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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星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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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星期集 白开元译 我完整地得到了你 我深知你已经属于我,我从未想到应该确定你赠予的价值。 你也不提这样的要求。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你倒空你的花篮,我瞟一眼,随手扔进库房,次日没有 一点儿印象。 你的赠予融和着新春枝叶的嫩绿和秋夜圆月的清辉。 你以黑发的水浪淹没我的双足,你说:“我的赠予不足以纳你王国的赋税,贫 女子我再无可赠的东西。” 说话间,泪水模糊了你的明眸。 你匆匆离去,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不见你返回。 数年的开启库房,胸前捧着你宝石项链般的赠予,我冷漠的高傲颓然跌倒在印 着你足迹的地上。 忆恋中显示你爱情的价值,失去了你我才完整得到了你。 你甘露般的甜笑 你秀美的脸上闪现一丝甘露般的甜笑,倏地穿过闲谈的缝隙,不可思议地摇醒 了我昏眠的青春。 那是亿万事件的海滩上,游玩的大潮的波涛从海底卷翻上来的一颗罕见的珍珠, 此后欲见总无缘。 一瞬之间,陌生时刻的情感唱着行路之歌,从迢遥的休莽步人我半掩的窗口。 奇妙无形的手指在心弦上弹着相思曲,细雨蒙蒙的幽静的住处,一方滑落的看 不见的纱中的拂触,遗留在黄昏素馨花凄郁的幽香里。 于是想起一天无端惊疑的瞬间;想起远望着草枯的牧场消度的冬日的黄昏;想 起无伴的暮色中,落日的彼岸,情琴弹奏的无声的慕恋。 你走进了朦胧 冬天即将过去,好奇的曙光揭去雾幔。 我忽然看见文旦树枝萌发了沾露的新叶,这是生意盎然的奇迹。 我感到惊喜,就像蚁侄仙人在达玛萨河畔,惊喜地吟哦第一行诗句。 mpanel(1); 这几片新叶,在长久无声的鄙薄中,把隐匿的坦荡的音讯送人播 布的朝晖,犹如你该吐露的心语,而你默默离去。 春天已经不远,你我之间似熟还生的幕帘,不时飘动,边角卷翻。 调皮的南风也吹不倒隔阂。 无忌的时刻尚未来到,傍晚,你走进无可描述的朦胧。 创造之海――死亡之海 青春的边陲,残存黯淡的殷红。 消溶吧,它的迷恋! “明晰”之中,苏醒吧,我浑浊的眼睛!记忆和遗忘的颜料涂抹的悲欢的浓雾, 消散吧,像自轻的暮云! 我沉湎于落花残香的心灵四周,梦魂的蜜蜂嗡嗡翩飞,寻找无踪的芬芳。 从阴影锁闭的日子里,出来吧,我的心!走进阳光明洁的纯朴! 不瞬的目光漂向无语、无病、无愁的创造的大海! 我要踏上无目标的路程,在流年的喧哗中,平静地观赏万象,聆听乐曲;我要 隐身于作物收割完毕的辽阔平原的空廓。我要融人我冥想的娑罗树里,埋葬千百年 静默的生命。 乌鸦在罗望子树上聒噪,鹰隼溶入烈日烤化的高天的苍碧,渔夫在沼泽围堤捕 鱼。 沼泽对面古老的村落若隐若现,天穹淡蓝的极边,飘荡着缨络似的紫岚。兀鹰 在鱼网上空盘旋,鸬鹚默坐在竹顶,无浪的水中倒映出 纹丝不动的影子。湿风中弥散水藻的清香。 四周的生存之河,日夜流入众多的支流。 这天然的河水溶和千代生灵的丰繁的物品,在人类历史兴衰之上奔腾不息。 在生机勃勃的春天的终端,我今日倦乏地沉人生存之何的深处,波浪以我血液 平缓的节律潺潺地奏鸣。 让我的知觉在它的光影之上,漂向没有典籍没有争执没有烦恼的死亡的大海。 夏雨 没有收到请柬的夏雨降落原野,遮暗一行行棕榈树梢,将噪动注入堤内的碧水。 我渴望雨霖降落我的心田。 