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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截发留简 老丐又哈哈大笑道:“你弄错咧,方才那是那猴儿崽子信口胡说,我老人家却 决不会便将你看成那等人,再说,你自己看看,这副尊范,可以让人承教吗?” 程子云愈怒,只气得几乎把气闭过去,那老丐又笑道:“我和你说的是正经话, 你不口口声声自称东鲁狂生程子云,又是什么王府上宾吗?我打算向你打听一个人, 你知道不知道。” 程子云方才缓过气来,厉声道:“你既然是正经话,打算打听谁,只俺认得, 一定实话实说便了。” 老丐又微微笑道:“其实那也不算什么,我是打算向你打听一个姓王的,他叫 王绍曾,外号铁掌书生,他虽原籍江南,当年却经常游学齐鲁一带,你认得此人吗?” 程子云不由一怔,睁大了眼睛道:“那是俺受业恩师,便俺这点小功夫,也从 他老人家学来,你认得吗?” 老丐又哈哈大笑道:“他老子南孙,是我的师弟,如何不识得?你这么一说, 那我们便算是一家人咧。” 程子云又一翻怪眼道:“你这老贼丐,休得嘴里乱占便宜,俺那恩师论岁数, 也和你相仿,我那师祖怎么曾是你的师弟?俺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一再 计算于俺?士可杀而不可辱,俺宁愿一死,却义不受辱,还不与俺快闭上你那鸟嘴。” 老丐倏然面色一沉,二目神光毕露冷笑一声道:“你这背师忘本的逆徒,居然 也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吗?我来问你,当日你那恩师对你教读传艺之时,会有过什 么训戒吗?” 程子云猛然想起当年恩师因为游学自己故乡曹州十里碑,设帐授徒时候,果然 曾有不许应试做官的话,并且曾有他这学术武技不轻传人,是凡门下弟子必须要清 清白白做一个华夏好子孙,决不许替异族去做鹰犬等语,不由又惊出一身冷汗来, 比方才被擒倒吊起来更觉骇然,半晌方道:“你究竟是谁,既有师门渊源,何妨明 言,俺便死而无怨,何必这样藏头露尾,平白让俺多所开罪不也不好吗?” 那老丐又铁青着脸道:“你不必先问这个,少时我自还你一个明白。” 接着又道:“你这次下太湖,既是为了要捉那鱼老将军向你那主子什么十四王 爷邀功,知道这鱼老将军和你那师祖是何渊源吗?” 程子云虽当深秋赤身吊在那里,并没觉得冷,一闻此言,却不寒而栗道:“弟 子知过了,那鱼老将军,与我那师祖也有同门之谊,虽非一师所传,昔年却颇亲近, 便恩师也曾提过。” 那老丐又寿眉一耸道:“原来你这畜生竟也知道有此瓜葛,那便好说了,我来 问你,那鱼老将军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此次刺那鞑酋又是为了何事你知道吗?不 妨再还我一个明白来。” 程子云忙道:“弟子该死,不合冒这大不韪,到这太湖上来一趟,不过此举, 却非完全利欲熏心,打算出卖前辈求荣,实在此中尚有一段隐情,如容详述,还望 稍假片刻,俾得尽言,否则便请速赐一死,也决不敢辞。” 那老丐卓然而立,又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你真是一个辩士,便图 以口舌来混淆黑白,欺蒙我吗?” 接着又一拄竹杖厉声道:“好,那你尽管说吧。” 程子云忙道:“弟子虽然愚鲁,也承蒙恩师自幼即加训诲,你老人家既是师门 前辈,焉敢以舌辩蒙混,不过俺虽已入权门,有违师戒却决不是便甘作异族鹰犬, 老实说俺自应聘之日就早已打了一主意,这却是外人决不知道的。” 老丐又冷笑一声道:“你那主意再有出息无非打算做个吴三桂、尚可喜、耿精 忠而已,须知你那恩师所有望于他的弟子,却不是这样咧。” 程子云忙又道:“老前辈,你这话却屈杀俺咧,俺虽不肖,焉肯如此,说实在 的,俺虽周旋于那鞑虏诸王之间,却也心存故国,素怀重整河山,还俺汉宫威仪壮 志,便此次追寻鱼老将军,也有深意存焉,要不然,凭俺这点末技菲材,敢到这里 来吗?如只为贪图富贵,俺已深得那十四王爷信任,却犯不着求这不可必得之功, 冒这不测之险咧。” 那老丐颜色略转又冷笑道:“那你的来意又是如何咧?老实说便任你舌吐莲花, 老夫也难置信,你尽管再说下去便了。” 程子云忙又道:“你要问这个,俺之所以来上这一趟,便是要和这江南诸位有 志之士共商大计,却决非要捉那鱼老将军父女,你便立刻宰了俺,俺也是这几句话, 你如不信,容俺再说便可明白了。” 老丐又脸色一沉冷笑道:“当真如此吗?那你一人前来已足,又何必去着那曹 寅老儿弄上两个公门名捕前来,你以为那两名老捕头便能逃过我的耳目吗?如今玄 烨那老鞑酋,暗中已悬重赏,又以官升三级为饵,你不是利欲熏心,打算藉此升官 发财还有什么?” 接着又道:“你不是从那曹寅老儿索取雏妓苗玉燕为酬吗?只要能将鱼家父女 下落探明,便可如愿,怎么竟又说出这片大道理来,凭你也配。” 程子云一闻此言,不由又惊得说不出话来,只不解那老丐为何这等知之甚洋, 忙又亢声道:“你老人家说的一点没错,不过俺如不这样向那曹寅说,他便难以置 信,至于那两个老捕头也确系由曹寅邀来,俺对这里人生路不熟,你老人家虽然在 俺口袋中留下哪张纸条,俺却不知这条路如何走法,才带这二人同来,他们本来不 肯,也是俺硬逼着来的,如今他两人和那条船全已不见了,想必也和俺一样,已被 逮住,你只一问便知道咧。” 正说着,猛听那殿外,院落之中又有人大笑道:“老叫化,你那有这闲工夫, 和这无耻贼奴多说,起初我只疑惑他当真是个毛贼,才这般看待,既是这等人,着 孩子们绑出去一砍,扔下湖去喂王八不省却无数唇舌吗?” 程子云再看时,却是那将自己擒住的老人,忙又大叫道:“二位老前辈既对俺 不能置信,不妨将俺砍了,俺也不再叫屈,只是你两位杀俺程子云无妨,却误了匡 复大计咧。” 那老人正好走向殿上,又重重的啐了他一口道:“呸,凭你也配说这话,你这 无耻无赖的贼奴,算是什么东西,怎么宰了你,便会误却匡复大计?既如此说,待 我完全告诉你,也让你做个明白鬼。” mpanel(1); 接着又一捋修髯道:“你这贼奴不是一心要打听这里是谁当家吗?这里当家的 便是俺九里山王彭天柱,这位便是娑婆教南宗掌门人侠丐苏仲元,你别做梦,不用 说这江南的事,一举一动全难逃不了我二人耳目,便那鞑虏朝政,我们也了如指掌, 你打算前来蒙我们行吗?” 程子云不由凉了半截又大叫道:“俺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二位却是当年威震 江淮,使流寇清兵闻风丧胆的两位老前辈,那便难怪苏老前辈方才那等说法咧,既 如此说,那你老人家,确实也是我的师叔祖,弟子一切无庸再说,但凭处置便了。” 彭天柱闻言,忙向苏仲元道:“你这老叫化已经告诉这小子,你和王征南老前 辈的渊源吗?那他便更该剁碎了扔下湖去喂王八咧。” 说着,又向外面大喝道:“你们还不来人,赶快与我动手,将这厮大卸八块, 然后再剁碎了扔下湖去。” 一声喝罢,那门外爆雷也似的一声答应,前见壮丁又全奔了进来,便待动手。 那苏仲元又喝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彭天柱忙又一瞪眼,铁面微沉道:“咦,这就奇咧,这等无赖无耻的贼奴,不 早宰了,还留着做什?难道你还真当他的话靠得住有什么作为吗?” 苏仲元笑道:“你先别这么大的火气,凭这种人我要宰他何在乎一时,我也知 道他说的话决靠不住,不过我这人做事,向来要教人心服口服,此时如就将他宰了, 他虽不敢说什么,心中却未必不说我们屈杀了他,如依鄙见不妨放他回去以观后效, 我们这里既用不着他献策定计,也不怕他作祟,将鞑虏勾来,只敢再言不顾行,他 便藏到天外去,也难逃诛戮,何况他到底与我略有渊源,还须看在他师门几代份上 才好。” 彭天柱又沉着脸道:“你既打算放他回去,那两个老捕头又待如何咧?难道连 那两个老杀胚也饶了不成。” 苏仲元又赔着笑道:“既放他回去,那两个老家伙原本受逼而来,又退卯多年, 自然也该放了回去,才能得其平,要不然,岂不又是冤枉。” 彭天柱又道:“你打算就这么一放了事吗?那可没有这等便宜,至少也着他三 个每人留下一件记号来,可将那两个老杀胚照子留下,这厮也将耳鼻割去,再放他 们回去,便算是看你份上咧。” 说着又向左右壮丁道:“你们还不快去将那两个老杀胚也与我一齐绑来,就此 动手。” 那些壮丁又是一声答应,立刻退了下去,不一会便将两个老捕头,五花大绑押 了前来,将程子云也从梁上放落,那先见的郭连方,提着一柄牛耳尖刀笑道:“苏 老大爷,如今那杏花村已经打烊,今夜做菜已来不及,只好将这三个的眼睛耳朵鼻 子取下来炒了给你老人家下酒咧。” 那左张两位老捕头忙又伏地衰求道:“我二人本来决不肯来,全是由这位程老 爷和曹大人所逼,奉上差遣,身不由己,还望饶过这一次,下次便有天大的胆也不 敢再来咧。” 彭天柱闻言,忙一拍案道:“你这两个老杀胚,既敢到我这里窥探,知道规矩 吗?老实说如依惯例,本非大卸八块,打包送回不可,这等发落,已是格外施恩, 你们打算囫囵着回去,那我可无法破例。” 郭连方也提刀大笑道:“朋友,你也这大年纪咧,还不放值价些,一双照子有 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吗?” 说着便待动手,猛听程子云大嚷道:“两位老前辈且慢动手,容俺一言,死而 无怨。” 苏仲元忙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的,如今已是大大便宜咧。” 程子云却又嚷道:“你要宰俺,那是罪有应得,俺决不含糊,不过这两位老朋 友却委实由俺强迫而来,你两位用不着割俺耳鼻,不妨将这颗脑袋也砍了,俺全乐 意,只对人家这两位,还望从宽发落。” 彭天柱又一拍案道:“那也好,我便成全你这点义气便了。” 说罢,把手一挥又向苏仲元道:“如今是他自己愿意,却非我不看你这份交情 咧。” 那郭连方忙又喝道:“你这厮这是何苦,一定非掉脑袋不可?须知这玩艺却非 耳鼻可比,只一砍下来便完咧。” 程子云却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俺对这颗脑袋还有所吝惜吗?