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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 五五 天色开始放晴,太阳却依然躲藏在灰色的云的背后。 因为上游落了滂沱大雨,这里的河水奔流,更加湍急。也象是迫不及待一样,居高临下 地倾注下来,飞泻着。 在两里来长一百五十米宽的河面上,展开了飞渡沙河的一幅动人的图景。 乘在木排上的战士们,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伏着。枪在手里高高擎起,枪梢上安着刺 刀,吊着榴弹袋,一个拉着一个的手或者腰皮带,紧紧地团结着,生命连系着生命,心连着 心,象在雪橇上从高山上穿滑下来一般,随着水势,向对岸斜翅飞将过去,仿佛在战场上向 敌人冲锋陷阵一样,呼叫着口号: “好呀!” “冲呀!” “飞呀!” 巨大洪亮的声浪,在河面上,在两岸震荡着、沸腾着。波浪冲击河岸,冲击河里凸起的 小岛似的大石块,激起银柱样的浪峰和宏大的声响,人的呼喊声,波涛冲击声,融成一片。 会游水的战士们,把枪、弹、背包给乘木排的人运带过去,自身跃到水里,向对岸游渡。 他们在波浪里浮沉上下,在急流里翻滚地伏,两手和两腿扑打着水波,和洪水冲击、搏 斗;水、卷袭着他们,他们抗拒着、征服着水的卷袭,水浸入到他们口里,他们又把它喷吐 出来,有的就索性躺在水面上,睡眠似地把水面当作床铺,自得自乐地徜徉过去。 会游水的秦守本,见到先头部队开始游渡,身上、心上一齐发起痒来。他跑到排长林平 身边,解着衣钮子说: “我下去游两趟看看!” “不要喝水!”林平挥挥手说。 秦守本脱了衣服,光着上身,抓两把水拍拍脑袋和胸口,两臂向前一伸,扑到水里,他 钻进水里许久许久没有上来,王茂生担心地望着河水说: “哎呀!” 大概在水底潜游了四十米光景,他才冒上头来。他的姿式很别致,全身都在水里,只把 头部露在水面上,象一个皮球似的,在波浪里飞滚直转。岸上的张华峰、王茂生他们拍着手 掌喊叫着,称赞着他: “有本事!会踩水!” “不容易!看不出他还有这一手!” 漂在水上的这些战士们是多么自豪啊!他们象是沙鸥、海马,又象是飞鱼、游龙,在沙 河的急流上飞驰,浪花在他们的身边激起,淹没了他们,他们又跃出浪花,攀越着浪峰。 会游一手好水的华静,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等壮观的景象。开始,她感到惊奇、恐惧,后 来又大大地狂喜起来,不住地鼓着手掌,睁大眼睛望着,张大嘴巴笑着,赞叹着眼前这些战 士们乘风破浪的英雄气概。 洪水奔流的沙河驯服了! 战士们象战胜了强大敌人一样的兴奋,到达了彼岸。 华静的眼里滴下了激动的泪珠。 刘胜伏在乌骓马上,两手紧提着马缰,马头擦着水面,喷着浪花,在游到中流的时候, 人马一齐沉了下去,一眨眼,又冒出水面,加速地踏水奔驰,他一直骑在马上,驾御着马征 服了急流,飞渡到沙河东岸。 他骑在水湿的毛色显得格外乌光透亮的马上,傲然地望着水面上飞游竞渡的景象。在他 的眼里,陈坚和战士们一起,在这个天然的游泳池里,表演着快速度的自由式俯泳。 在陈坚喘息着上岸的时候,刘胜惊叹地说: mpanel(1); “政委!一手水很不错呀!” “好!谈不上!淹不死就是。”陈坚赤着脚,踏着垫脚的碎石块,跑到河沿上,抹着头 上的水,笑着说。 “哎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华静望着对岸,击着手掌说。 “一个没有淹死!”一个孩子在岸上观看的人群里叫着。 他的老祖母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瞪着他说: “不要死呀活的!说吉利的!” 留在西岸的三营的干部、战士们,和渡到对岸的团部、一营、二营的同志们隔岸高呼起 来: “过来――!”