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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长夜漫漫,一灯莹莹。 徐小鹤纱帐半垂,倚床深思。 日间那个姓“宫”的病人,无凝占据了她整个思维,一脑子全是他的影子…… 这个人的奇怪出现,忽然消失,特别是把他与未后费捕头等官人的来访,一经联想, 更加添了几许扑朔迷离。现在,徐小鹤已经几乎可以直觉地认定,这个人便是费捕头等 官方所要急急捉拿的那个所谓的“刺客”了。 这些日子以来,闹得南京天翻地覆、风声鹤唳的这个神秘的人物,也就是他了? 真正想不到,一个身负如此高超奇技武功的侠义勇者,外表竟然一派斯文,若非是 自己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万万难以取信。 只是,经过这么一闹,特别是他的身份已经败露,他还会再来找自己或是陆先生看 他的“伤”吗? 这个人――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连日以来他所杀害翦除的那些人,不是当今权 贵,即是明末降臣叛将……这么做无疑大快人心。只是,仅仅只是行侠仗义?抑或是还 负有别的更深的意义?那可就耐人寻味了。 徐小鹤之所以这么联想,自非无因,特别是她此刻手里掌握着对方所遗失的一件东 西。 一件特制的束腰软带。 特别是藏置在软带内层的那一件“神秘”的东西――想着这一点,徐小鹤便敢断定, 这个人一定会回来面向自己索取,时间多半应在今夜时分。 是以,她衣带不解,睡眼半睁,便是专为等着他了。 狗一遍一遍地叫着。 远处有人在敲着梆子…… 这一阵子情况特殊,官府差役夜巡森严,除了例行的打更报时之外,更加添了武弁 的按时夜巡,遇有夜行不归、行踪不明的人,都要严加盘问,特别是住栈的客人,三天 不去,都须向官府报备,还要找寻买卖字号的铺保,麻烦透顶。弄得怨声载道。入夜之 后,如非有特别事故,差不多的人,干脆连门也懒得出了。 倚过身子来。 徐小鹤睡眼半睁地把灯焰拨小了,小到“一灯如豆”。 像是三更都过了。 她可真有点困了――那个人大概不会来了。 刚刚打了个哈欠,想站起来把衣裳脱了,一个人的影子恰于这时,映入眼帘。 隔着薄薄的一层白纱窗帘,清晰地把这个人颀长的身影投射进来,那么一声不哼地 站着,乍然一见,真能把人吓上一跳。 徐小鹤打了个寒噤,一时睡意全消,蓦地由床上站起来,低声叱道:“谁?” “徐姑娘――是我!” 声音极是低沉,却清晰在耳。 紧接着,这人把身子移近了。 “我们白天见过!”这人说,“请恕失礼,我进来了。” “慢着!” 徐小鹤一个转身,来到桌前,一伸手拿起了早已置好的长剑,顿时胆力大壮。 “是宫先生么?”她小声说,“你等着,我给你开门。”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说了句什么。 蓦地纱帘双分,人影飘忽――一个人已应身当前。 苍白、高硕、目光炯炯,把一条既黑又粗的油松大辫子,紧紧盘在脖子里,衬着他 一身深色长衣,虽说面有悴容,却是神武英挺,乍然现身,有如“玉树临风”,却是不 怒自威,有凌人之势。 徐小鹤亦不觉吃了一惊,霍地退后一步,握紧了手里的长剑。 定睛再看。 mpanel(1); 可不是吗?正是日间来找自己看病的那个姓“宫”的人,只是彼时所见,其人病奄 奄一派斯文,较之此刻的神武英挺,就气质上来说,简直判若二人。 “姑娘有僭――”来人深深一揖,略似歉容地道:“深夜打搅,殊有不当,日间一 见,悉知姑娘亦是我道中人,也就不以俗礼唐突,尚请勿罪。” 