须知这两位全是 俺逼得来的,俺便掉脑袋自己也心安理得,如果让人家跟着受累却非大丈夫所为, 要砍便砍,却须给俺一个痛快,俺岂不知道这颗脑袋一砍下来就完,还用你劝吗?” 郭连方擎刀在手又喝道:“你这厮休得充硬汉,耍嘴皮子,如今我们老庄主已 经下令动手,我包你痛快就是咧。” 说着猛一伸手,提着他的头发,拎将起来,大喝道:“既想痛快,还不跪好, 老爷宰完了你,还得回去舒舒服服的睡上一大觉咧。” 说罢一摸他项上骨缝,便是一刀划下,程子云只觉得刀划处一凉,却不觉痛, 正在奇怪,耳听那彭天柱又大笑道:“这小子还有二分骨头,既如此说,且饶他一 命,索性连这两个老杀胚也放他们回去吧。” 接着又沉着脸道:“我这太湖之中,本决不容外人窥探,无论你这厮用心如何, 只擅入禁地一步便是非死不可,今天所以放你们回去,一则念你确实和这老叫化具 有渊源,二则也因你稍有胆识,方才说的话虽非由衷之言,果能如此,也还不枉你 那恩师一番造就,所以才为你破例一次,此番回去,你那一切作为,我们全知道, 真要言不顾行,你这颗脑袋少不得有人来取,却别自以为倚舌辩便可君子欺之以方, 那你便藏到玄烨老鞑酋深宫内苑也不会让你跑掉的。” 说着又一摆手道:“你们还不快些给他松绑,让他和这两个老杀胚一同回去, 我老人家还须有事,却不耐烦再和这厮纠缠不清咧。” 说罢起身径去,那郭连方,忙和左右各壮丁给他松了绑,连两位老捕头也解了 缚,一面笑道:“你三个的来船现在山侧老柳树之下,从你这厮吃粪之时起,直到 现在,这些体面事,船上全不知道,你三个只把话对好,不漏出去,也许不至丢人 太大。” 程子云不由长叹一声道:“俺这一次已经栽到家,便丢人也说不得咧。” 说着又向苏仲元道:“你老人家慢走一步,待俺穿好衣服再为叩头便了。” 那两位老捕头也千恩万谢,一再声言,以后决不再来。苏仲元却哈哈大笑道: “你两个确实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我也知道,以后只知道厉害就行了。” 接着又向程子云笑道:“你既然为了那鱼老将军父女而来,难道也不想见上一 面,就此回去吗?” 程子云匆匆穿好衣服,连忙过去,恭恭敬敬拜了几拜,一面道:“俺如今已知 过了,你老人家还提这个做什么?” 苏仲元又笑道:“既如此说,可速回船,那以后祸福生死,便全在你自己了。” 说着也自拄着竹杖而去,那郭连方等苏仲元走后,又笑道:“程老爷,你是一 位大名士,又是王府上宾,方才这一场可不能怨我,现在庄主爷既然将你放了,我 也走咧。” 说着唱了一个无礼诺,也率众人退了出去,程子云等众人走后,方又长长的舒 了一口气摇头道:“好厉害,果真名不虚传,俺如今算是尝着滋味了,只累二位这 大年纪跟着受惊,却未免于心不安咧。” 左天彪连忙摇手悄声道:“程老爷且慢说话,如今还宜火速回船为是。” 程子云连忙摇头道:“你不必如此说,这两位老前辈全是正人君子,决无说了 不算之理,更决不会因为俺说这些话便又生枝节,要不然,人家也不会放了俺们咧。” 说着,一同出了那山神庙,一路仍向湖边而来,谁知走了一程,才到湖边,便见一 团黑影挟着一道寒光扑面而来,看那高下,决不像个大人,但那轻身之术,却功夫 极高,才到面前,便觉一股劲风冲面,好像潜力甚大,但又未觉受伤,只一掠即过, 程子云已成惊弓之乌,忙将身子在路旁站定,一面道:“俺三人虽然不合来此窥探, 但已蒙二位老前辈问明放行,朋友却不必再行相戏了。” 说犹未完,那道寒光又掠面而过,接着一个童稚口音笑道:“你这大狗熊白天 的威风到哪里去了?如今我们再斗上一场不好吗?” 程子云一听口音正是白天那男孩子,忙又道:“小朋友,俺已认输了,你却不 必再为难咧。” 猛听那孩子又啐了他一口道:“呸!谁和你这大狗熊论朋友,小爷爷是那位苏 老太爷的师侄,要论辈份,你早该磕头咧。” 说着,竟提着一口宝剑,当面而立,一瞪小眼道:“我也知道彭老庄主已经饶 了你,可是桥归桥,路归路,他老人家饶你我不饶你,老实说,我此刻便将你宰了, 他老人家,至多也不过说上两句,决不会因此便大加责罚,现在该怎么办,你自己 估量着吧。” 程子云闻言,虽觉孩子逼人过甚,但已知厉害哪敢动手,只得又央告道:“小 师叔,那你也算是俺的长辈,只求高抬贵手放俺过去也就是咧。” 那孩子抡剑便砍道:“小爷爷是软硬不吃,你少来这一套,要我饶你不难,只 从这里,给我爬到船上去,否则便须留下点记号才行。” 程子云如在平日,早已动手,但在此时却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又忍着气道: “你便是俺的师叔,俺已服输便算咧,你这样一来不使得俺太为难吗?” 那孩子却一定不依不饶,非逼他爬上船去不可,猛听那前面树林之中娇叱道: “旭儿你这孩子又在和谁淘气?这脾气如果不改,那我便非告诉你师父不可了。” 程子云一听来了救星,不管好歹忙道:“大嫂快来,这孩子真顽皮得不得了, 简直无可理喻咧!” 一声说罢,早从林中走出一个妇人来笑道:“你是谁,怎么深更半夜的,竟和 一个孩子在这里闹了起来。” 程子云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那来的,正是白天所见那妇人,忙道 :“大嫂,这可不是俺一定和孩子闹着玩,实在他太不像话,你不信,只请问一问 他自己便知道咧。” 那妇人走近一步看了他一眼,脸色一沉,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又是你, 你这大的人,为什么老赶着人家孩子胡闹,难道又是这孩子欺侮了你不成。” 说着又向那孩子道:“你说实话,又是怎么着来?”那孩子一噘小嘴道:“大 婶儿,你难道忘记了白天那一场吗?他既那么发横,我如何能善善的放他回去?老 实说,我是找场来了,非着他从这里爬回船去不可,否则我便要给他留下点记号来。” 那妇人笑了一笑道:“原来为了这个,那也不能全怪你。” 接着又向程子云道:“这是哄孩子的事,好在现在没人看见,你便爬上两步, 约略见个意思,也便行咧,要不然这孩子可不饶人我也没法。” 程子云闻言,只气得两眼发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孩子却拍着手大笑道:“你 这大狗熊听清了,这可是人家大婶婶的意思,哪怕你只爬上两步略见个意思也便算 咧。” 程子云不由无明火起,再也忍不住,卓然而立,厉声道:“俺便再有不是之处, 你们也戏弄得够咧,如果打算将俺宰了,那俺是死而无怨,便请动手,可别再凌辱 于俺,现在俺已认命,也不打算再回去咧。” 那妇人和孩子不由全是一怔,正待发话,猛听林中娇笑道:“来的是十四王府 的程师爷吗?既承远道过访,为什么不早对人说明咧?这样一来,岂不令我有失迎 迓。” 说着,只见一个少女穿着一身绿色衣裙,俏生生的从林中走了出来,一面向那 少妇道:“姨娘你为什么出来这好半会老不回去,父亲正在等你换药咧。” 再细看时,却正是那鱼翠娘,人已到了面前,程子云那心中更有说不出的滋味, 但人家已经露面招呼,说不上不答话,只有老着脸,先作了一个揖,然后笑道: “鱼师叔,你老人家可别再说这话,俺已知罪咧,不过此次……” 翠娘不等说完,便道:“只要你知道师门渊源便不是外人,此外全不必说得, 须知事有一定,决非以口舌争得的,老实说,今日之事,如非苏老前辈一力主持其 间,那不但你难回去,便这两位老捕头也未必如此自在了。” 程子云忙又惶恐道:“这个弟子知道,不过俺此心惟天可表,还望转陈各位尊 长以观后效,便知俺决非言不由衷了。” 两位老捕头,也齐声道:“只要女侠肯放我们回去,此后不但决不敢再踏进这 太湖一步,便连家小也当远迁,以免官中人逼迫。” 翠娘看了二人一眼又笑道:“那倒不必,果真奉上差遣,不存敌意,我们这里 倒也决无为难之意,不过如果甘心去做鞑虏鹰犬那便难说了。” 接着又向那孩子道:“你这孩子也真淘气,白天里还没闹够吗?为什么夜里又 来打这落水狗,如再不回去,那我便只有告诉你师父,以后便不许再出来咧。” 那孩子闻言扮了一个鬼脸径去,翠娘又指着那妇人道:“这是我的姨娘丁七姑, 老实告诉你,那天我父亲中了火枪,便是由我两个从那水师之中救了出来,也就是 那鞑虏心目中的主犯,你明白吗?” 程子云闻言,连忙拜倒在地道:“弟子明白了,此番回去,必有一番人心,会 让师叔和各位尊长知道。” 七姑忙又喝道:“你既明白,还不快回船,等天亮再开船回去,这里却非你久 呆的地方咧。” 程子云慌忙率了两位老捕头告辞,绕过山峰之后,果见那船泊在湖边,才一上 船,那艄公便迎着道:“三位赴宴,怎么才回来,小人们原来泊船的地方,上岸极 其便当,为什么差人着小人泊到这里来,你们来往不也要多跑路吗?” 程子云半天没进饮食,又大呕了一阵,腹中愈加空虚,闻言不由大怒,但又说 不上不认这本帐,只有苦笑道:“俺因故交多年未见,以致席散又复长谈,不知不 觉便混到现在,船上如有什么吃的,还得预备一些才好。” 船家又笑道:“船上伙食本来预备得好好的,只因你老人家打发人来说被一位 师爷爷留住要赴一个盛筵,所以大家只好吃掉,如今哪有剩的?倒是你老人家饭后 向来喜饮的浓茶早预备好了,如果实在饿了,只还有几个鸡蛋,还有点饭,说不得 只好炒来充饥咧。” 程子云没奈何,只有点头,上船匆匆吃罢,外面已是晨鸡动野,解衣正待入睡, 猛听一声炮响鼓角之声大起,不由又吃了一大惊,慌忙又披上衣服起来,等抢到船 头上一看,只见斜月在林,星河欲曙,那湖上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小船,黑压压的 一队又一队,正在向水天空阔之处棹着,看去便如雁阵惊寒,暮鸦归林一般,简直 将偌大水面全布满了,再仔细看时,每一只船上全是四人,前后二人棹桨,中间立 着二人,一个手提雪亮鱼叉,一个拿着一面网兜,那进退先后之状,分明是一种攻 守阵法,一会儿,单只号角一响,那提叉的,各自把手一扬,所有鱼叉均脱手飞向 另一队船上去,那船上拿网兜的,一声鼓噪,一手抡着网兜一手伸手便接,所有飞 来鱼叉,竟全被接住,极少有堕落湖中的,接着便听一阵鼓声,急如竹楼骤雨,那 各船鱼叉齐飞,此发彼接,银光缭乱,交织成一片,但那船只进退序列丝毫不乱, 便久经战阵的水师,也无此整齐严肃,又半会之后,忽然号角又响,鼓声寂然,那 千百只小船,阵势倏又一变,方才是一队一队的,各自为战,此刻却变成两行长列, 仿佛两军对阵,那拿网兜的,各将手中网兜放下,每人拈起一根竹篙,远远看去密 密层层,便似麻林,双方严阵以待,中分一线,相隔不过数丈,接着鼓声又起,两 阵立即相互进攻,各用竹篙刺击,不但冲杀真如战阵,便竹篙使动,距离较近的, 也可以看得清楚,分明是六合大枪使法,而且便寻常武师也不过如此,在鼓声频催, 屡进屡退之后,猛又听一声炮响,那千百只小船上的人,忽然一齐跳下水去,两行 船只全空,自然分散,有的载沉载浮,有的翻了个身,船底朝天,有的竟沉没得无 影无踪,湖上也一片静悄悄的,便似大战忽停,全军覆没,半晌之后,炮声再响, 那些已经分散,沉了下去船只,忽又像浪扫浮萍,直向湖边涌了上来,等离岸数十 丈,号角一起,那些下水的,又各持鱼叉网兜篙桨,翻上船来,鼓噪而前。 