东岸的宏大的声音。 “慢点走――!等等我们――!”西岸的举着手喊叫着。 过了河,刘胜看看表,已经是四点钟了。渡河,花去了一个小时带一刻钟的时间。 东岸的先头队伍张开了翅膀,在顷刻之间就飞逸不见了。 留在西岸的队伍感到孤寂,默默地望着河水,望着在岸边摇动着的木排,望着空中暗淡 的浮云。 队伍放开轻快矫健的脚步,在前进的道路上飞奔着。骑在马上的刘胜,回过头对陈坚说: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着棋!” “你不是说过,当一名不过河的小卒的吗?嘿!过了河的小卒,说不定还能闯到帅府 里,来个一卒坐中心咧!”陈坚笑着幽默地说。 “说千言,说万语,还是脑子笨!……你说得也对,脑子直,不会转弯子!” 说着,刘胜扬起马鞭,猛地在马身上打了一下,他的乌骓便飞起四蹄狂奔开去。 向刘胜、陈坚他们注目远望了一阵的华静,离开河岸,走上回向陶峪的大路。远处大路 的尽端,突然地扬起了蔽天的尘土,象是大火燃烧时候的黄褐色的烟雾。 尘障越来越近,直向她的面前猛扑而来,哨兵安兆丰从她的面前奔过,大声地喊叫着: “班长――!骑兵――!” 连长石东根带着一个班,从河边奔到路口,站上高坡,举起望远镜一望,立即命令身旁 的李全道: “军部到啦!告诉指导员,准备马上渡河!” 李全疾步慌忙地奔回河边去。 烟尘袭到眼前,象突然而来的一股大旋风。使华静赶忙地避开到一棵老树下面去。 她惊喜得几乎跳了起来。带着飞扬的尘土来的,是十八个骑马的人。在她一个一个挨次 点数到当中的一匹花斑马的时候,她认出骑在花斑马上的,身子上下弹动,手里拿着一根小 树条儿当马鞭的,正是她所想念的梁波。 “哎呀!他来了!”她不禁说出声来。 “谁呀?”身旁的县委书记问她。 她畏怯似地颤声回答说: “梁副军长!”她不由自主地移动了脚步,走向花斑马和下了花斑马的梁波身边。 梁波也很眼尖,他看到一个背驳壳枪的,肩上挂着大紫色发光的练带的人,仿佛是个女 同志,一边走向河边,一边问石东根说: “那是什么人?” “这里的区委书记!女同志,样子很神气。”石东根说不出姓名来,随口回答说。 华静见到梁波没有回顾她,匆忙地直向沙河边走去,便又回转身来。 梁波走到河边,站定下来,拂去满身的尘土,看着浩浩荡荡的河水。王鼎、李泊他们和 许多干部、战士围拢到他的身边。 “刘团长他们过去多久了?”梁波问三营营长王鼎道。 “下去十来里了!半个多钟头!”王鼎回答说。 “梁波歇坐在岸边的地上。 “木排一趟可以过几个人?”梁波用手巾擦着手,问道。 “大的两个班,小的十五六个人。”坐在他身边的王鼎回答道。 “一个没淹死?” “没有!” “木排是现搞的?” “有两个是老百姓原来有的,有几个是我们刚搞的!” 说着,不远的地方,一群人正推着一个新做成的大木排下水,“杭唷杭唷”地喊着号子。 “那是这里的民兵!”王鼎指着推木排的人群说。 “这里的民兵不错呀!” “区长姓耿,大高汉子,会打仗。区委书记是女同志。” “姓什么?” 王鼎答不出,问教导员李泊,李泊也不知道。 “你们就是这样!区长会打仗,就知道姓耿!区委书记是女的,不会打仗,就名不知姓 不晓!是轻视妇女哟!”梁波带笑地批评着说。 “也会打仗,昨天还上了火线哩!”王鼎赞叹着说。 “啊?去请她来!这几个木排够用?两万多人马,靠这几个木排,过三天三夜也过不 完!请他们再跟我们多搞几个!” 梁波惊奇了一下,命令道。 王鼎站起身来,向四周一瞥,见到华静站在那棵老树下面,指着她对挤在身边的李全说: “小鬼,你去请那个女同志来!” “就是那个背驳壳枪的?”李全望着老树下面,问道。 “对!你说首长请她!”王鼎推拥着李全的身子说。 李全放开步子,向华静跟前奔去。 华静站在老树下面人群旁边的高处,向岸边被围着的梁波看望许久了,她想来看看他, 还想和他谈谈。他来得那么突然,象乘着一阵大风从云端降临下来似的。她和他分别以后, 已经两个多月,很怀念他,近几天更加怀念得厉害。