徐小鹤这一会才压制住那一颗卜卜跳动的心,她虽说练功有年,亦有高来高去之能, 却以父师宠爱,家境既优,一向鲜有江湖夜动,更乏历练,尤像今夜这样与一陌生男子 独自见面,简直前所未见,自是心里大感惊惶。 好一阵子,她才似明白过来。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当然!”来人窘笑了一下,“白天去得匆忙,不及向姑娘称谢,药钱也没有 付……” “这不要紧。” 徐小鹤含笑说,“随便哪一天,你路过药店,交给柜上也就是了,又何必劳你大驾, 深更半夜地还要跑上这么一趟?” “当然不是这样――”来人冷冷地道:“姑娘何必明知故问?请将白天在下遗失的 东西发还,感激不尽。” “这就是了。” 徐小鹤微微一笑,试探着问:“你说的是一条束腰的带子?” “正是――”来人点点头道:“请姑娘赐还,感激不尽。” “这个……”徐小鹤轻哼了一声:“这东西对你这么重要?公先生!” 微微一笑,她神秘地接着道:“我是说‘公鸡’的那个公,你是姓这个姓么?我原 以为你姓的是那个‘宫殿’的宫呢!” 来人陡地为之一惊,剔眉扬目,似将有所发作,念头一转,却又改了神态,一双精 华内蕴的眼睛,直向面前姑娘逼视不移。 “这么说,姑娘你看见那封信了?” “嗯……”徐小鹤点头说:“我看见了。” 姓公的脸色益见阴沉,冷笑道:“你拆开看了?” 徐小鹤为他敌意的眼神逼得不自在,她生性要强,却也不甘为人威势降服。 聆听之下,偏不正面回答。 “你以为呢?” “说!”姓公的似已掩不住心里的震怒,“你可曾拆开看了?” 徐小鹤赌气地把脸一偏,娇声一呼―― “偏不告诉你。” “你――” 随着姓公的踏进的脚步,凌然气息,直冲而前。徐小鹤本能地乍生警惕,身子一转, 闪出三尺之外。 “你要怎么样?” 一言未尽,眼前姓公的已出手向她展开了闪电般的攻击。 随着他快速的进身之势,一掌正向徐小鹤右肩头拍下,说是“拍”其实是“拿”, 五指箕开一如鹰爪,其势凌厉,却又不着痕迹,宛如飞花拂柳,春风一掬,直向她肩上 抓来。 徐小鹤身子一缩,滑溜溜地向旁边跃开。 她自幼随父练功,十二岁蒙陆先生垂青,传以绝技,非只是医术而已,一身内外功 力,着实已大为可观,却是平日父师管教严谨,空有一身过人本事,偏偏无处施展,今 夜遇见了姓公的这个奇怪的人,一上来就向自己出手,正好还以颜色,倒要看看是谁厉 害? 姓公的年轻人,看来平常的一招,其实极不平常。 徐小鹤看似随便的一闪,却也并不“随便”。 灯焰子一阵乱颤,室内人影翻飞。姓公的一掌拍空,徐小鹤闪得却也并不轻松,总 是空间过于狭窄,差一点撞在墙上。 一惊而怒。 徐小鹤素腕轻翻,“唰”地掣出了手中长剑。 他们并无仇恨,用不着以死相拼,这一剑徐小鹤用心无非是逼迫对方闪身让开而已。 只消有尺许转侧之余,徐小鹤便能飞身遁开,穿窗而出,外面海阔天空,大可放手 而搏,分上一个强弱胜负,看看谁强? 却是这人偏偏不令徐小鹤称心如意―― 随着徐小鹤的剑势,姓公的身子只是作了一个适度的转动,甚至双脚都不曾移动分 毫,徐小鹤长剑便自刺空。 紧接着,他掌势轻翻,一如白鹤,五指轻舒,“铮”地一声,已拿住了小鹤手上的 剑峰。其势绝快,不容人少缓须臾。 徐小鹤满以为对方会迫于剑势,非得闪身让开不可,却是不知对方非但不闪身退让, 竟然以退为进,改守为攻,自己一时大意,未忍全力施展,长剑反而为其拿死,再想抽 招换式,哪里还来得及? 姓公的显然是此道的大行家。 眼见他左手拿住对方剑峰,右手骈二指,突地向小鹤那只拿剑的手上一点,后者只 觉着手上一麻,掌中剑已到了对方手上。 不容徐小鹤有所异动,剑光璀璨,已比在了她的前心,事发突然,防不及防。 徐小鹤蓦地一惊,其时已无能施展。 “你要干什么?你……” 一时气得她脸色发青,却是无计施展。 “把东西还给我。” 姓公的凌厉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那样子真像是气极了,或是一言不当,即将手 下无情。 徐小鹤心里一怕,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便自泄了机密。 姓公的果真机智老练,洞悉入微。冷笑声中身势飞转,翩若惊鸿,已来到小鹤床前。 那一条束腰软带,原就置在床头枕边。一望而知,只一伸手便拿了过来。 徐小鹤只是恨恨地看着他。 姓公的转手把剑置于桌上,却也不在意对方会向自己出手,只是急着察看那秘藏于 腰带内的物什丢了没有。 所幸那封书信并不曾遗失,四四方方地整齐折叠在束腰内侧。 姓公的十分在意这封信是否被人拆阅过,深邃的目光,仔细在信封四周上下审阅, 随即,他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原因是这封信完好如初,决计不曾为任何人所拆阅过――这一点,可以由信封的每 处封口上的“火漆”胶合印记为证。果真为人拆阅,即使手法再为精巧,也不免会使火 漆脱落,尤其是到一颗“延平郡王郑”的红漆大印,正正方方地盖于信件骑缝之处任何 人若是开启信件,必致有少许差异变动。 一番细细打量之后,姓公的总算宽心大放,先前的焦虑判态,顿时一扫而空。 “怎么样,公先生!” 徐小鹤冷眼旁观,直到这一霎,才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可曾偷看了你的信吗?” 姓公的抬头向她看了一眼,略似歉意地摇摇头道:“你没有看!” 徐小鹤轻轻哼了一声:“这么说,信封上这个叫公子锦的人就是你了?” 姓公的呆了一呆,一时无言置答,目光不移,重复落在手里那封信笺之上。 信封上字迹清晰,却不容他有所狡辩。 几行大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公子锦面呈” 大明三太子福寿天齐 “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 似乎是无从狡辩了,缓缓抬起头,打量面前的这个姑娘,姓公的年轻人微微点了一 下头,承认了。 “不错,我就是公子锦!” “这个名字这么重要?”徐小鹤略似不解地微微一笑:“每个人不是都有一个名字 吗。” “不!”公子锦摇摇头,说:“我的名字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信封上的另外 两个人的名字。” 徐小鹤“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三太子,还是延平郡王……” “禁声!” 来人公子锦顿时面现严谨,身子一闪,来到窗前,掀开帘子,探头向外打量一眼, 才自收回。 徐小鹤所居之处,这个小小阁楼,并无别人混杂,楼下正房,由于主人徐铁眉外出 未归,小小院落,再无外人,大可放心说话。 话虽如此,公子锦仍然保持贯常的拘谨,不敢丝毫大意。 “这两个名字,请你记住,今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 可有杀身之危。” 说时,公子锦炯炯的目神,颇为郑重其事地直射着她,随即把那封像是极重要的书 信收回束腰之内,重新束回腰间。 徐小鹤显然还不明白,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奇怪地向他看着。 “有这么严重?”她说:“这个三太子又是谁呢?还有谁又是延平郡王……大将军 什么的……他又是谁?” 公子锦打量着她,由她脸上所显现的无邪表情,证明对方少女确是于此事一无所知, 心里不禁略略放松,随即点点头道:“不知道最好!” 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他缓缓说道:“方才对你出手,出于无奈,还请你不要怪罪…… 我……可以坐下来歇歇么?” 徐小鹤这才忽然想到,敢情对方身上还带着严重的毒伤,不由“啊”了一声。 “我竟是忘了,快坐下……你的伤好点了没有?”随即,她擦亮了灯盏,脸上不自 觉地现出了关注之情。 来人公子锦却似有些吃受不住地在一张藤椅上坐下。徐小鹤见状不敢怠慢,端起了 灯,来到他面前,借助着灯光,向他脸上细细打量。 一看之下,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不过是一霎间,对方已似失去了先时的从容英挺,白皙的脸上,密茸茸地布满了一 层汗珠,且是眉心深锁,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你怎么了?”徐小鹤搁下了灯,匆匆找来一块布巾,为他掐拭脸上的汗。 公子锦一面提吸着真气,摇摇头说:“不要紧……这伤每天夜里,都会发作一次!” “我明白了!”打量着他,徐小鹤恍然大悟说:“刚才你耗费了太多真气,看来毒 气出穴,有些发作了!” 公子锦点点头,表示她说得不错,他一路行来,为了避免惊动巡更的官差,一路施 展轻功,穿房越脊,已然耗费了不少真力,加以先时与小鹤动手,稍后又施展一些内力, 若在平日健康之时,自然不算什么,此刻内伤未愈,一时发作起来,自非等闲。 徐小鹤深精医理,当下遂不多言,匆匆自旁侧药柜里,找出“鹤年堂”精制的急救 丸药,取了数粒名“白鹤保命丹”,随即与他服下。 公子锦虽是生性倔强,却也无能拒绝,对方原就是为他医病之人,也只能听从她的 处置。 服药之后,她终是不放心,又看了他的脉,益发关怀地道:“你的脉象洪大,身子 里火热难当……看来短时还不能行动,这可怎么是好?” 公子锦忍痛咬牙,站起来说:“我得去了,这里不……便!” 却是走了两步,又自站定,一只手按着桌面,全身籁籁而颤,竟然寸步难行。 徐小鹤说:“你就别逞能了!来,上床先躺一躺,不要紧,没有人看见!” 嘴里这么说,毕竟是这样事以前从未发生过,一时心里乱跳,脸也红了。 公子锦终是不再恃强,看着她苦笑了一下,即由她搀扶着,来到床边,才坐下,身 不由己地便躺了下来,一时只觉着全身大燥,五内如焚,恍惚间已是大汗淋漓,鼻中自 然地发出了呻吟。 徐小鹤看看没有法子,随即挽起了袖子,轻轻嘱咐道:“你先躺着,用真气守住气 海,知道吧!” 公子锦“哼”了一声,点头答应。 徐小鹤说:“我要瞧瞧你的伤,一些东西,都在前面的药房,我去拿来,你放心…… 不要紧的,知不知道?” 公子锦又是点了点头,眼睛里流露着感激。她随即含笑以慰,悄悄转身自去。 聆听着小鹤轻微的动作,自楼栏飘落。公子锦心里不自禁暗暗赞佩,看不出对方一 个女孩儿家,竟然有此能耐,只凭着这身杰出的轻功,当今江湖,便已罕见,更难能的 是这番古道热肠侠女胸襟,便非时下一般凡俗女儿所能伦比,比较之下,自己先时的出 手,显然莽撞了。 思念之未已,只觉着一阵急痛穿心,未及因应施展,便自昏厥了过去。 微微起了些风,引动着窗外那一丝碧绿的竹叶婆姿生姿,发出了唰唰的响声。 东半天淡淡地透着一抹曙光,灰蒙蒙的。整夜酷暑难耐,似乎只有这一霎,才微微 有了些凉意。 公子锦翻了个身,霍地睁开了眼睛。 立刻他有所警觉,蓦地坐了起来。