我出访了一些日子,异域的语言,与我心灵的语言难以沟通,心宫里先法举行 灌顶大礼。 缺少雨云灰暗的流动,生活是孱弱的。 恰似树木赐果的时间一年年增加,在圆形年轮上留下印迹,每年降雨的欢乐在 我的骨髓里,加添情趣的财富;在生活的画布。挥涂浓重的色彩;艺术家手指的示 意,刻在我心灵的年轮上。 当我坐在寂静的窗口,无所事事的时辰蹑足逝去,些许赐予留在我的祭坛上。 生活的秘财的仓廪里,聚集已被遗忘了的岁月的财富。 多种神笔勾画的我的躯壳,充盈全部才智的积蓄,在哪个时代洞察细微的目光 下完全裸露? 它望着“洞悉”苦修,像黯淡的黄昏星和晨底那样呼唤:“来呀,展露你自己!” 它露出真相的一天,我在我的光辉中看清我自己,如同心里苏醒爱恋的时候, 把离愁编成项链的时候,赋予贫苦以荣光的时候,死亡不意味着终结的时候,情女 真实地认识自己,真实地展示自己。 我已经抵达白日的末端 我已经抵达白日未端的黄昏的码头。 途中,我的杯盏盛满作品。 我以为这些是永久的路资,以不堪的苦痛换取它的价值。 在人的语言的市场卜我广收博采,部分积蓄献给爱的事业。 最终我忘记已有的建树,无端地采集成为盲目的习惯。 为填满多孔的空袋,牺牲片时的休息。 今日我发现路已经走完,路资消耗殆尽,手擎着在团圆的榻侧点燃的灯烛,今 日熄灭,抛入流水,任其漂游。 孤独的暮星在天幕闪光,迎着曙光,踏着暮色,我吹奏的最后缕笛音在残夜消 隐。 以后会怎样?华灯熄灭,奏乐停止的生活,一度也像如今的万物,充满真实, 我晓得,这,你会彻底忘怀,忘了是件好事。 不过在这以前的一天,你在这“空虚”的面前,献上一朵我爱过的春花吧! 我昔日往返的路上,枝叶飘零,光影交织,芒果树和波罗蜜树的枝叶间,苏醒 了雨声的抖颤,也许会幸运地遇见腰里夹着水罐、脚步惊觉地离去的妇人。 愿你从万象择选这一普通的情景,在暮色苍茫的黄昏,画在你追念的画布上。 不必做更多的事。我是光的情人,在生命的舞台上吹笛;不会抛下一个长叹缠 绕的孤影。 走上落日余辉之路的旅客,把一切企求交到尘土的手中,尘土冷谈的祭坛前, 不要敬献你的供品。 食品篮你带回吧,你那儿饥饿在窥望,来客坐在门口,时辰的钟声应和着生活 之流与岁月之流交汇的歌韵。 创造的祭火 扯去万年沙漠的厚幕,露出日期失落的古人类遗址的宏大骨架――它的生活场 所在历史无形的屏障后面。 它喧杂的世纪,把骚人墨客和其作品,埋入幽冷的深处。 萌芽的歌,蓓蕾欲绽的歌,前途无量的事物,那天堕人瞑暗,从隐秘滑向更深 的隐秘――浓烟之幔下的火星,出售的,未出售的,贴着一种价格的标记,一齐离 开人世的市场,未造成丝毫损失,未留下一块疮痂。 洁净、静寂的天宇,回旋着兆年。 扯断墨黑的脐带诞生于阳光下的一个个新世界,纵人泛着沤沫的田腾的星河漂 流,像雨季的闲云,像短寿的蛾蚋,最终到达年寿的终点。 浩渺的岁月,你是游方僧,创造从你深邃的冥想的波峰腾跃,跃人你冥想的波 谷。 “阐释”和“不可阐释”轮番地狂舞,你在狂舞的平静的中央坐禅,享受恒久 的欢乐。 呵,冷酷者,让我皈依你的教门。生与死,获取与舍弃之间是超然的安宁,创 造的熊熊祭火的心底,幽僻,稳定,容我造一座修道院。 我期望的苦修 我在心里望见,远古无声的苦修从坐禅的团蒲伸出手去阻截历史的喧嚣。 我望见峰峦叠蟑的山区。 惊叫好奇的目光射不进的,太阳照不到的幽谷里,隐士在石窟岩壁上作画,如 同造物主在漆黑的背景上描绘宇宙的肖像。 他们在画中倾注由衷的喜悦,而漠视自己的地位。 他们抹去自己的姓氏,不向外伸手乞求价值。 呵,无名氏,呵,形象的苦修者,我向你们顶礼! 你们划时代的业绩使我尝到从空幻的名声中解脱的滋味。 沉入揩掉姓名的神圣的黑暗中,你们纯洁了你们的修行。我颂赞那“黑暗”的 崇高。 你们无声的话语,在石窟里壮严地宣告:姓名前供奉的祭品和未来的名声,是 鬼魂的食品;献给无消化功能的“虚形”享受。 迷途者,不要追逐“虚形”,不要不接受当今的“阿诺普娜”①恩赐的食物。 