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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仕至于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
莫贪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
损却精神,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说起那四字中,总到不得那
“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消魂。假如墙花路
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若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
的百年恩义,――
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不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听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
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父亲叫做蒋世
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别无男
女。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
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叫他学些乖巧。这孩子虽则年小,生得: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
人人唤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
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倒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
自己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
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
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
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
个不欢喜?闲话休题。
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
喜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途之鬼。兴哥
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七七四
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
不得蒋门亲戚陪侍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立支持。因话随
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妻作伴,
也好过日?”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
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
无伴,落得应允,央原媒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
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祥之后再议。”媒人回话。
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
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方才应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有
《西江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画楼结彩烛光辉,合卺花筵齐备。那羡妆奁富盛?
难求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亲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三巧儿。
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
是:
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驸马。
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若于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
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
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妇
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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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
惯和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娶过门来,果然娇姿艳
质,说起来比他两个姐儿加倍标致。正是:
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
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
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只推制中,不与外事,
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
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已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耽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
不曾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遭。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
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
了。如此已非一次。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
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
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路道?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
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
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
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
“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
己眼泪也挂下来。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了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兴哥便
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
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
个后生些的去,留下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
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侍,不许远离。吩咐停当,又对
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
揽火。”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下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
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洽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
闲。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良不节,得了个疟疾。
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把买卖
都耽搁了。
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
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吩咐了,果然数月之内,
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
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
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
朝来添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
景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户: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户。三巧
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吩咐推
开窗子,把帘子放下,三巧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
西行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
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道:“娘,限在我
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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