残灯未熄,透着朦朦的一层纱罩,摇曳出一室的 凄凉……眼中所看见的一切,竟然都是陌生的,包括这张睡榻、淡绿的素帐以及…… 随着他掀起帐幔,一副更生动的画面呈现眼前,大姑娘徐小鹤竟然趴在案子上睡着 了――半边脸枕在胳膊上,映着灯光,显示着迷人的朦胧睡态,长长的两排睫毛,扇面 儿样地叠着,多少还带着些稚气模样。 足足呆了好一阵子,打量着她的睡态,公子锦才都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昨天睡在 这里,对方姑娘不但疗治了自己的伤,还让出了床,就在自己身边整整守了一夜,最后 她困极了,才趴在案上睡了。 “唉,我可真是害人不浅……” 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他小心地下了床,转动之际随即发觉到自己身上的伤,显 然是重新包扎过了,地上乱七八糟,散置着擦过脓血的棉布,盆里的水甚至是含有血质 的淡淡红色。 显然就在昨夜自己昏迷之中,徐小鹤不辞辛苦污秽地大大动了手脚,一夜辛劳才似 把自己由死神手里抢回了活命,无论如何,这条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 暗暗地叹息着,公子锦轻轻束好了腰带,却也不曾忘记察看一下,还好,那封重要 的书信,总算不曾遗失。 感觉着差不多应是天交四鼓了。 往昔,他也总是在这个时候起身,无论寒暑,从不曾间断练习武功,现在他却不敢 再作片刻逗留,只要被任何人发觉到眼前情景,徐小鹤一世清白便将断送无疑。 想到这里,公子锦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转身待去的当儿,却又回过身来。 案上有残茶半碗,即以手指蘸着茶水,写了大大的“谢”字。 剪剪清风,蔼蔼煦荫。 栖霞古寺在一片蝉唱声中,享受着盛暑之下的午后宁静。骄阳火炽,却穿不透那丛 丛翠岭叠障,更何况寺殿高耸、八面通风,一天暑气到此全无能施展,果真是歇暑盛处, 莫怪乎一十二间禅房全都让外来避暑的“贵客”占满了。 说是贵客,却也无丝毫夸张。 这些来客,说白了,极少是掸门中人,甚至与佛门一些渊源也联结不上,和尚既有 交结八方之缘,客人也就无怪乎雅俗共济、良莠不齐,只要肯大力输银,在佛前多“布 施”几文,慷慨解囊,这里无不欢迎。 栖霞古寺一寺香火,偌大开支,养着三百僧众,一句话:庙门八字开,有缘无钱莫 进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小沙弥上了两盏菊花清茗,打起了湘帘,把一天的碧绿清芬让进禅房,一串串的紫 丁香花,连带着蝴蝶儿,都似举手可掬……天光、云蔼、碧绿已似融为一体,好一派清 幽光景。 陆安先生、叶居士,两位素洁高雅之土,正在对弈。棋枰上黑白子丛丛满布,这局 棋连续着昨晚的未竟,午后接战,直到此刻,仍是胜负未分。 陆先生年在七旬,白皙修长、细眉长眼,一派温文儒雅,望之极有修养,不失他 “金陵神医”的高风亮节。 叶居士华发苍须,面相清癯、刀骨峨凸、两肩高耸,略略有些驼背,却是目光深邃, 肤色黑褐,不怒自威。 陆先生肤白皙,着一・领白丝长衫。 叶居士肤色黑,着一领黑丝长衫。 一白一黑,倒似不谋而合。庙里早有传说,直呼为黑白先生。二人生性高洁素雅, 外貌虽异,喜好一致,极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双超然隐士,不期然地却在眼前庙里 相聚,也算是无独有偶。 “这局棋我是赢不了啦!” 陆先生搁下手里的一颗白子,呵呵笑道:“小和尚那里一卷帘子,闻着了花香,我 的心念一动,就知道这局棋是输定了。” 