我门口萨吉纳树的枯叶已经凋落,枝头洋溢着新叶的激情;仲春的码头筑在杰 特拉月中旬的河边。 中午的煦凤摇弄着枝梢;飞扬的尘上使碧空略显黯淡,百鸟的啁啾在风中作和 声的抽象画。 永流的瞬息之河中,翻腾着忘情活泼的生命的波浪;我的心在那波浪起伏中放 射光彩,像火焰树的叶片。 我手掬着此刻的赐予,这真实中没有疑虑,没有矛盾。 我创作歌曲的时候,心里充溢秀林的绿涛,清风的激动,霞光的延展,花开的 欢情。 心里走来无名的贵宾、没有地址的旅客。 它包含的真实顷刻之间臻于完满,不会爬到姓名的背上自吹自擂。 今时的地平线的另一边,我望不到的时光那儿,互不认识、互不亲近的千百万 个姓名互相拥挤推搡的时候,我无忧无虑影子般的名字,如不幸与它们一起蠕动, 那是该咒骂的贪梦蜃景。 我神往的黑暗中,静坐着宇宙之画的作者,没有姓名,在欢乐中露面。 ①杜尔迦女神的名称之一,意谓“布施女神”。 创造的幼稚 痴情的心儿说:“我整个王国送给你。” 这话幼稚,不切实际!那王国如何赠送?我如何接受? 它是七大洋分隔的一个洲,辽阔、无声,不可跨越。昂首于云遮的山巅,脚伸 入幽黑的地洞。 我的躯体仿佛是不可登陆的星球,借助望远镜只发现气环的一些孔隙。 我所说的整体,其实没有姓名,它的剖析图何时画好? 谁与它保持直接交往的关系? 从处女地收集的碎片,拼凑成的形体,才有了个名字。 四周的天空布满失败和成功的愿望的光影,复杂感情的缤纷的影子,降落心田; 风中并存着冬天、春天;看不见的生动的游艺,谁讲得清楚?谁用语言的手将它抓 住? 生活的地域的一条界线,因工作繁复得以固定,另一条界线上,受挫的探索化 为空中的云雾――绘画的海市蜃楼。 个人世界出现在人间生死狭小的交汇处。 在无光的地区,广泛的蒙昧中积聚着陶醉的力量和未赢得价值的光荣。 未萌芽的成功的种子在泥土里。 那儿有胆怯的羞赧,隐蔽的自轻自贱,平淡无奇的经历中,戴着自怨自艾的面 具的各种素材――浓重的幽黑鄙视着死亡手中的宽宥。 这是未成熟的未绽放的我,这是为谁?有何用处?携来如诛肇始,如许隐喻。 情感中束缚的语言,无法倾吐,无法忍受的创造的幼稚,在庸碌的深处毁于一 旦。 哲人拽着奥秘的面幕工作,花儿藏在蓓蕾的面纱下,艺术家未竟的事业放在暗 处,已有一些迹象表明,幽禁的整体已在“发现”的路上。 他在我中间的参禅没有完结,所以凝重的沉寂环围着我,我不可得,小可识; 他在未知的圈子里进行创造,还没有到对人昭示的时候。 大家站在远处一说“了解”的人并不了解。 福音的塑像 四周仿佛麇集着恶咒召来的煞星,从心底撒开一张无形的网,牵动血管,疼痛 难禁。 痛苦仿佛无边际,绝望中仿佛找不到出路,只得在幽冥中摸索。 厄运的重压下,高楼往下塌陷。 这时,目光超过现时的城堡,飞往悠悠往昔的地平线――女神在举行宴乐会。 王朝的废墟的黑影里,影影绰绰的乐师操湿婆的神琴,弹唱往世流传的骇人听 闻的神话故事。 用对难忍的悲痛的回忆之线,织成了那个故事。 那天轰响着惨烈的灾祸的霹雳,死亡疯狂地吼叫,艺术女神最柔韧的弦索弹出 恐惧的战栗。 我望见创造的殿堂里,从心底喷发的哀伤、羞惭、苦恼的烈焰冷却下来,凝成 不燃的福音的塑像。殿堂外面,山一般熄灭了的痛楚的灰烬,无光、无语、无义。 美好的早晨 熹微的晨光中,布谷乌断续地啼叫,听似一声声爆竹。 泛彩流金的云朵,在空中缓缓飘移。 今天是集日,田野的上路上,牛车载着米袋和盛满新榨的甘蔗汁的陶罐。 村姑的背篓里,装着竽头、生芒果、萨吉纳树的嫩茎①。 学校里的钟敲了六下。 钟声和霞光明艳的色彩在我心间交融。 我搬张椅子,坐在墙边夹竹桃树下。 东方天空射来的阳光,除扫着草叶上班驳的暗影。 凉风习习,两株并立的椰子树的枝叶沙沙地摇曳好似双胞胎婴儿甜蜜的啼哭。 石榴树光润的绿叶后面,露出了几个可爱的小石榴。 杰特拉月跨入了最后一个星期。 天海里春天的风帆,松乏地垂落下来。 营养不足的苇草形容枯槁;碎石路两旁,欧洲的季节花,色泽消退,萎靡不振。 异国的西风吹入杰特拉月的庭院。 不情愿也得披条薄毯。 