一阵喊杀之声直欲天崩地裂,每一条船上,全是最前一人拿着网兜上下飞舞, 后面竹篙鱼叉,分在左右做攻击之状,只后艄一人操桨前进,这才知道,那网兜是 代替藤牌钢盾演习,看看前面的船虽离岸已经不远,倏又听一棒锣响,全部船只, 登时一齐停了前进,又掉转头,后队作前队,缓缓向湖心退去,仍旧分成一队一队 慢慢散去,那天色也大明,再看时,只见对面一座小岛上,晨光熹微之中,隐约可 见一面绣旗在高处招展着,只可惜宿雾未收,却看不清那指挥的是谁,又停了一会, 便全归平静,这一来,不由将一位以知兵自豪的东鲁狂生看得呆了,竟舌翘不下, 良久方才回舱,索性便觉也不睡便吩咐开船回去,这一路上竟闹了个反舌无声,淹 头搭脑,豪气全消,却不由将两位老捕头,暗中笑得肚子疼,原来自从鱼老一回镇 江,肯堂和太阳庵诸长老便料定非出事不可,早已派人相机接应,清廷方面,各衙 门和扈从各大臣行动全有人分别打听,曹宅更有内线,程子云一到,便已得讯,并 将一切情形随时探报,那化名舒三喜的苏仲元,更是主持人之一,左天彪张大勇两 位老捕头,也早被网罗入教,只可怜这位东鲁狂生吃了大亏还不知道,等到镇江曹 寓,曹寅见三人回来,连忙迎着向程子云道:“程兄如何来去神速乃尔,想必已将 那鱼家父女消息探明了,当真藏在那太湖之中吗?” 程子云连忙摇头道:“俺是上了那老叫化的当咧,此番太湖倒是去了一趟,只 那地方水天空阔,却没处打听,偏住的又全是些渔父乡农,慢说俺语言不通,无法 详询,便这两位老英雄也只好干瞪眼,俺这趟却真是乘兴而往,败兴而归,只好有 负尊命了。” 曹寅却微笑道:“程兄虽然未探得消息,却其功自在,那老叫化所言也属实在, 自足下行后已经有人探得确信来,不过搜捕不易而已,如今江南水师已经奉命入湖 专办此案了。” 程子云不由一惊,继而又笑道:“俺虽然谋事未藏,有负期望,曹兄何得相戏? 俺已上当,如果真的劳师动众而无所获,那更是笑话,你难道又将此事据实奏闻, 那俺却无法吃这诖误咧。” 曹寅正色道:“小弟幸承程兄示以线索,方期将这些朱明遗孽一网打尽,以免 圣虑,焉有相戏之理。” 接着又道:“自程兄行后,小弟原也以为未必可靠,谁知圣天子自有百灵呵护, 竟又有一位深悉湖中秘奥的,已将实情详细密奏上达天听,皇上竟转向我垂询起来, 幸而程兄事前曾略示端倪,小弟应对之间才未舛错,如今确实水师已经开赴太湖去 了。” 程子云方欲再问,曹寅连忙以目示意,一面命人备酒替三人洗尘,那左天彪和 张大勇忙道:“下役奉命,只空跑了一趟,并无尺寸之功,焉敢又蒙大人赐筵。” 接着又道:“下役自退卯之后,便在下蜀务农为业,承蒙大人赏脸呼唤不敢不 来,但家下尚有琐事,不容不稍微料理,还望放下役先回去,以免家人悬念。” 张大勇也道:“下役木行中,有若干帐目,也非算不可,匆匆离家一切全搁置 着,也望大人恩准,容下役稍微料理,再听驱使。” 曹寅点头,连忙一拱手道:“既如此说,恕我虚邀了,二位但请先回去便了。” 二人闻言,连忙告辞而去,曹寅等二人走后,又屏退左右方道:“方才因为有 这两个老捕头在此,小弟不便多说,如今确实查明,不但那鱼家父女全藏太湖之中, 并且得知,湖中确有好多朱明遗孽潜伏,其中主持谋逆的首犯便是前明的长公主, 独臂老尼,现正联络江湖豪雄,准备大举,所以皇上非常震怒,除已严饬江南大史 调取水陆精兵连夜前往搜剿而外,小弟还几乎又遭严旨斥责,幸而程兄得讯于先, 小弟又据实奏闻在前,所以未曾获谴,这能不相谢吗?” 接着又笑道:“此次虽累程兄空跑上一趟,在小弟却受益匪浅,那玉燕儿,我 决脱籍奉赠便了。” 程子云心下愈惊,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转大笑道:“此讯俺也于无意中偶然 碰上,成固不敢邀功,败亦不任其咎,至于那小妞儿,前言也只相戏而已,曹兄怎 么竟认真起来?俺虽狂悖,却决不敢无功受赏,这厚赐只好方命咧。” 接着又道:“倒是这位密奏上达天听的是谁,你能告诉俺吗?” 曹寅忙摇头道:“此事不但我不知道,便江南总督,几乎闹了革职交部议处,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穿的紧鞋,你却教我拿什么告诉你。” 程子云听罢不由默然不语,曹寅心疑不快,又悄声道:“程兄不必见疑,皇上 天禀聪明,无微不烛,有些地方的确令人莫测,你只想他冲龄践柞,不久,便不动 声色,亲率小监,将鳌拜那样权臣拿下,便可想而知,此事如依我料,也许他老人 家,竟白龙鱼服,亲自向民间访查亦未可知。要不然,江南能向皇上密奏的不过这 几个人,此事连我们也不知道,何况扈从南来诸人咧。” 程子云只有点头称是,当天曹寅当真又备酒相劳,并且仍旧将那吴莺莺苗玉燕 二妓召来陪伺,直闹一个晚上方罢,程子云虽然一样狂放不羁,心中却怀着老大一 个鬼胎,他原宿在那花厅暖房之内,只因时正春末夏初,窗户全开着未关,仆人早 代将行李铺好,并且点上一枝绛烛,他进房之后,满腹心事,哪里睡得着,正秉烛 独坐,在叨念着:“俺不弄鸟吗?为什么偏要到这江南来上一趟,这一来又难免诖 误咧。”忽听外面那院落角门屈戌微响,又闻莲步细碎,似乎有个女人先把角门关 上,人再走来,接着又听那屏门后的门也关上了,方疑宅中婢媪查点门户,忽听足 音踅转,竟向这间房间而来,方待起来查看是谁,倏又听一声冷笑道:“你这厮说 话算数吗?如今却不能怪我咧。” 再抬头看时,只见翠娘一身劲装,手提长剑,满脸杀气,人已站在面前,只吓 得他慌忙拜倒在地道:“师叔来得好,俺正待有机密大事禀明,如今已经有人在皇 上面前泄了底,派出水陆两路人马前往太湖搜捕各位尊长了,此事委实与弟子无关, 你老人家千万不必误会才好,俺决不惜此微命,但是非却不可不明,不然便屈杀俺 咧。” 翠娘脸色猛又一沉,抡剑一指,娇喝道:“你这厮少来这一套,你只说,你对 曹寅这老儿如何说来?那两个老家伙又到哪里去了?” 程子云忙又道:“俺回来委实没有说什么,只说太湖水天空阔,又言语不通无 法打听师叔是否在那湖中,这密奏上去的另有人在,连曹寅和江南总督全不知道, 俺怎么会做这说了不算的事咧?” 接着又道:“俺之所以对师叔如此,一则既在弟子之列,决不敢对尊长侮慢, 二则也望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却非无耻之言,还望明察。” 说罢便将经过情形一说,翠娘又冷笑道:“你这话也许不假,不过那鞑虏就水 陆并进,也是枉然,这用不着你管,你只要赶快回北京去,不再献策生事,便算不 负你那恩师教导一场,否则那也由你,但各位老前辈却不比我好说话,你可自己估 量着。” 程子云忙道:“弟子决当遵命,明天即便动身回去,只要诸尊长有所训示,无 不唯力是视。” 说罢偷眼一望,翠娘词色之间已经和缓多了,忙又道:“弟子还有大惑而不解 的,能向师叔求教吗?” 翠娘道:“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也不必再跪着,须知执礼虽恭,却不如此 心无亏,果真你不忘本,也不在乎这点礼节,否则便当面再恭敬些也是枉然咧。” 程子云又连忙一跃而起道:“弟子谢谢师叔教导,现在所要问的,是弟子对江 南诸遗老侠士决无举以邀功之意,但对清廷诸王之间,却诚有亲疏不同,更不愿其 和衷共济,安享太平,而目前诸前辈胥皆为雍邸罗致,那年羹尧以一八旗贵胄子弟, 又竟出顾肯堂先生门下,如谓心存匡复明社,实不应有此,如谓诸君子业已变节, 则又未闻有所纠正,此诚弟子所大惑而不解者,师叔能明加训示吗?” 翠娘倏又变色道:“你为什么忽然又问起这个来,这用意又何在咧?” 程子云忙道:“弟子已承苏老前辈之命,一再指出师门渊源并加训诫,决无恶 意,不过雍邸为人,在清廷诸王之中,实为最阴鸷而难制,目前他为夺储起见,自 不得不各方罗致人才,一旦稍得如愿,那话便难说,以诸前辈远识,自胜弟子千百 倍,而竟如此做法,却还恐未免失策,所以不得不有此一问,其实决非窥探,还望 明察。” 翠娘按剑而立未及答言,猛听窗外哈哈大笑道:“你休问这个,须知士各有志, 我辈也向不强人所难,只要不尽违师训稍明大义,我辈便未尝不可放过,固然前此 雍邸所邀各人皆有情非得已之处,便那年小子只不丧心病狂出卖师友以干功名富贵, 我辈也自一样可以暂置不问,要不然你这次能囫囵着回来吗?” 说着,但见烛影微动,便如落叶飘坠,那室中早已多了一个人出来,再看时, 却正是这次戏弄自己的苏仲元,忙又跪拜如仪道:“弟子方才对鱼师叔所言,实由 肺腑所出,决无虚伪,还请老前辈不必再生误会。” 苏仲元却又哈哈大笑道:“我也知道你现在说的全是实话,所以才也把老实话 告诉你,你此番回去,只照你鱼师叔的话做,便行了,其他全用不着你管,在京诸 老前辈,虽然已应那鞑王允祯之邀,却与变节出仕不同,我辈也一时难加责难,那 年小子却一言一行,全难逃我辈耳目,他本八旗子弟,只要不悖天理人情,为国为 民,便算不负乃师一番教诲,否则我老人家也不会放过他,至于那允祯为人,我辈 更知之甚详,用不着你说,你还是好生回京去干你的,我老人家和你鱼师叔,既不 想夺储固宠,又不想做皇上,却无须你来借箸代筹咧。” 说罢二目顿露异样光彩,虽然看去,仍然是一个莲头垢面鹑衣百结的老丐,却 威气逼人,程子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问,忙又叩头道:“弟子遵命,但今 后决当稍明心迹,以求自效,还请老前辈赐一投书往还之法,以便随时请益才好。” 