叶居士赫赫笑了两声,叫了声“吃”,径自由抨上拈起一颗棋子。 看看正如所说,对方白子已是无路可走,赢不了啦! “输了就输了吧,偏偏还有一番说词――” 打着一口浓重的贵州口音,叶居士耸动着浓眉,奚落道:“那花香蝶舞,你我共见, 何以我不动心?前此一局我输给了你,便没有这些托词,贵乡宝地,多谋土师爷,果然 有些心机,比不得我们荒凉地方,人要老实得多。” 陆先生“笃!”了一声,指着他道:“你又胡诌了,赢了一局棋,又算什么,犯得 着连人家老家出处也糟塌了,嘿嘿……要说起来,你们贵宝地果然是大大有名,‘天无 三日晴’倒也不是说你,那‘人无三分情’今日我可是有所领教,佩服!佩服!” 一番话说得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 叶居士笑声一顿,连连摇头道:“话是说不过你这个绍兴师爷,你我有言在先,今 天谁输了棋,是要请客的,叶某长年茹素,偶尔着一次荤,也不为罪过,今晚少不了要 去太白居尝尝新鲜。” “好呀!”陆先生点头笑说:“我也正有此意,晚了鲥鱼就吃不到了。” “好吧,就扰你一顿。” 叶居士拍拍身上的长衣,站起来忽然偏头向着窗外看了一眼,笑说:“今天不甚热, 外面的紫花开得好,我们也雅上一雅,到外面瞧瞧花去。” 陆先生一笑说:“好!”身子一转,率先向院中跨出。 这一出,有分教―― 却只见一个和尚方自蹑手蹑脚,打窗下转了个身子,原待快速退开,却为陆先生这 么抢先一出,败露了行藏,双方原是认得的人,乍然相见,不免大为尴尬。 和尚法名“智显”,是这里负责住宿的接待僧人。其人形销骨立,高眉大眼,五官 长得倒也不差,只是脸上少了些肉,有些儿“脑后见腮”。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智显 和尚能说善道,甚是刁钻,是个不易应付的主儿。 此刻被陆安忽然撞见,智显和尚先是怔了一怔,立刻双手合十地喧了一声:“阿一 弥一陀一佛一我当是哪一个居士在房里下棋,原来是陆施主!” 陆先生“哼”了一声,道:“和尚来这里有何贵干?是寻叶居士?” “不不……” 智显和尚连连搓着双手。叶居士也步出室外,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地瞪向智显。 “又是你,是来讨房钱么?” “嗯――不不……不不……” “哼!”叶居土道:“我早已与你说过,不许你再进我这院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要房钱?好,我这就同你一起去见你们方丈去,看看他如何说。” 智显和尚脸色不自然地摇头笑道:“那倒不必,既然居土与我们方丈算过了,贫僧 不再多事就是,今日来寻居士,实在是……正好陆先生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陆安先生皱眉道:“啊?” 智显和尚说:“我们这庙里,日前来了朝廷的贵人大官,在这里避暑,西边院子暂 时封闭,二位先生说来也是我们庙里的常客了,原是不该哆嗦,只是上面既有交代,少 不得来知会一声,二位心里知道,来去进出,迎面撞见,拐个弯儿避一避,也就没有事 了。你看,就这么回事,好!二位歇着吧,不打扰了!” 说完合十一拱,转过了身子,甩着一双肥大的袖子一径去了。 俟得他离开这座院子。 叶居士冷冷一笑,转向了陆安先生道:“这和尚有些名堂,胸藏叵测,大不简单。” 陆先生“嗯”了一声,点头道:“你看呢!莫非是与西边院子的贵人有关?” “那还用说?” 