花池里水在轻漾,芳草在摇晃,金鱼敏捷地游泳。 孩子们游玩的山坡上,茂密的奈蒲草丛簇拥着一座四脸石像。 它仿佛立在流淌着时光的遥远的岸边,表情冷漠。 节气的抚摸渗不进它的石躯。 它的艺术语言,与林木的言词毫无共同之处。 从地府升起的精气,日夜传遍每棵树的枝叶,石雕独居在广博的亲谊之外。 很久以前,艺术家在它体内注入的奥义,像财神药叉的死了的财宝,与自然之 音素不往来。 七点,流云消逝。朝阳爬上墙头,树荫萎缩。 从花园后门进来个小姑娘,两条辫子在背上摆动。 她手扶竹竿,放牧两只白鹅和一群雏鹅。 这对白鹅夫妻神态肃穆地尽着保护儿女的职责,小姑娘肩负重任,她手中一只 雏鹅的心跳,激起幼小的母亲心里甘露般的爱怜。 我很想挽留这美好的早晨。 可它轻闲地走来,轻闲地离去。 它的送别者,已在自己欢乐的宝库里,偿还了它的债务。 ①萨吉纳树的嫩茎和果实可作为蔬菜食用。 一个人是一个谜 一个人是一个谜,人是不可知的。 人独自在自己的奥秘中流连,没有旅伴。 在烙上家庭印记的框架内,我划定人的界限。 定义的围墙内的寓所里,他做着工资固定的工作,额上写着“平凡”。 不知从哪儿,吹来爱的春风,界限的篱栅飘逝。“永久的不可知”走了出来。 我发现他特殊、神奇、不凡,无与伦比。 与他亲近需架设歌的桥梁,用花的语言致欢迎词。 眼睛说:“你超越我看见的东西。” 心儿说:“视觉、听觉的彼岸布满奥秘――你是来自彼岸的使者,好像夜阑降 临,地球的面前显露的星斗。” 于是,我摹然看清我中间的“不可知”,我未找到的感觉,时时在更新”。 不可知的鸟儿 街上走来一位游方僧,站在你的门口唱道:“不可知的鸟儿飞进竹笼。”于是 愚痴的心儿说,我捉住了捉不住的东西。 你沐浴完毕披散着湿发,站在窗前。 “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远望的眼睑上,“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戴镯的手腕 的柔嫩里。 你派它去乞施,它一去不归;你不知道游方僧在唱你的故事。 你像乐调,在单弦上往返。 单弦琴是你容颜的笼子,在春风中摇晃。 我胸口捧着琴漫游,为它上色,折花,溶它在心里。 我弹奏时忘记它的形状,弦儿跳荡着消失。 “不可知”出走进入宇宙,在树林的葱郁里媳戏,在金色花的芳菲里隐居。 你啊,不可知的鸟儿,栖息在团圆的笼子,装饰一新的笼子里吧。 别绪盈满翅翼、飞行延迟的所在,不知鸟巢在哪儿,它的幽会在地极的彼岸, 一切景观的隐逝里。 那一瞬间 林鸟最后一首歌,沉入漆黑的夜色。 空气凝滞,树叶不晃,透明的星星仿佛降落在老楝树蝉鸣骤息的奥秘上。 这时你突然异常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永世不忘你。” 未点灯的窗前,我的身子模糊不清。 在阴影的掩护下。你打消了倾吐隐衷的踌躇。 那一瞬间你爱情的宫殿,屹立在我无边的回忆的地基上。 那一瞬间的悲欢,由光阴的琴弦弹响,飘向无尽的来世。 那一瞬间我的小我,在你真挚的感情中获得了无限。 你发颤的嗓音使我生命的苦修,得以品尝成功的琼浆。 较之你世界的无数事物,我更充实,活得更有朝气。 那一时刻之外的万物,微不足道。 那一时刻的外面有死亡,某一天我将退出形象辉煌的舞台。 在可感的悲欢的天地里,我回忆的影子,向有形的无量认输。 门前的火焰树底下。你每天亲手浇水,这至关重要。 今后你把我椎往枝叶外面宇宙无际的混沌里,那无关紧要,我等待着。 给拉妮黛维①的信 一 最近我搬家了。 两间小屋构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现在我把原因告诉你。 高堂吹嘘自己“很大”,将真正的“很大”轻慢地拒之门外。 我的小屋不自夸“很大”,不学愚笨的纨绔弟子,狂妄地参加“无限”的比赛。 