在深深的怀念里梁波来了,她怎么不高 兴得心跳呢?可是,在她走近他的时候,他却又转过头去和别人谈话,径直地走向河边,她 看见他向她看了一眼,她和他的眼光已经接触在一条线上,而他竟由于匆忙没有认出她的面 貌来。她和居民群众看望着刚刚奔驰而来的骑兵们,和居民群众有着相同的好奇心,但又有 她特有的喜悦、惶惑、羞怯等等混杂的情绪。她望了一阵,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激烈,脸部充 满了血,连耳根子都发起热来。由于县委书记和她道别,谈了几句关于继续动员做木排的问 题,她才镇静过来,恢复她的自然形色。 她的心催促她再一次地走到梁波的身边去,“作为一个地方工作者,也应该和军队的负 责长官接谈一下呀!”可是,梁波的身边围着一大群人,怎么好挨挤进去呢?她正在犹疑, 一个年轻的小战士向她的面前大步奔来,她猛然一惊,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朝旁边移让一 下,这个年轻的小战士却直闯到她的跟前,气吁吁地大声叫喊道: “同志!我们首长请你!” 华静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又红了。为着镇静自己,便随口问道: “首长?” “我们军部的首长!”李全大声地回答说。 应话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移动起来,她跟着李全向河边急促地走着,李全走得 很快,她也走得很快,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激动在她的心里,使她的脚步轻捷却又有些零乱。 到了梁波面前,惊喜过分的梁波也慌乱了手脚,一面连忙地站起身子向她伸出手来,一 面大笑着说: “是你呀!小华!” 梁波的热情洋溢的仪态、笑声和亲切的语言,使她忘了周围站满着不相识的干部和战 士。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机灵敏锐的眼光投射在他的精神焕发的脸上。 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亮起她那发音清亮而又柔和的嗓子,似乎有点急迫地说: “想不到是你!身体好吗?” “身体总是好的,你呢?什么时候到了这里?”他笑哈哈地说,在她的身上打量着。 “我也好!来了半个月了。”她微笑着说。 人这么多,几十对眼睛望着她,谈些什么呢?她感到困难,她不怕他,她认为这个人没 有丝毫引起别人畏惧、顾忌的地方,周围这些干部、战士的眼睛却威胁着她,使她不能谈笑 自如。 “哟!神气得很啦!小华,武装起来干我们这一行啦!”梁波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地又打 量一番,夸扬着高声地说。 “跟你们当学徒呀!”她羞怯地但是竭力大声地说。 “又打大仗啦!” “听说了!” “这一仗打下来,蒋介石就走下坡路啦!” “我们一定支援你们!” 不远的地方忽然骚动起来,那边又来了一支队伍,面前的人群一窝蜂似地飞跑到那边去。 梁波和华静被抛在河岸上,这也恰好,他们――特别是华静感觉要有一个只是两个人对 谈的机会。 “就走吗?”华静低声问道。 “就走!我要赶上前头的部队!”梁波回答说。 “这样急?” “战争的胜负,常常决定于一个钟头,半个钟头,甚至是几分钟的时间。”他望望沙河 的流水,皱一下眉梢,带着忧虑的神情继续说道: “这条河!就怕事情误在这条河上!” “会水吗?” 梁波摇摇头,拾起一块石子扔到水里,抖抖拳头说: “拚命也得拚过去呀!乘木排子!” 刚刚到达的侦察营营长洪锋,跑到面前问道: “就过吗?” “就过!” 