面。燕白颔心下想道:“闻她有个玉尺楼,是奉旨考才之地。怎么不 到那里,却在此处?”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楼中一处不便,故在此间。” 正沉吟不了,忽见三五侍妾簇拥着一个青衣女子而来。燕白颔远远望去,宛如 仙子。欲认作小姐,却又是侍儿打扮。欲认作侍儿,却又秀媚异常。心下惊疑未定, 早已走到面前。燕白颔慌忙出位施礼。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与燕白颔分东西 对面坐下。燕白颔不知是谁,又不好轻问,只得低头偷看。 倒是青衣女子先开口说道:“赵先生不必惊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书记 的侍妾。奉小姐之命,特来请教先生。”燕白颔道:“原来是一位掌书记的才人, 请问小姐为何不自出,而又劳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几位贵客要见小姐 试才,小姐勉强应酬,却又一字不通,徒费许多口舌。今辱先生降临,大才固自不 同,然小姐私心过虑,恐蹈前辙。今又养病玉尺楼,不耐烦剧,故遗妾先来领教。 如果系真才,贱妾辈望风不敢当,便当扫径焚香,延入楼中,以定当今天下斯文之 案;倘只寻常,便请回驾,也免一番多事。” 燕白颔听了,心下暗怒道:“这小丫头这等作怪,怎自不出来,却叫一个侍妾 辱我,这明明高抬声价。我若不与她考,他便道我无才害怕。若与她对考,我一个 文士,怎与一个侍妾同考。”又偷眼将那侍妾一看,只见满面容光,飞舞不定,恍 与阁上美人不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虽说才高,颜色或者转不及此。莫管 她侍妾不侍妾,如此美人,便同拈笔砚,也是侥幸。况侍妾之才,料也有限,只消 一首诗打发她去了,便可与小姐相见。”心下主意定了,因说道:“既是这等,考 也无妨,只是如何考起?”青衣女子道:“听凭先生起韵,贱妾奉和。”燕白颔笑 一笑:“既蒙尊命,学生僭了。”遂磨墨舒纸,信笔题诗一首道: 只画娥眉便可怜,涂鸦识字岂能传。 须知才子凌云气,吐出蓬莱五色莲。 燕白颔写完,早有侍妾取过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笑一笑道:“诗虽 好,只是太自誉了些。”因拈起笔来,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儿送了过来。 燕白颔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一时才调一时怜,千古文章千古传。 慢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属女青莲。 燕白颔看了不觉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这等敏捷。”因立起身来,重 新深深作一个揖道:“我学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还礼道:“先生请尊重。 俚句应酬,何足垂誉。请问先生还有佳作赐教吗?”燕白颔道:“既蒙不鄙,还要 献丑,以抒鄙怀。”因又题诗一首道: 爨下风光天下怜,心中情事眼中传。 河洲若许操舟往,愿剖华峰千丈莲。 燕白颔写完,侍妾又取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反 浅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仍送到燕白颔面前。燕白颔再展开一看,只见 上写道: 思云想月总虚怜,天上人间信怎传? 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 燕白颔看了不胜大异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么沉埋于朱门记 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负,要来与小姐争衡。理宜千 言不屈,万言不休。怎见了贱妾两首微词,便大惊小怪?何江淹才尽之易,而子建 七步之外,无余地也!”燕白颔道:“美人见哂固当,但学生来见小姐之意,原为 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贵高名者也。今见捉刀,英雄不识,必欲叙魏公雅望,此无 目者也。学生虽微才,不足比数。然沉酣时艺,亦已深矣。未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 沧海之余复有沧海。才美至于记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沧海矣,岂更有过者?乃即所 传小姐才美高名,或比记室才美之高也。”因又题诗一首道: 非是才穷甘乞怜,美人词调果堪传。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头常见莲。 燕白颔写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说道:“先生佳作末语, 寓意委婉,用情深切,实东坡、太白一流人。自须尊重,不要差了念头。”因又和 了一首,叫侍儿送过来。燕白颔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写: 春光到眼便生怜,那得东风日夜传。 一朵桃花一朵杏,须知不是并头莲。 燕白颔看了,默然半晌,忽叹息道:“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 那女子隐隐听见,问道:“此先生所吟吗?”燕白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 那女子又不好问,只说道:“妾奉小姐之命请教,不知还有甚么见教吗?”燕白颔 道:“记室之美已侥幸睹矣,记室之才已得教矣,记室之严亦已闻命矣,再以浮词 相请,未免获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无所命,贱妾告辞。敢再申一言,以代 小姐之请。”因又拈笔舒纸,题诗一首,叫侍儿送与燕白颔。因就起身道:“先生 请慢看,贱妾要复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带了侍妾一哄而去。燕白颔看了, 恍然如有所失。呆了半晌,再将那诗一看,只见又写着: 才为人瑞要人怜,莫诋花枝倩蝶传。 脂粉虽然污颜色,何曾污及墨池莲。 燕白颔看完,因连声叹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 何用!前日题庵壁诗说‘脂粉无端污墨池’,她今日毕竟题诗表白。我想她慧心之 灵,文章之利,针针相对,绝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爱杀。”又想道:“小姐既 有病,不肯轻易见我,决没个又见老平之理。难道又有一个记室如方才美人的与他 对考?若遇着一个无才的记室,便是她的造化。” 只管坐在亭上痴痴呆想,早有引他进来的两个家人说道:“相公坐在此没甚事 了,请出去吧,只怕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哩!”燕白颔听见说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心 下呆了一呆道:“进来时何等兴头,连小姐还思量压倒。如今一个侍妾记室也奈何 她不得,有甚脸嘴出去见人。”只管沉吟不走,当不得两个家人催促,只得随他出 来。正是: 眼阔眉扬满面春,头垂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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