我无意在屋里满足天空的欲望;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 它。 环境幽静。 “遥远”来到我的身边。 坐在窗口我浮想联翩――所谓“遥远”其实是美。“遥远”在美的中间。 美局限于定义,又超越各种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独居,在每一天里,又 属于永久。 记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轿子穿过田野;一共有八位轿夫。 我看见一位轿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职业的低贱,似脚带断 绳高翔的大鹏。 神因着他的美赐予他恢宏的荣誉。 远空与人最亲;如若关闭窗棂就无从看见。 世俗的家庭,贪欲是壁垒,将眼馋的东西囚禁在近处的樊笼里。 忘记贪欲会伤害爱情,如忘记野草压挤农作物。 我写诗,作画。 围绕“遥远”做我的游戏;我用各种服装为它打扮,就像苍大的诗人,用黄昏、 拂晓打扮地平线。 我做的事情中没有贪婪,没有私利,也没有我自己。 富有“遥远”的工作中,每时每刻有我的广宇。 与此同时我望见死的甜美形象、静寂的悠远、生活四周无浪的大海。 丰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脱。 二 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叶。 迟迟不复信是我的性格特点。 我写信极像我作画。 它不通报事件。 它本身是消息。 形象在世上漫游,我作的画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门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繁复的破立,繁复的组合,或凝成理念,或显示于意象,言语的罗网最终 活捉那些天鸟。 心儿在风中侧耳静听,寻觅那寻觅语音的理性。 今日它圆睁双目,踏上线条的世界的大路。 它寻望,它说:“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态”的旅程。 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过,他也无声他说:“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传来号令“拉开帷幕!” 雾气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千眼雷神因陀罗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看见即创造,他看见的盛大节日千古绵延。 三② 无垠的天宇,“线条”的旅客乘时光的轻舟,在幽暗的背景前跳“形体”之舞; 无声的“无限”的心声,用无句的“有限”的语言和暗示来表达,有量之美用花篮 装“无量”的欢乐的财富一它不是内容,不是思想,不是语句;仅是形象,用光线 塑造。 太初创造的第一刻的音籁,今日传人我心中一一揭去无始之夜的面幕说:“请 看!” 这些年我在幽僻处自言自听。③ 从那儿转移到另一个幽暗处。④ 我自画自看。 宇宙布满天神观赏的座位,我在他旁边,制造观赏的对象。 ①拉妮。黛维曾照料泰戈尔的晚年生活。诗人弥留之时口授的诗是她记录的。 ②泰戈尔在此信中阐述了他的绘画艺术观。 ③指写诗。 ④指作画。 致苏汀特罗纳德达塔①的信 一 近来我迷上了线条。 辞藻是豪门女子,私囊丰殷,②尖嘴利舌,安抚她颇费神思。 线条出身贫贱,性情温顺,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挥树枝开花、结果,是快活地履行责任。