苏仲元略一沉吟,又看了他一眼取出一扇牙牌笑道:“既如此说,足证你这小 子尚有人心,我这老叫化也不怕你卖了,你如真有大事不决,须问我老人家,可先 写好一封寻常问候书信,赶往丰台花神庙,放在神前香炉下面,隔上一天再去,那 信如果不见了,却扣上一只破碗,便算信已送到,然后你再拾块砖石,将碗砸碎, 自然会有人向你论理,教你赔碗,你不妨说,东西是你无心打碎,情愿赔还,但身 边无钱,只有一面牙牌可以作抵,那人验明之后,必定问你姓名,你只须说本来姓 程,现在过继朱家,已经姓朱,那人自会问你来意,你如有事便可商量,有信也可 替你送到,决不会误事。” 程子云接过牙牌一看,只见那牌长可二寸,宽才一指,厚也不过分许,一面镌 着岳武穆那首满江红词,一面镌着一只大船率着几只小船渡江,―个人坐在舱首上, 做击揖之状,连忙收了起来,又叩谢了,方才站起来,又道:“弟子明日便当北返, 老前辈和鱼师叔还有训示吗?” 苏仲元又笑道:“那也无须这等匆忙,你不妨再勾留数日,且看看他那水陆两 军到太湖去的情形如何,再回去也还不迟。” 程子云方才躬身应命,只听苏仲元低喝一声:“小子努力自爱,你我也许后会 有期。” 便自窜身出去,接着翠娘也将宝剑插入剑囊,跟着穿窗而出,程子云不由一抹 额汗,吐舌不已,但心下却安静多了,这才登榻安眠,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清早便 起来,将角门和屏门后面的门开了,不多时便见那曹升匆匆进来道:“程老爷,你 老人家睡觉为什么将前后门全关了,小人已经来了三趟了,我们大人出了事,特着 小人来对您说,他老人家就来,务必稍等片刻,千万不可出去。” 程子云不由又是一惊道:“大人出了什么事,昨夜不是还好好的吗?” 曹升悄声道:“您可别声张,他老人家昨夜几乎吓得昏了过去,如今我们那位 姨太太已经成老尼姑咧。” 程子云忙道:“贵上受了惊吓?是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为什么姨太太又当了 尼姑咧? 难道……“ 曹升不等说完忙又悄声道:“你别想岔了,方才是我没说清楚。” 说着又低声一说经过,原来程子云开船不久,苏仲元和翠娘便也尾追下来,只 因他二人所乘之船小巧轻快,又由得力子弟三桨齐棹,所以竟先到了大半天,上岸 一打听,便得江南总督已经调了水陆五个营头,径下太湖,搜剿钦犯消息,二人除 派人兼程报讯之外,等到下午,又得曹宅人报,程子云等三人已经回来,接着左张 二人又遣人将曹寅的话也对苏仲元说了,翠娘不由怒道:“曹寅这厮本来就不是东 西,既如此说,何不乘机将他除了,岂不令那鞑酋在江南也少个耳目。” 苏仲元却摇头道:“这却使不得,如果这样一来,那玄烨老鞑酋势必立刻追究 凶手,我们虽不怕他,却连累必多,也许会兴大狱,这等人有的是,我们杀了一个, 他仍然会再派一个来,与其如此,不如儆戒他―下,以后便老实了。” 说罢之后,等到夜深了,二人便一同越城,来到曹宅,恰好正赶上程子云在自 言自语叨念着,翠娘先下去将前后门户关好以防人来撞上,等二人先后将程子云教 训了一顿之后,这才同往后宅而来,那曹寅镇江寓所,原是前后五进,左右各有跨 院花园的大宅子,程子云所居,只是东边第二进的花厅,苏仲元和翠娘这一出来, 便直向最后一进上房,只因时值深夜,全宅均已入睡,灯火全无,站在高处一看, 只上房东间尚有微亮,似乎人尚未睡,苏仲元不由笑道:“这厮不知如何,直到现 在还未入睡,你且与我巡风,待我去吓唬他一下,以后也许会老实些。” 说着,顺着东边各屋,飞跃了过去,等到灯光亮处,再一看,只见东间灯火果 然未熄,只因那窗上有一重粉红色窗帘,所以远远看去,不太光亮。正待窜落张望, 倏见那西火巷之中,似有一盏灯球闪动,忙向翠娘一打手势,在房上伏好,翠娘一 见,也向第四进鸱角后面一闪,不一会,果有两个丫环,掌着一盏灯球走进角门, 一个提着一个食盒,一个提着酒壶,直向上房东间走去,苏仲元乘着两人进了屋子, 疾忙身子一长,四面略一瞻顾,便使了一个倒卷珠帘,从檐际垂了下去,就着窗隙 向里一望,只见那室内却是一间卧房,正中由承尘上挂下来一盏羊角明灯而外,靠 着窗户的书桌上,还高烧着一枝绛烛,靠着书桌坐着一个五十不足四十有余的清瘦 小老头儿,正捧着一枝水烟筒在抽着,身上马褂已经脱去,只穿一件宝蓝贡缎长袍, 外面罩着玄色贡缎小坎肩儿,另外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一身艳服,正坐在他 身侧,捻两个粉拳,在他背上轻轻捶着,两个丫头一进房,便打开食盒,在那中间 灯下,一张小几上,放下四个碟子,一壶酒,又取出两付杯筷放好,方道:“回大 人,酒菜已经取来,您和姨太太请用吧。”那人把头一点,便站了起来,一手托着 水烟袋,一手扯着那少妇玉臂笑道:“我这几天因为圣驾南巡,又恐那老海盗父女 来行刺,不得不起早睡迟,却累你也陪着,这未免太对不过你了,今夜且稍吃上两 杯便睡吧。” 那妇人把嘴一抿道:“累倒没有什么,不过我跟大人全是当的好差事,上次无 辜差我去伺候那强盗丫头,遭了多少没趣不说,如今又跟着您,担惊受怕的,这日 子到底到什么时候才了咧。要依我说,我们并没有亏待那老海盗父女,人心是肉做 的,我们又没有害他,他便来,也有话说,终不成就这样糊里糊涂,把您杀了,这 不枉担心事吗?” 那人忙道:“你知道什么?这老海盗父女连皇上全敢刺,还在乎我吗?” 接着又微慨道:“其实这次我只据那程子云的话入奏,并不知道太湖底细,却 不知是谁,竟连主持人是前明长公主也打听出来,如非祖宗有德,恰好那怪物得讯 在前,我已奏闻他父女现已藏身太湖,那说不定,便要圣怒不测,我又何尝能打听 出什么来,果真那丫头找来可不是天大的冤枉?” 那少妇又道:“那么这密奏皇上的,到底是谁咧?既然他敢请皇上调兵去剿, 万一拿不着人,不也该是一个欺君大罪吗?” 苏仲元这才知道,那人果然是曹寅,那妇人即是前此笼络翠娘的曹姨太太,接 着又听曹寅道:“这个我也打听过,据随侍内监说,这几天只有一位丁忧在籍的御 史,曾奉皇上召见,垂询了不少事情,或许是这一位说的亦未可知。” 那姨太太一面替他斟上酒,一面又道:“这位御史又是谁咧?这也就多事得很, 他难道就不怕那强盗丫头去找他吗?” 曹寅一面在上首坐下,一面又道:“其实这也是大家推测之词,却未必便是这 人说的,他姓王,双名维贤,祖父、父亲全是前明的大官,本人又是由皇上征召起 用的,平日对―般遗老也颇有往来,所以大家全疑惑是他密奏的,我是没有什么难 过,本省督抚却已把他恨透,此番水陆两军前往进剿,如果真的毫无所得,那便也 够他受的咧。” 说着便命那姨太太在身边坐下,又笑道:“我这两天真烦透了,今夜忙了一个 晚上,才将一封信写好,已经又累得腰酸背痛,这份活罪却没处去说咧。” 苏仲元听得分明,暗想,那王维贤对太阳庵各人并无往来,却缘何会知道长公 主的事,这就奇怪咧,正想着,再看时,那姨太太已经坐向曹寅膝上,一仰脖子笑 道:“你又写什么信,随来师爷就有好几位,为什么不让他们写去,这不自己找罪 受吗?” 曹寅一手搂着她,一手举杯呷了一口酒,又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 这是给十四王爷的信,焉能假手旁人,果真是可以由老夫子代笔的那我还犯得着自 己写吗?” 说着,双方神态渐趋狎亵,苏仲元不耐再看,连忙身子向上―翻,向翠娘把手 一招,又附耳数语,翠娘不由一笑,从剑囊中,掣出那口盘龙剑,一个饥鹰扑食, 直窜向下面院落当中,抡剑在手,便向屋中走去,猛一掀那东间软帘,一声娇叱, 接着喝道:“曹寅老儿,你这该死的奴才,竟敢在那鞑虏面前将我父女卖了,如今 姑娘来了,还不快来受死?” 曹寅本就怀着一肚子鬼胎,惟恐鱼家父女寻他,一闻此言不由惊得呆了,手中 酒杯先是当啷一声落在地下打得粉碎,再抬头一看,只见翠娘一脸杀气,劲装仗剑 而来,只在那椅上抖颤不已,那曹姨太太一声惊呼,竟吓得粉脸焦黄晕了过去,直 瘫在曹寅身上,旁侍二婢,虽然想走,那两条腿却做不得主,一步也动不得,一个 直挫了下去,一个便似木人一般呆在那里,翠娘见状,又冷笑了一声,秀眉直竖, 用宝剑一指道:“你这厮不是要拿我父女邀功吗?如今我已来了,你瞧着办吧。” 曹寅越发害怕,勉强挣出一声:“饶命。”打算起来,却也苦于一双腿,却全 软了,又有一个姨太太倒在身上,翠娘见状忙又一抖那剑道:“这口宝剑本来是你 送我的,如今却又须用你这奴才试试锋利如何咧?” 曹寅一看那剑果然是自己所赠,连忙挣扎着道:“女侠不必误……误……误会, 我…… 我……并没有对……对……对皇上说……说什么。“ 翠娘又冷笑道:“你还赖什么?我早已打听好了,你既着程子云到太湖去窥探 我父女下落于前,又密奏鞑酋玄烨,派遣水陆两军拿我父女于后,事实俱在,还有 什么说的,难道我还冤屈你不成?” 曹寅惊悸之余,忙又道:“那……那……那程子云虽然曾到太……太……太湖 去,却非我主使,至至……至于派兵前往,我……我……我更……更不知道,还请 明……明……明察。” 翠娘见他期期艾艾简直说不出话来,不由好笑,忙将宝剑一起,又娇喝道: “我不听这一套,你既敢做,为什么又装成这个脓包样儿?”说罢,劈面就是一剑 砍下,曹寅不由叫声啊哎,向后一仰,连曹姨太太带那张椅子全倒了下去。 苏仲元在窗外看得分明,连忙大喝道:“翠娘且慢动手,我还有话问他。”, 说着一连两纵,便也掀帘而入,再看时,那曹寅和姨太太已经吓得双双昏死过去, 再看那书桌上却放着一封写好的信,正是专人送向北京十四王府的,封皮兀自未封, 再打开一看,却是叙明鱼老逃往太湖,已由皇上派兵搜剿的事,底下又附了一行小 字是:“案关谋逆,圣怒不测,周浔了因等人闻在年宅,此诚天假良机,奴才以为 此案一破,不但雍邸所邀各人必一网打尽无疑,即年遐龄父子亦罪有应得,而雍邸 更有口莫辩,此王爷洪福也。” 苏仲元看罢,连忙揣了起来,一面索过翠娘手中那口宝剑将曹寅发辫割去大半 截,连曹姨太太的一个大髻子也削了下来,放在书桌上将剑仍还翠娘,乘着现成笔 墨,取过一张花笺,大书道:“足下本亦汉人,乃竟认贼作父,甘为鹰犬,此神人 共愤在所必诛,姑念所言不尽虚诬,权且割发代首,今后如仍怙恶不悛,则毋谓吾 剑不利。” 