叶居士两手整理着下垂的紫花串,冷冷说:“他们才一来,我就知道了……不要小 瞧了他们,这些人大有来头,依我看,说不定与我们有些‘碍手’倒不能不防!” 陆先生一惊道:“啊!何以见得?”又道:“据我所知,来的是个王爷!” “福郡王,不错!”叶居士把一串花整理好了,十分安详地接道:“与他同行的还 有个贵客,你可曾留意到了?” 陆先生思索着说:“说是京里的一个‘老公’?(按:指太监)看来气派不小。” “不是老公!”叶居士一面游走花丛之间,“一个太监岂能有此气派?这个人大有 来头,是你我一个劲敌,弄不好这一次可……” 陆先生咳了一声,叶居士也自有些发觉,是以忽然中止住了话声,却见那一面墙角 花影拂动,像是只猫在花里走动。 却不是猫,一个人打花丛里探出半截身子。 此人一身黑绸子衣褂,光着头,挽着双袖子,甚是洒脱,留着两撇八字胡,一条辫 子盘在颈项,紫黑色的脸膛,浮现出时下官场的一种霸气。 六只眼睛互相对看打量着,这人却也并不退缩,继而分花拂枝,由花丛中走出来。 陆、叶二人只当他是个路过的庙里住客,看过一眼也就不再注意。 陆先生说:“今年你这院里的丝瓜结得少了!” 说时来到瓜架下,打量着一条条挂垂的丝瓜。 叶居士说:“可不是,明天你来我这里吃晚饭,我叫方头陀烧一盘丝瓜豆腐给你尝 尝,可比松竹楼那里弄得强多了。” “松竹楼不行。” 接话的是那个留八字胡的陌生汉子,叉着腰,站在丝瓜架子下,大声说:“要说手 艺好,谁也比不上醉眼老刘,南天门的一品香,醉眼老刘,嘿!那手艺可叫高,二位去 尝尝就知道了。” 陆先生点点头笑说:“幸会,幸会,这位是……” 黑衫汉子五根手指拂着小褂上的蛛丝:“宝――宝三――叫我宝三爷得啦!” 居然自己称爷,一口京腔,字正腔圆,不用说,是打京里下来的,或是位当今时下 的新贵? 陆先生说:“宝先生。” “你们二位,哪位是神医陆安?” “神医不敢!”陆先生谦虚地说,“在下就是陆安。” “就是你呀,嘿!可巧了!” 宝三爷脸上发光地道:“可真巧了,想不到在这里碰着了!巧了,巧了!” 陆先生含笑以视,等待着对方的说明。 宝三爷大声说:“兄弟现在在福郡王府上当差,五天前还派人到药房里去找过,说 是你老歇夏去了,接着我们王爷就来了庙里,刚才无意间听这里的小和尚说,南院里的 陆先生会看病,我还纳闷儿,哪个陆先生?我就往南院去看看,碰着了一把锁,一个和 尚告诉我说,陆先生与这院里的客人最要好,许是来这里下棋来了,这就胡走瞎摸地来 了,想不到歪打正着,真叫我给碰上了,哈哈……好好……好极了!” 陆先生说:“是这么回事,那么宝三爷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不为别的!”宝三说:“我们王爷……身子欠安,传你去看看――” 陆先生寒下脸道:“不巧得很,我在歇夏,这时光我不愿给人家看病!” 他的南方乡音很重,这几句话尤其显示出南方人的执拗个性。 宝三登时一怔,想要发作,又有些顾忌。 却是一边的叶居土忽然打了圆场―― “唉,你这就不对了。”叶居士说:“医家以慈悲为怀,哪里有拒绝病人的道理, 更何况人家还是个贵人,去看看,看好了,人家贵客还能少了你的银子吗?” 陆先生翻着眼睛说:“我就这么穷?偏偏少了这些银子。” 叶居士一连串催促道:“去去去,当然去!”转向宝三道,“这人就是死脑筋,想 不通,你老弟放心,他准去就是了!什么时候?” 宝三大喜说:“对了,你这人很上道,以后咱们深交一交,什么事只管来找我,错 不了!”又向陆先生说:“你等着,我这就回王爷去,他老人家这两天亏可吃大子!疼 得夜里都不能睡。” 叶、陆不由对看了一眼。 “什么病,你得先给我说说。”陆先生皱着眉毛,“还得先看看这能治不能治。” 宝三愣了一愣,颇是有些碍于启口,但是对方既是医者的身份,便只得据实以告。 “咳,是这么回事!”宝三说:“这事可不能传出去――我们王爷是让人给下了黑 手,知道吧!” 陆先生讷讷地说:“什么黑手……” “唉!这你都不懂?”宝三把头就近了,小声道:“是叫刺客给伤了!” “啊!”陆先生吓了跳,“什么人这么大胆?” “那可不是,”宝三瞪着两只大眼说:“小子是吃了豹子胆啦――可也没落下了什 么好儿,叫七老太爷赏了一巴掌,一条小命八成儿是活不了啦!” “七老太……爷?” “你老不知道吧!”宝三头凑得更近了,“回头你也许能见着了,老人家姓鹰,也 来啦!” 叶居士缓缓点头说:“哦,鹰老太爷!” “对了,外头人都是这么称呼他来着!”宝三向二人打量着说:“他老人家年岁大 概和二位也差不多――是大内下来的!在皇上身边当差的,知道吧!” 陆先生点点头说:“这就是了。” 叶居士伸胳膊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头上华发颌下苍须,随风飘拂,阳光里交织出 一片瑰丽的色彩,看上去确是十分的老了,便自独个儿转身进到屋里。 宝三说:“你老先在这里候着,我去看看就来!” 陆先生点头:“回头你来我那里找我就是了!” 宝三答应说:“行,回头一准到。”便转身自去。 陆先生看着他离开,才自转回屋里。 叶居士冷冷地说:“原来是鹰太爷,我听说他很久了,回头你见着了他,可要特别 小心!” 陆先生微微一笑:“鹰七!这个人我早就想见他了,倒要抻量抻量他是何许人物!” 叶居士说:“此人官拜朝廷一品带刀侍卫,平素不离大内,这一次千里而来,大是 可疑,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把他摸清楚了!若能一举翦除了这个祸害,可就为日后少了 许多麻烦。” 说时,他瘦削的脸上,忽然笼罩起一片严肃,眼睛里冷光四射,果真不怒自威。 “这个你就不用多说了。” 陆先生永远是一派斯文,讷讷接道:“老天有眼,把他安排到了这里,凭我们两个 联手,要是拾掇不下来这个人,可就有点说不过去……还有那个刺杀福善的人,又是什 么来路?” 叶居土手搂长须,目光微瞌,似乎有点想睡觉的样子,霎时间,他右手垂落,便自 不再移动,乍看上去老头儿真的像是睡着了,却是陆先生知道,对方每日定时的作息练 功时间到了。 武林之中,奇人异士所在犹多,由于所习武功的门派路数各有不同,练习起来自然 难趋一致,只是像眼前叶居士这样,于睡眠之中,提吸真元,反哺五内的练功路数,却 是不曾听说过。 陆先生与他私交甚捻,却也不能尽知。只知道此老于每日黄昏、午夜之前,照例有 两次类似眼前情景之假寐,时间也只是半个时辰左右,除此而外,别无多眠,二人相识, 虽已十数年之久,只是这等本身秘功的师承、浸淫,却也不便垂询深知。 霎时间,叶居士已是鼾声大作。 上了年纪的人,常有随时昏睡,不拘时地的陋癖,见者也多不为怪,却不似此老竟 能借此调息,反哺五内,作为一种上层精辟内功的参习浸淫,极是难能可贵。 眼看着叶居士半垂着身子,在冗长的呼吸里,极是夸张地大幅起落胀缩不已,他原 来就有些儿驼背,前面胸腹再一膨胀,简直像是一个大球,随着呼吸的频率,时而暴胀, 时而收缩,出息极长,姿态极是怪异,不知究里的人,乍睹之下,少不了会大吃一惊, 却也只是奇怪而已。 陆先生甚知他怪异的个性,更深知他一身杰出的武功,当世罕有其匹。眼前大敌在 侧,正当联手全力以赴之时,他却睡了,真是怪事! 黄金书屋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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