率领树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饶有趣 味的职业。 枯叶飘落,纷纷扬扬,彩蝶舒翼飞舞,入夜,流萤点点,忽明忽灭。 丛林的宴会厅里他们是风流倜傥的贵宾,不受任何人的质询。 辞藻管教严厉,对我毫不客气。线条从不责备我纵声大笑。 许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丢失,有空闲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内宅。因而心里潜 藏多年的放荡不羁者,勇气陡增。 他挥毫作画,不考虑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众的褒贬。 二 我心情舒畅。 我的画笔没有套上“闻名”的笼嘴。 名气不来制约我的意志。 一开始就未允许原有的交椅搁在作画的胸脯上,它没有规劝我维护荣誉,那名 气拖着臃肿的身体,已经无所作为了。 为了保护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门口;在正经事情的面前筑了个祭坛,上 面一层层置放千百个主人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在。和时令之王的彩笔一样,我的画笔是自由的。 ①苏汀特罗纳德。达塔(1901一1960),孟加拉语诗人。 ②孟加拉语中,字辞与财富是一个字,这里一语双关。 致杜尔察迪普拉萨特①的信 你要我谈创造歌曲的体会,我俱怕谈体会,可又非谈不可。 人凭智慧成功地创造了语言。 人的感知是哑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哑巴用手势表达心意,不作解释。 幽寂的宇宙拥有韵律,拥有表现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无限时空里,规定了舞蹈的轨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无数形 象。 它心里炽热的情感,此花草到繁星,寻找自己的隐喻。 人的感情强烈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必然寻找话语――静默下来的话语、寻找技 法,寻找暗示,寻找舞蹈,寻找音乐。推翻原来的含义,扭曲规则。 人在诗里写静默的心声。 人的感知选择音乐作为载体的时候, 把闪电般活跃的原子群似的乐章拘禁在 “有限”里,教它动作,引它奇妙地旋转、跳幻,“有限”内就擒的舞蹈,获得以 歌塑成的形象。无语的形象群,汇集在创作的厅堂。系足镯的“激情”参加洒红节, 形象的舞女协调来宾的节奏。 借助文字、音符、线条表达理解的,是学者。 歌曲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他们的心儿说:“我体味,感受哀痛,观看形象。” 他们在理论上很贫乏,血管里却荡漾着乐音。 有机会你可以请教纳罗特隐士②;当然不是为掌握煽风点火的伎俩,而是为抵 达不受定义束缚的理论的新岸。 ①孟加拉音乐理论家。 ②印度传说中的隐士,通晓音乐、但喜欢搬弄是非,引起争吵。 致查鲁昌德拉瓦达贾萨①的信 我们果真期望伤逝的完结? 其实,我们也为伤逝自豪。 我们最强烈的情感,也难承负恒久的真实一一这句话里没有慰藉,痛苦的骄傲 受到打击。 生活把全部积蓄散布在光阴行进的路上;在它不停转动的轮子下,深挚感情的 印迹也会湮灭。 我们亲人的故世,对我们唯一的期求是:“记住我。” 然而生命有无数期求,它的呼吁从四酞、方向心儿汇集;现时的丛集之中,昔 日的唯一祈愿必然逝灭。 死者的痛苦解除,遗言犹在。 伤逝执拗地继续欺弄生活,蛮横对生命的使者说,“我不开门。” 