写罢用那两截断发,向上一压,又向翠娘道了一个走字,两人便一同出房上屋 而去,这房中四人,只有一婢,人尚清醒,等他两人走了好半会,方才惊叫出来, 只无奈这上房之内,除曹寅和一妾二婢之外,并无男仆伺候,夜深人静,全都睡熟, 那丫头又不敢出去,只在房中叫着,一时哪里会有人听见,转是曹寅不久便悠悠醒 来,睁眼一看,翠娘已不在身边,那丫头却力竭声嘶,瞪大了眼睛,张着双手在叫 着,只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连忙一下撑了起来,转不令声张,等一问经过,才知 道,自己晕过去之后,又来了一个老丐,竟将自己发辫和姨太太松髻削去,还留有 纸条,不由又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忙又扶着那丫头,走向书桌一看,果然在半条辫 子和一个大髻底下压着一张信笺,那一笔字,连真带草,写得龙蛇飞舞,便一时书 家也不过如此,再看那措词,更不由一抹额汗,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暗说一声侥幸, 将那张花笺折好收了起来,又和那丫头,用冷水将姨太太和另外一个丫头喷醒,心 中转安定得多,只姨太太自将一个大髻子割去,已成了小尼姑,痛定思痛,不由痛 哭不已,曹寅一再安慰,并允第二天便托人渡江,到扬州寻巧手匠人做一个假髻套 上,方才暂忍悲声,这一闹外面天色已是大明,曹寅索性不睡,着人去请程子云商 量,却不料那花厅前后门全关着,竟无法进去,等了好久,又不见他出来,那曹升 只有据实禀明。曹寅闻讯,又疑程子云也出了事,方才命人破门进去查看,恰好程 子云已经出来,一闻此言,不由暗自说声惭愧,但表面不动声色,转向曹升道: “真的有这事吗?怎么俺一点也不知道咧?” 曹升忙道:“不但程老爷不知道,如非玉兰那丫头是我妹妹又亲眼看见,便连 我们也不知道,大人早吩咐过不许声张咧。” 程子云忙将头一点道:“你赶快去请贵上出来,就说俺在这里恭候便行了。至 于他愿不愿意声张,那又是一回事,他如不愿声张,俺也决不问他。” 曹升去后,不多会曹寅便走了出来,程子云一面迎着,一面却睁大了眼睛,看 着他那条辫子,虽然觉得略形短些,却不十分看得出来,曹升跟在身后,却把手连 摇,又连连使着眼色,程子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神色之间,却被曹寅看了出来, 连忙遣去曹升,一面道:“程兄夜来竟毫未惊觉吗?小弟又出了大乱子咧。” 说着,忙将夜来经过一说,一面道:“这些人实是防不胜防,幸而小弟尚未十 分开罪,那封信也只叙明经过而已,否则今天便无法再与程兄相见了,此事却如何 说法咧?尤其是十四王爷面前,小弟因为程兄一说,早有两封信出去,全用程兄之 计,请王爷借此扳倒雍邸,先将那年家父子和周浔了因等人除去,如果事发被这些 人知道,便不知又出如何怪异,小弟实在吓怕了,还望有以教我才对。” 程子云不由默然半晌方道:“你那信已递出吗?这却还须设法才好,否则这些 人真不好对付,尤其是周浔那老儿狡诈百出,只一被认定策由我们所献,那便是不 了之局咧。” 曹寅见他如此说法,愈加慌急道:“小弟一切均系依程兄之命而行,信上也曾 说明程兄现在已由敝寓前往太湖,如果王爷不察,得信即行密奏,皇上正在盛怒之 下,万一据奏即行传旨着雍邸交人,那纸决包不住火,这本帐岂不是要算到我们头 上来。” 程子云连忙摇头道:“你可别完全扯到俺身上,这主意虽然是俺出的,俺却没 有着你孟浪写信出去,果真俺有这把握,自己早写信给王爷,也用不着到太湖去丢 人咧。” 曹寅闻言忙道:“难道程兄在太湖也着人手吗?何妨且对小弟实说咧。” 程子云不由脸上一红把脑袋连摇道:“俺怎么会着人手,所言丢人,不过指徒 劳仆马而已。” 接着又道:“那两封信能设法追回吗?要不然却真不妥咧。” 曹寅也摇头道:“这两封信,全是附着六百里加急的文书递出,怎么追得回来, 程兄还须为我另行筹策才好。” 程子云沉吟半晌道:“如今只有另行追上一封信去,说明皇上已有旨着江南总 督派兵进剿,等有斩获,再请王爷决定,或可将事情缓了下来亦未可知,此行只好 等太湖搜剿如何,由俺再赶回北京去,向王爷面陈一切再定行止,否则却无别法子。” 曹寅思维再四,只有依言,又写了一封信,仍由驿递发了出去,好在自从康熙 皇帝到了江南之后,每日皆有加急羽递,还不至太慢,从这次之后,程子云竟将狂 态收起一大半,那曹寅又因皇上不时均有询问,在宅时极少,程子云也不出去,只 有用酒来消遣,一连四五天过去,这天曹寅方从外面回来,便屏退从人道:“如今 进剿太湖的水师已有确讯回来了。” 程子云忙道:“消息如何咧,拿获一二首要没有?” 曹寅摇头道:“不但一个匪类没有拿着,据那去的统领说,那湖中诸山全极其 平静,所有居民均系土生土长,大家务农打渔为业,连一个形迹可疑的全没有,至 于前明长公主隐藏在内,那更是谎言,如今已由各山里正绅董取具并无匪类的切结 回来,不过查得鱼家父女那条船,则确已由太湖向浙东开去,如今已经行文令饬各 地一体严缉,这场事算已过去咧。” 程子云忙道:“如何?俺的话不错罢,委实那湖中平静已极,俺固然上了那老 叫化的当,却想不到连官兵也扑了个空,这个消息到底是谁奏闻上达天听的,如今 也许要带上点不是咧。” 曹寅忙又悄声道:“这人也算遭了报应,已经死咧。” 程子云忙一拍大腿道:“难道皇上因为他所言不实,已经处死吗?这人又是谁 咧?” 曹寅摇头道:“当今皇上再圣明不过,他如不死,也许会问罪亦未可知,不过 他却是自己急病死的,在死前还有遗折,自承误听流言,致增圣虑,向皇上请罪咧。” 接着又笑道:“此人姓王,本来是苏州人,双名维贤,是个丁忧在籍的御史, 因为他是一个博学鸿词科出身,所以皇上特地召见垂询民隐,偶然问及这江南一带 素多前明东林复社党人,有无滋事不逊情事,他便以前明长公主潜藏太湖,阴谋不 轨相对,皇上最不放心的便是这些朱明遗孽,这才传旨派兵入湖搜剿,但他奏对之 后,方才回到苏州,使得一个中风毛病,自知不起,又深悔不应以巷里流言上达天 听,特地力疾写下一封遗折托地方官代为入奏请罪,如今皇上倒非常悼念,不但没 有加罪,反而给了恤典,这也真是异数咧。” 程子云看了他一眼,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摇头道:“天下哪有这等巧事,才奏 对回去便会得了重病,临死又上折子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如依俺料,这其中难免又 有蹊跷咧。” 曹寅忙也道:“我对此事,也未免有点生疑,尤其是那遗折的措词,除自己承 认误听流言不应入奏而外,并且对那太湖民情风俗说得非常淳厚朴质,便好像专为 湖中居民开脱洗刷一般。这也许又出于那些人的手段咧。” 正说着,忽听那曹升匆匆进来报道:“回大人的话,现有苏州王熙儒王少爷来 拜。” 说着呈上一个大红名帖,程子云一看那帖上大书着:“世愚侄王熙儒再拜”, 忽然想起解围之事,忙道:“这姓王的是曹兄的世侄吗?你见过没有?” 曹寅忙道:“岂但见过,而且可以算是一位忘年至交,这人不但倜傥异常,便 论才华也极好,更精技击,端的多才多艺,程兄难道也认识吗?” 程子云大笑道:“俺不但认识,他还算是俺的恩人咧。” 说着,便将在苏州闯祸为村妇所窘,代为解围的事说了,曹寅又笑道:“他本 来就是一位吴门侠少,像这类的事是常有的,上次为了那邓占魁被人打落湖中还几 乎吃了一场诖误官司咧。” 程子云这才记起来,忙道:“俺也觉得这名字很熟,却记不起是谁来,原来是 他,这就难怪了。” 曹寅忙又道:“既与程兄也是熟人,那便不妨请他进来,此人在吴门一带眼皮 最杂,又姓王,也许对这王御史的死因稍知一二亦未可知。” 说罢,把手一摆,向曹升道:“你快去请他进来,就说北京下来的程子云程老 爷也在此间相候便了。” 那曹升答应一声,退了下去,不多会,便见帘子一掀,那王熙儒已经走了进来, 躬身拜倒道:“小侄闻得圣驾南巡,深知此间必有一番热闹,世叔也必在扈从之列, 所以特为赶来晋谒,就便一瞻这千古盛事,却不想程君也在此处,这就越发妙了。” 曹寅一面扶着,一面笑道:“我真想不到你在苏州恰好和这位程老夫子遇上, 如今人家正在等着谢你解围之德咧。” 王熙儒拜罢起来,又向程子云一揖,笑道:“区区小事,也值得挂齿吗?你这 东鲁狂生却也未能免俗咧。” 接着又道:“足下太湖之行如何?曾有所获吗?小弟前言未免太率直些,还望 恕我失言才好。” 程子云不由红着脸道:“小弟受教之后,幸未卤莽从事,但也一无所见,只略 在湖上泛舟便自回来。此次却又徒劳咧。” 王熙儒只微微一笑道:“能如此那是极好,自足下行后,小弟便深悔未能坚留, 惟恐出事,却没想到竟能无恙回来,这真万幸。” 接着又看了曹寅一眼道:“世叔这里便于说话吗?这位程君君在潭府,当非外 人了。” 曹寅连忙点头道:“我知世兄此来必有话说,这位程兄现在是十四王爷面前唯 一红人,为人也极其磊落,有话但说无妨。” 说着忙命左右退了出去,王熙儒又看着程子云笑道:“小弟前此所谈实非危言 耸听,如今却有两件事可资证明咧。” 程子云忍不住连忙问道:“哪两件事,与俺有关吗?” 王熙儒微笑道:“足下既然要捉那鱼家父女建功焉得无关?便曹世叔也未必便 能置身事外咧。” 二人闻言,不由心下全是一惊,曹寅首先道:“我向来对政事概不过问,怎么 连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起来?” 王熙儒大笑道:“世叔不是常问我,这东南一带遗老顽民的近况吗?如今便是 稍得一二可靠消息,所以前来陈明,而且的确与世叔也稍有关连咧。” 说着,目光向二人一扫,略看脸色,道:“世叔和程君知道此次水陆两军入湖 进剿匪类的事吗?” 程子云道:“这个俺倒略有所闻,那水师统领不是也空跑一趟,回来了吗?闻 得那鱼家父女已经向浙东一带逃去,如依俺料,他也许又回到福建海面上去,打算 吃旧锅饭咧。” 王熙儒又笑道:“这是那水师统领的官报而已,其实却然而不然,那鱼家父女 诚然已离太湖他去,至于到什么地方去,却很难说,不过,这位水师统领黄大人却 吃了一个哑吧亏说不出来,所以才只有命各山里正绅董出具切结销差,其实却几乎 闹了个未及交锋先丧元戎咧。” 曹寅忙道:“真有此事吗?这位黄统领也就真胆大得很,皇上现在江南,他怎 么竟虚报军情?万一有人把这事再奏明上去,他有几个脑袋?却恐又系传闻失实咧。” 王熙儒笑了一笑,便不再说下去。程子云正听到要紧之处,忽见他笑而不言, 不由着急道:“这位黄统领到底遇上什么事,几乎把命送了,你为什么说得好好的 却又不开口了?” 王熙儒摇头笑道:“我本想说下去,却无如我这位世叔不肯相信,所以只好不 说了。” 