洪锋跑走开去,梁波紧跟着走向渡河点的木排子那边去,华静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得很 急,她跟得很紧,脚下的沙石,“嚓嚓”地响着、跳跃着。 “再想法子跟我们多搞几个木排!后头的队伍还多得很咧!”梁波回过头来说。 华静赶上一步,走在梁波的并肩,气喘着说: “县委书记、区长去搞了,伐树来不及,也没有什么树好伐,只好去动员下门板、拆房 子!” “对!山东人牺牲自己的精神,是没话说的!” “刘团长、陈政委他们在这里,给我们帮助很大!” “马家桥不打,你们不高兴吧?” “有一点!” “不要紧!这一仗打好,回来收拾这几个敌人!” “真的那样,这里的群众就跟你们烧香磕头了!” “用不着!请我们吃几个小枣儿就行了!” “打完仗,到这里来吃葡萄吧!” “好啊!再会吧!” 说着,梁波已经走到渡河点,转过头来,仓卒地向她告别。 梁波伸着手,华静却没有伸出手去,她的脸色忽地阴沉下来,眼睛望着脚下,踏着滩边 的小石子,两只手扭在背后。 她的神态,立刻地感应到他的心里,他惶惑起来。仿佛做了一件对她不起的事情,他感 到不安,他把一只脚搭在木排上,一只脚踏着沙滩,斜着身子,张大着眼睛,微皱着眉梢, 呆呆地盯望着她。 有一副鹰一样眼睛的洪锋,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这等神情,对身边的战士连连地摆摆手, 低声地说: “绳子拉好!等等!” “松绳!” 梁波楞了一下,旋即下了命令,跳上了木排。 华静突然跳到水边,两脚站到水里,伸出她的手去,在梁波的手给她握着的时候,她趁 劲跳上了木排。 “你上来干什么?”梁波问道。 “我也过去!”华静微笑着说。 “你还是……” 梁波的话还未说完,木排已经离开了河岸,颠簸着、摇晃着,顺着激流向对岸斜驶过去。 “大家坐好!”洪锋喊叫着说。 华静坐在梁波的身边,梁波紧拉着她的膀子,担心着她,她紧拉着梁波身上的皮带,担 心着梁波歪到水里去。 木排破浪前进,木排两边有一、二十个战士在水里沉下浮上地游着,保护着木排上的梁 波和其他不会游水的人。 木排上的官兵们,下半身全在水里,伏着的,全身埋在水里,只把头露在上面。华静把 枪上的练带系紧,枪,挂在胸前,脸色有些紧张,但又充满兴奋快乐的神情,漾着傻气的 笑,迎着银色浪花的飞溅。 “当心啦!歪下去就喂鱼了!”梁波说道。是逗笑,又是对她的关切。 “这个河里没有鱼。”华静望着奔游着的那些马匹,微笑着说。 一堆浪花猛扑上来,水,漫过许多人的头顶,梁波和华静的头脸淋满了水,水珠在脸 上、身上川流着。 有些人,连梁波也是一样,吃了一惊,沉下脸来。 华静却“咯咯咯咯”地笑着。 木排颠簸着越过了中流,它的前端搁上东岸的沙滩。 华静和梁波站在柔软的沙滩上。 “就跟这个木排再回去吧!”梁波轻声地说,又向她伸出告别的手。 华静的手又没有伸向梁波,它探进内衣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那封信来;(她很庆幸没 有沾湿。)不知怎么的,探取那封信的时候,她很沉着、镇定,待拿到手里以后,却现出了 惊慌,立刻胀红了脸,手也微微地发抖起来。 “是什么?”梁波轻声问道。 她正在想着什么,答不出话来。她现在的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情味,他是不理解的,只是 茫然地望着她。 华静的身子沉重起来,两只脚深陷到虚沙里去。信,紧紧地捏在手里。抬头看看他,又 低下头去,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看看他,她的心和手都在颤抖着。 梁波的马牵了过来,警卫员冯德桂牵着马,站在岸上呆望着他们。梁波正要转过身去, 华静猛地把手里的信掷给了他。 “再见吧!”华静突然高声地说。 茫然的梁波感到一种突然的袭击,他的眼前闪耀着一道金光。他把那封信小心地塞进了 还没有湿透的胸口上的衣袋里。