生命的沃土生长各种作物,任性的伤逝在其间占据一块庙堂的公地,任其荒芜 成为意愿的沙漠,不向生活纳税;就死亡的遗产一事,控告流年,虽一天天败诉, 不承认失败;甚至要把心儿埋入它的坟墓。 大凡傲岸是羁勒,牢固的羁勒是伤逝的傲岸。 财产,名誉,一切欲望包含梦幻,浓重的梦幻贯透伤逝的欲望。 ①文学刊物《异乡人》的编辑。泰戈尔的许多作品曾在该刊物上发表。 未知的味觉死去了 孩提时我常在心扉上画自己的肖像__我骑着一匹野马,没有马镫,没有笼嘴, 黄昏在盗贼出没的荒原上奔驰,马蹄扬起尘土,大地在后面挥动纱中呼喊。 第一颗黄昏星在天边闪烁。 一间等待的无眠的草房里,泄出焦灼、孤凄的灯光。 犹如曙光的征兆,在杜鹃第一声啼叫时的残夜出现,将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 我的心田倘徉。 对我来说,世界起码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缤纷了我心原的地平线;正走来的爱情,使我沉湎在发生着正 常、反常的事情的梦中。 爱情的意象与史诗时代冒险的愉快浑然交融。 而今我对世界有大体的了解,但获得的许多消息摘自剪报。 心灵的舌头上,未知的味觉死去了,再也尝不到爱情的圣殿里__可能中的不 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闲谈中的神话。 情人中间,那个住在七大海洋沙滩上的佼佼者①已被我遗忘,她中了魔,昏睡 着,叫醒她需要找一根点金棒。 ①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 我要写无情的歌 那天我们在蓝天下的红土路边聚会,大家坐在绿茵茵的草坪上。 南边一行行婆罗树,苍老、高大、挺拔。 它默默地矗立着,视而不见妖娆的弯月。 远处一棵参天大树,像是湿婆神静修林的卫乓,眼神坚毅、冷峻,厌恶杜鹃的 倦鸣。 几个人邀请道:“夜深了,诗人,朗诵诗歌吧。” 我打开古诗集,读了几首,心里十分懊丧。 这些珍藏的壁玉,是那么柔弱,那么怯场,嗓音是那么细微,那么犹豫。 她们是深宅的闺秀,戴着金线缀花面纱,走不惯土路,步履鹅一般地蹒跚。 古诗里称她们是胆小的玉女。 她们受到赞美,享有盛誉,她们的足镯在高墙内卧室的床榻上丁当作响。 她们幽禁于技巧精熟的樊篱里。 参加路边聚会的这些人,打碎了家庭的桎梏,脱掉了手镯,抹去了额上的吉祥 痣。 他们是朝觐者,不会回到卧房的诱惑之中,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不知倦乏; 他们身穿土灰色衣服,望着天上的星儿寻找道路。 他们没有娱悦他人的责任;多少个赤日炎炎的正午,多少个漆黑的子夜,在幽 深的岩洞里,杳无人影的旷野里,在无路可循的密林里,他们的呐喊激起宏浑的回 声。 我从哪儿将他们推上褒贬的评判席? 我弃座起立。 他们忙问:“您去哪儿?诗人。” 我答道:“我要走进艰险,走进冷酷,带回坚强、无情的歌。” ①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 劫① 新的一劫。 创造之初,在茫茫太空,以光划定时间的界限。 从最大的亿万年的圈子里,飞出星辰的蛾蚋,数不胜数。 它们迎着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钻出洞穴,循环地展翅飞翔,从一重天飞向另一 重天。 起先它们潜伏在浑沌里,进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飞行――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产 生赴死的难抑的冲动;不知道哪个中心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渴望疯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们在无边无虑的奥秘中找寻年寿的耗竭。 