曹寅也忙道:“我并非对世兄的话不肯相信,只觉得这位黄统领未免胆大妄为 而已,即是真有此事,你不说反是见外了。” 王熙儒才又将黄统领入湖搜剿的经过说了出来,原来这位黄统领原也是镶黄旗 人,倒也是一员宿将,年纪已在六十以外,原来曾在施琅部下供职,半生戎马,功 名全从战功得来,奉命之后,便统率了五十条大小战船,算是两个营头兼程前往太 湖出发,那陆路上是由一名参将率领,也是两个营头,却由黄统领节制调遣,等到 湖边,恰好天色已晚,暂时便住了下来,拟等第二天一早,就近先在湖边各地查询 一切,再定搜剿之策,这两路官兵一经住下,岸上是人喊马嘶,湖下是樯帆林立, 上下灯火通明,时当天下已定,多年未见兵戎,军容之盛,也算够瞧的,那一带, 简直闹了个鸦飞雀乱,东山一带,更是骚扰不堪,等到二更以后,方才平静下来, 黄统领宿在船上,因为那是一个三军司令的所在,本来防守就严,加之黄统领也素 闻太湖颇多能手,又有鱼老行刺,就擒后经人劫走的事在前,更加小心戒备,不但 刁斗之声相闻,便那船上,艋首后艄也全有戈什哈和亲兵等人轮流防守,后边又全 围满了战船,论理便插翅也难有人飞入,但到了三更以后,黄统领因为年事已高, 不免疲乏,正待宽衣就寝,忽听那舱外一声佛号,似乎一个和尚高声念了一句阿弥 陀佛,接着又听木鱼卜卜连响,心方微讶,这时候哪里来的和尚,竟跑到我这战船 上来,正待着人查问,倏见烛光微闪,只见一个清癯老僧,已经掀起门舱布帘而入, 站在面前,再一看那老僧,一身缁衣,须眉全白,年纪至少也在七十以上,虽然面 容清癯瘦削,却二目神光满足,毫无老态,正一手拿着一个碗口大小的木鱼,手拿 着一个朱漆木槌在敲着,不由惊喝道:“你这老和尚是哪里来的,为何夤夜到本镇 船上来?” 那老和尚微笑道:“贫僧从来处而来,只求大人稍发善德,略微顾全这一带善 良百姓。” 黄统领不由怒道:“本镇自统兵以来,素不扰民,何用你来相求,这等重地又 岂是你一个出家人所可擅自出入的。” 那和尚又笑道:“大人不必动怒,贫僧也知道大人行军,纪律素称严明,决不 扰民,不过这太湖之中,向无匪类潜伏,大人这一来,才只一会工夫,便使行人裹 足,居民闭户,不扰民而骚扰便在其中,何况贵部良莠不齐,索饮食,借宿处,更 不乏人,大人虽不扰民,老总们却未能如大人所言,所以贫僧才不揣冒昧,前来为 这一方百姓请命,还望大人明察才好。” 黄统领愈怒道:“依你所言,难道便让本镇就此回去不成?须知本镇此来系奉 圣命,却由不得你说咧。” 正说着,猛觉身后一股劲风扑到,方待转身,倏又觉得项上一凉,接着又听背 后有人大喝道:“你这老和尚客气什么,这等鹰犬不过鞑虏面前三四等的奴才,和 他有什么话说?待我一刀砍了,不就完了吗?” 这一来只惊得黄统领魂飞天外,料定身子已落人手,那架在项上的,一定刀剑 之属,稍一抗拒必无幸理,亏得他久历戎行,胆量毕竟与文官不同,忙将心神一定 道:“黄某此来,实在亦非得已,还请容我一言再为动手,也还不迟。” 一语方罢,便听那老和尚道:“彭兄且慢鲁莽,黄大人与我辈素无仇隙,此番 果系情非得已,大家不妨再从长计议。” 接着又听身后那人喝道:“你理他咧,方才你听见他那一派官腔吗?这等人便 宰了也不算冤枉。” 那老和尚又笑道:“你也真的性急,这大年纪,怎么还火气未退?他只求说一 句话,为什么全不答应,且把那家伙放下来,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不好吗?” 说着,猛觉那项上冰凉的家伙一撤,又听那人喝道:“你想说什么,还不快说, 这是这位老和尚慈悲,要依我说,就没有这罗唆咧。” 再掉头一看,却是一位铁面银髯的老者,头上戴着一顶忠靖巾,身上穿着一件 秋香色道袍,足下白袜朱履,分明是前明装束,但那脸上一团刚毅严肃之状更加令 人可怖,尤其是左手挟背一把抓定自己,右手却扬着一柄雪亮的短刀,看去好像一 言不合,便待下手,不由吓得他矮了半截道:“黄某原也知道,这湖中全是前明忠 臣义民,本不肯来,只因江南总督密传皇上圣旨,严饬入湖搜捕那鱼家父女和前明 长公主,这才不得不来,还请念我年迈无知,恕过这一命。” 那老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奴才倒说得好听,放你回去便不再来,你既奉旨搜 捕这三人,拿不到人却如何回去复旨咧?” 黄统领忙道:“皇上此次旨意虽严,但曾有决不许骚扰良民字样,二位如能放 我,只须用个湖中均系良民,并无匪类潜伏,能再由各山里正和绅董具一切结,便 可复旨了。” 那老者又大喝道:“你当那鱼家父女还真在此间么?老实说,我们这里,虽然 义不帝清,决不会投降鞑虏,但也决不愿立即和鞑虏力拼,糜烂地方,所以那鱼老 儿一来,便善言遣去,你便想捉他父女也决无法能在这湖中找到,至于大明的长公 主,虽久经出家,也并不在此间,你们那主子居然要到这里来捉人岂不可笑,既如 此说,只要你回去,不再侵扰,我们便也决不会在这江南肇事,但如逼得紧了,那 便莫怪我先把这附近城镇全夺了,再寻玄烨那老鞑酋算帐咧。” 接着那老和尚也道:“苦海茫茫回头是岸,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大人已到这般 年纪,也该稍为子孙打算才好,果真把一条老命送在此地,也未必合算咧。” 黄统领忙又叩头道:“只要二位肯留一命,决当以湖中并无匪类潜伏具报,过 此一关,我便辞官回去了,还望高抬贵手才好。” 那老人又大喝道:“既如此说,我便饶你一条老命,也不怕你说了不算,你若 想囫囵着回去,可自己估量,我却不会强人所难咧。” 说着猛一松手,一掌将灯打熄,便和那老僧,仍旧一前一后出舱而去,那黄统 领只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爬了起来,叫了两声来人,却不听见答应,再摸索着 走上船头一看,两名戈什哈,却仍直挺挺的站在舱外,按刀而立,那老僧已经不知 去向,不由怒道:“你们既在这里,却为何不开口,也不答应是何道理?” 一声未毕,两人各自倒了下来,黄统领又一怔,那两名戈什哈,却一齐叫了起 来道:“非是小人们不答应,实因方才不知如何,倏然浑身全麻,便似睡去,什么 也不知道,直到大人出来,又觉得背上被人拍了一下才又醒转。” 接着又一齐站了起来道:“大人有事呼唤吗?小人等在此伺候。” 黄统领原本见多识广,知道二人被人点了穴道,却幸喜丢丑乞命之状未被部属 看见,忙又喝道:“本镇只因舱中灯烛忽然被风吹熄,所以呼唤一声,你二人分明 偷着打瞌睡,以至未能听见,何得胡说,还不快与我将灯点上,再到外面查点一下 有无动静,须知行军之际,却须小心咧。” 二人连忙答应,掏出火石火镰纸煤打着,将灯点上,再向后艄一查,两位值夜 亲兵,和一名贴身的当差,也和梦寐初醒―样,全说是只觉一阵冷风飒然,胁下一 麻便不省人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来,最妙的是旁边两条船上,因为夜长无聊, 一边是灯烛辉煌,在斗着纸牌,一边是向村民讨了些鸡鱼村酒,正在悄声的喝着, 全没有觉得有人从船上经过,几乎连统领大人的脑袋全带走了。那离得较远的船只, 有的老总们已经深入睡乡,有的却已上岸找乐儿去,更没有一个觉察的,那两名戈 什哈,哪敢据实报上去,只回了个防守严密并无动静,便算过去,只是苦了这位黄 统领,有苦说不出。第二天只有虚张声势查问了一番,那地方绅董和里正等人,谁 肯说湖中实情,自然一律全称素无盗贼匪类,向来全是安居乐业,更未见有什么异 状,那黄统领又在各山,分别看了一遍,也全是异口同声,说得湖中一片太平岁月, 几乎连鹅鸭之争的词讼全没有,他便向各地首事人取了切结,一路掌着得胜鼓,回 来之后,虽然无功可报,那复文却着实对圣天子德化恭维一番,只对鱼家父女的那 条船,却报了个据查已经过湖向浙东而去算是事出有因,那江南总督,也正巴不得 无事,自然据实奏闻,实际上这一场火杂杂的大祸,虽是由太阳庵长老孤峰上人和 彭天柱二人消弭于无形,那黄统领却不知道,这来的一僧一俗是谁,王熙儒当然更 不会告诉曹程二人,他只将事实经过一说,已吓得曹寅舌翘不下,程子云却道: “此事那黄统领既然讳莫如深,别人又不知道,王兄为什么却如此知之甚详咧?” 王熙儒大笑道:“无怪程君有此―问,这事本来隐秘异常外人决难知道,但是 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不但小弟知道,便金阊街上,知道的人也 很多,那黄统领虽然不会对人说,太湖派出来一僧一俗两个能手,也未必便肯说, 却另外有知道此事的人咧。” 接着又道:“那条大船上,除开亲兵戈什哈和当差的而外,还有好多名水手, 全宿在船头舱板之下,和舵楼之上,这几个人,有的听得明白,有的看得清楚,当 时虽然没敢声张,来人不知道,黄统领也不知道,但事后却各亲其所亲,全向亲友 说了出来,说的时候,也曾向听的人切嘱不可泄漏,但那听的人又当新闻告诉别人, 这样便传了开来咧,小弟之所以知道,便因那水手之中有人,偶然在一家小酒店醉 后吐露,你能禁他不在别人面前也乱说吗?” 程子云不由默然,接着又道:“这才一件,还有一件咧?” 王熙儒又道:“哪一件可就惨了,说来还是小弟一位族叔,只因一念贪功,却 枉自把一条老命送了。” 曹寅忙道:“你说的不是那位王御史吗?除此间各人却全说他是中风之外,听 说还有遗折托地方官代呈御览,难道也是因此出事吗?” 王熙儒冷笑一声道:“中风?那有这等便宜,这是我那寒族的事,我自然更知 之甚详,实不相欺,他那棺殓的事,还有我襄助其间咧。” 说着又道:“我这位家叔,诗文皆有可观,昔年还是钱牧老的入室弟子,却想 不到下场竟如此之惨,说起来却教小侄异常难受咧。” 程子云不由失声道:“闻得此番向皇上密奏,太湖藏有前明长公主,意图谋不 轨的正是此人,难道那湖中能手就这等厉害,连这个也全清楚吗?” 王熙儒又冷笑着看着他道:“方才我不早说过,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 他既做了,如何能瞒得过人?何况太湖之中的能手,简直形同鬼物,真个来去绝踪, 无微不烛咧。” 接着又道:“就在他老人家召对之后,回到苏州私第的第二天晚上,忽然便有 一位老内相前去拜访,那人年纪已在六十开外,方面大耳,赤红脸,却颔下一根胡 子也没有,看去分明是一位内监无疑,家叔因恐皇上又有密旨,立刻延入大厅相见, 他却说有极要紧的事,非密谈不可,家叔只得请书房内坐,并将僮仆屏去把门关上, 谁知直到夜深却不见宾主动静,家中上下人等均觉诡异,我那族兄再就窗隙向内一 望,那位老内相已经不知去向,他老人家却垂着头,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 这才连忙破门而入,只见桌上放着一个遗折,另外还有一张纸条,写着:”此折必 发,否则祸将灭门,今晚之事并不得声张。‘此外并无他语,再看人时,业已坐僵, 四肢冰冷,早已死去多时,我那族兄和婶母上下人等虽觉事出奇怪,但那遗折和纸 条全出亲笔,大家越发猜不出所以然来,那浑身上下更无伤痕和服毒之状,真似中 风猝毙一般,后来我得讯赶去一看,只那肾俞穴上,略有一点红瘢,便似虫咬一般, 这才知道被人点了死穴,如依我料,那位假扮老内相的,也定是湖中一位出色能手, 入室以后,一定先逼他将遗折写好,然后才点了死穴,可怜他老人家自己也许还不 知道咧,程君你瞧,这厉害不厉害?“ 程子云不由背后直冒冷气道:“令叔平日为人如何?他又为什么会知道长公主 在湖中咧?” 王熙儒长叹一声道:“如论我这族叔为人,尚不太恶,只不过过分热中一点, 一念想做大官太急而已,却想不到因此,竟罹了这场惨祸,说也可怜,他本也守了 好多年节,连地方上的事也极少过问,却想不到那一年,因为本省大吏的推荐,竟 应了博学鸿词科,蒙皇上圣恩,又赏了检讨,一步步升到现职,如论年岁原也早可 致仕纳福,他老人家却一心想入阁拜相,知进而不知退,才闹出事来,至于他对长 公主的事本也虚无飘渺得很,哪有什么把握。” 接着又道:“只因他在东洞庭山有一片果园,我那族祖母病故丁忧回来,无心 之中,得悉那里新建一座太阳庵,主持又是一位只有一条右臂的老尼,他不知如何, 忽然想到长公主身上,竟托了佃户暗中访查之不足,自己又假作烧香随喜亲自查看, 断定那老尼必定是长公主无疑,又因附近的村民烧香的极多,又断定便是图谋不轨, 哪知皇上召对,他竟急功太甚,利令智昏,以此邀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谁知见 渊鱼者不祥,转将一条老命送掉,你二位看值得吗?” 说罢唏嘘不已,接着又道:“其实那独臂老尼姑,是不是长公主固然难说,即 使属实,人家既已逃禅方外,又是一个女人,也未必便再有什么雄心大志,烧香念 佛亦属愚民常情,岂可张大其词,上达天听,他老人家真也有点咎由自取,转又不 如那黄统领知机识事了。” 曹程二人全又半晌做声不得,王熙儒又笑道:“我们且不谈这个,世叔素有八 旗名士之称,程君更具东鲁狂生别号,才人相聚必有雅集,近日诗兴如何,能见告 吗?” 曹寅勉强笑道:“我自圣驾南巡以来,身心交瘁,哪里还说得上这个,倒是程 兄此番倦游归来,或有佳章亦未可知。” 王熙儒又笑说:“程君警句,前在姑苏已承相示……” 忽听曹升在角门外高声道:“方才卫大人着人来传话,说皇上驾幸竹林寺,也 许会有旨召见大人,还请大人速做预备。” 曹寅忙一拱手道:“王世兄不妨和程兄稍坐,恕我不克奉陪了。” 说着匆匆入内更衣出去,这里程子云等他走后,又一捋颔下虬髯道:“曹大人 这一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此地却非谈话之所,王兄在这附近能有地方容俺 略罄所衷吗?” 王熙儒看着他笑道:“这一带我是常来,程君请随我来便了。” 说着便把臂一同出门,缓步又出了南城,到了江边,把手一招,便来了一个水 手打扮的矮胖老人道:“少爷打算过江吗?是到瓜州,还是到扬州咧?” 王熙儒摇头笑道:“目前圣驾南巡,我赶来便是为了要看个热闹,平白的要过 江做什么? 我是因为你这船还干净别致,便菜也做得好,打算在你这船上请一位朋友,吃 上一餐饭使得吗?“ 那人看了程子云一眼又笑道:“少爷要请客,这江边有的是酒楼,哪里不能去, 为何要在船上?” 王熙儒道:“这个你且别管,快去备四五样菜,一小坛陈年竹叶青便行了。” 程子云一看那老人,虽然短衣赤足,个儿也不高,却生得团团一张黑脸,猬毛 如雪,显得异常精神,忙道:“这位是谁,船上能说话吗?” 王熙儒大笑道:“我既将你邀来,焉有不能说话之理,他这船上,不但可以畅 言无忌,而且肴馔俱精,至于他是谁,这个却不必问得,这里却不是太湖咧。” 说着便又扯着他一同向一条船上走去,程子云一看那船并不太大,前后只有三 舱,但却与寻常船只不同,前舱不过一丈内外,宽也只有五尺有余,二面各有一排 长窗,全洞开着,下面各平排着尺余宽一块舱板,便如飞来椅一般,中间却放着一 张花梨小几,几上供两小盆盆景一只古鼎之外,还有一套茶具,上面左边有一个小 门通着后舱,右边却挂着一张琴,一口古剑,看去几净窗明整洁异常,不由暗中夸 好不已,等入舱以后,那老人又在船头上道:“王少爷是熟客,且请陪贵友稍坐, 老汉上岸去看看,买点菜蔬就来。” 说罢径去,王熙儒一面肃客就座,就几上取茶奉上,一面笑道:“这是道地六 安茶,中冷泉,且请一尝,便知古人品题不谬了。” 程子云接过那茶,呷了一口,忙道:“这果然和俺生平所饮不同,其茶如此, 主人可知。”接着又咧嘴一笑道:“俺连日吃亏丢人也够受的了,此船主人到底是 谁,王兄还须明示才好,却不可令俺再开罪咧。” 王熙儒也笑道:“你放心,只要有我随行,包你不至再吃亏便了。” 接着又道:“以程君声望功夫,何至吃亏丢人,便前日偶为村妇所窘,也算不 了一会事,难道你还放在心头上吗?” 程子云品着茶,却摇头不迭道:“那是小事一端,俺岂有放在心上之理,俺说 的却另外有事,老实说,俺此番所经简直说不得咧。” 说着,把头向舱外一望又长叹一声道:“俺狂放半生,却没想到这次到江南来, 竟受了这大一个教训,如今俺总算全明白过来咧,少时开船,再细为奉告便了,不 过,俺这是咎由自取却怪不得人咧。” 王熙儒佯作失惊道:“程君难道此番深入太湖也有所遇吗?这就难怪了,但据 我所闻,只一有敌意便决难生还,你竟能脱险回来,不用说这身功夫定有惊人之处, 便这辩才也了不起咧,那湖中诸位,却从不由人分辩,你难道竟能使这些能手慑服 吗?这更令小弟钦佩无已了。” 程子云放下茶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先作了一个揖, 接着又正色道:“俺闻得您曾受业于顾肯堂先生之门有这话吗?您还得先说明才好, 否则俺却又须领责咧。” 王熙儒一面也站了起来,一面微笑道:“你且不必先问这个,还是坐着,我们 少时再说不好吗?” 程子云却又跪了下去低声道:“师叔,您不必再对俺藏头露尾咧,俺已知道了, 俺在曹宅便已看出您的来意,只因碍着曹寅那老儿不便多说,这才求您带了出来, 如今俺更明白咧。” 王熙儒慌忙扶着道:“你疯了吗?我虽顾门弟子,但我那恩师对湖中诸位素无 往来,而且他老人家浪迹江湖已久,十年不获一归,你为什么又扯到这个上来,再 说这江边耳目众多,你是王府上宾也许无碍,我这诖误却当不得咧。” 程子云忙又站了起来低声道:“师叔责备得是,弟子遵命就是。” 王熙儒见状不由笑道:“你大概有什么事被吓怕咧,为什么竟一改狂生故态, 做起磕头虫来,这被旁人看见不笑掉了牙齿吗?” 说着,仍旧按向舱板坐下又笑道:“你且静一静,我们等开船再说不好吗?” 程子云闻言连忙正襟危坐,一语不发,半晌之后,那矮胖老头儿,果然提了一 小坛子酒,一竹筐鸡鸭鱼肉蔬菜回来,从船舷跳板上,走向后艄去,接着,又从舱 后走出两名水手,起碇扯上帆直向江中驶去,直到焦山背后,方才将船泊好,王熙 儒哈哈一笑道:“如今可以畅谈咧,你有什么话,也可以不必避免,老实说吧。”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 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 斟酌一下才好。“ 潇湘子扫描  风云潜龙OCR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 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 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 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 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 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 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 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 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 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 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 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 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 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 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 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 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 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 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 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 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 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 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 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 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 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 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 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 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 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 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 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 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 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 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 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 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 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 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 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 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 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 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 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 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 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 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 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 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 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 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 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 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 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 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 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 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 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 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 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 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 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 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 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 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 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 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 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 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 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 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 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 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 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 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 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 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 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 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 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 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 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 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 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 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 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 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 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 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 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 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 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 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 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 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 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 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 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 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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