直至劫的黄昏,火焰黯淡,飞行艰难,翅翼脱落,它们湮灭在永恒无形的光明 里。 在星系远伸的视线之外,地球的版图上,光影以极小的时间单位,确定人类时 代的范围。 星系的一瞬间,完成了创造和毁灭。 阔大的界限内,短促的时间轨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贾罗无声地消逝于沙海。 撒玛利亚、亚西利亚、巴比伦②、古埃及,伟丽地登上时光围墙内的历史舞台 上,像淡墨写的作品,留下淡淡的痕迹,随后一一消失。 它们的愿望像昆虫,飞往无际的迷蒙。 英雄们起誓:让那愿望衍变的功业的塑像,万古不朽! 他们建造了壮丽的凯旋门。 诗人表示要把实现那愿望的苦痛,写成隽永的诗篇。 太空无涯的纸上,正用灼热闪光的字母,书写渺远的星体上祭火的咒语,念一 句咒语的工夫,时代的凯旋门倾坍,诗人写的史诗无声无息,剽悍民族的历史在傲 慢中逝灭。 今夜,面对不瞬的星光,我在藤架下向伟大的时空膜拜。 让向往的不朽,像儿童小手里的玩具,落入尘埃飘逝吧! 我不断获得充溢甜浆的时刻,谁来核定它的界限? 它无量的真实,不会纳入生存亿万年的星系;劫数之未,它的灯烛熄灭,创造 的舞台陷入黑暗,在毁灭的后台,它静等下一个劫数。 ①印度典箱《吠陀》云:一劫为86亿4千万年。 与他分开 他在我降生之日便与我形影不离。 他已经年迈,与我浑然一体。 今日我对他说:“我要和你分开。” 他在千万辈先人的血流上漂来;他怀着一代代的饥渴。 远古的乞丐――他,在悠远的往昔之河,用情感搅翻出昼夜,从而获得新生命 的载体。 他的吼叫搅浑了从太虚传来的天籁。他伸手掠走祭坛上我摆的供品。 欲望之火烤得他一天比一天枯瘦,在他“衰朽”的庇护下,我永不衰朽。 他每时每刻赢得我的怜悯,所以死亡抓住他时,我愁闷,我是不死的。 今日我要分开,让这饥饿的老叟待在门外,食用乞食;缀补破烂的披毯;在生 死之间,在阡陌纵横的田野,捡起遗落的稻穗。 我坐在窗前,望着他――远方的旅客。 他来自众多身心的众多道路的交叉处,来自大大小小的死亡的渡口。 我坐在高处俯视,他处在混乱的梦境中,处在希望、失望的沉浮和哀乐的光影 中。 我像看木偶戏,心里暗笑。 我自由,我透明,我独立。 我是恒久的光辉。 我是创造之源的欢乐的流水。 我贫苦,骄傲之墙包围着我,我一无所有。 ①古印度文明遗址,今属巴基斯坦信德省。 ②西亚古国。 远眺 我在秋阳下远眺,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新颖。 平日劳瘁的双目,已丧失视力。 恍惚中我觉得我是香客,听着诵咒从未来飘然而至。 泛舟上游的梦流,我到达本世纪的码头。 我惊异地四望,我看见我在自身的外面――熟悉的身份的彼岸,我是其他时代 的陌生的我。 我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致,我盯着他,像蜜蜂俯贴花瓣。 我赤裸的心,沉浸于万象之中。被喧哗的污手弄脏,容貌毁损, 身穿受欺的道袍,此刻,他的破旧纱巾飘落了,以存在的完满价值,和不可描 述的姿态显现。 在世上受到极端的鄙夷,至今说不出话的哑巴;在我面前打破了滞涩的沉默, 有如将晓的残夜上第一声动人的鸡啼。 我――长途跋涉的旅人,游历了我近处的世界。 它的“现代“的裂缝里,露出万世的奥秘。 焚身殉夫的烈女莫非也是这样一透过死亡的破帘,以新的目光,发现永生的辉 煌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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