仿佛他已经洞悉到信里的秘密,感受到幸福似的;他的脸上 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含蕴着笑意的红晕。 “我走了!”梁波握着她的手,感情激动地大声地说。 “再会!”华静也大声地说,象那天深夜写好了这封信以后那样轻轻地笑着。 “听说你上了火线,那很好。可不能太莽撞呀!区委书记要掌握全面工作,带兵打仗不 是区委书记的具体任务!……”梁波带笑地说。他的语气、神情,象上级首长对下级干部, 又象兄长对待弟妹,也象爱人对待爱人似的,严肃、恳挚而又亲切。 华静笑笑,放开了梁波的手,跟着他走到岸上。 “上马吧!”华静扬着手说。 梁波走了几步,回头望望她,才跳上湿淋淋的马背。 走了,他扬起小树条儿,鞭策着他的花斑马,奔上了陡斜的蜿蜒的山道。 尘土高扬起来,直向东北角上隐隐的山岳地带卷去。 她独自地站在河岸上,向梁波的去向呆呆地望着,重迭的山阻隔了她的视线。不知是什 么缘故,她的手又一次地探入到衣袋子里。“哎呀!”她发觉袋子里的信不在了,不禁微微 地惊悸了一下。 “啊!是给了他了!”她心里又这样自言自语地说。 回到河西岸的时候,木排还没有靠拢岸边,她就纵脚跳上水滑的沙滩,径直地向区委的 住地陶峪走去。她的脚步走得异常轻快有力,她那昂奋的神情,和那天在火线上向敌人射出 生平以来的第一颗枪弹的样子相仿佛。就要到来的巨大战役的胜利召唤着她,从梁波那里得 来的一股热力,也强烈地激动着她。 她一走进村子,便立即投入到加紧赶做大量木排的工作热潮里面。 五六 沙河边上的天色傍近黄昏,灰黑的云突然遁去,西天边烧起一片彩霞。鱼白色的,淡青 色的,橘红色的,紫色的,一层一层重迭着、环结着。其中有一条象是银色的带子,在缤纷 的彩云里面显出耀眼的光辉。几只飞鸟翱翔在彩霞前面,得意地鸣叫着。 一心想立即渡河的石东根和战士们,又没有能够渡过去。 梁波要他们仍旧留守下来,等候军部到来的时候再过。 石东根心急气闷,把面前河岸边的碎石块,接连不断地朝水里扔,李全也跟着他扔着, 仿佛要把沙河填干似的。 “什么飞兵前进?人家飞走了!我们爬还没爬一步!” 他气愤地说着,手里还是扔着碎石块,先是扔小的,后来连大块的也搬起来往河里扔。 军部、师部和其他的战斗部队,终于陆续地涌来。 队伍密密层层地拥塞在河边上。 河边又骚动、鼓噪起来。 许多人奔跑着,发狂似地把从刚到的队伍里走出来的、一个背着大背包挎着小皮包的战 士,紧紧地围住,象是突然发生了惊奇的事件似的。 被围的战士简直动弹不得,他的两只手、膀子、头,以至全身,都不属于他自己了。这 个拉手,那个扯衣服,还有的摸头牵耳朵,也有的把刚在水里洗过的冰冷的手,伸到他的热 烫烫的脖子里去。他只是笑,在人群里打转。许多许多问话,他没法子从容地挨次回答,他 的回答就是忍禁不住地笑出来的眼泪。 他的身材不高,长得本就结实健壮,现在显得更是结实健壮,有一副刚毅顽强、但又敦 厚的黑黑的脸,两只炯炯逼人的黑而大的眼珠。这时候,晚霞的光辉似乎特意地照耀着他, 使他的脸上以至全身,都显得光彩焕发,精神饱满。 他是杨军。 “杨班长回来了――!” “啊――!啊――!” 秦守本、张华峰、洪东才、李全,还有文化教员田原等等,高声地大叫起来。老战士们 围上来,抱着、拉着他,不认识他的新战士们,也都拥聚到一起来。 人群象流水一般追逐着他,他挣扎般地挤出人群,走到他的连首长石东根和罗光跟前, 把手掌举到额角上,端端正正、精神抖擞地敬着礼。 “好极了!给你赶上啦!”石东根使着全身的气力,握着杨军的手,喊口号似地叫着、 跳着。 接着,他一把抱着杨军的脖子,把杨军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里,象是在吻着他的脸颊似 的。 罗光从石东根的怀里,把杨军抢夺过去,他的两只手同时地拉住杨军的两只手,面对 面,眼光对着眼光,笑声对着笑声,延续了好久好久。 “挨我们过河了!”二排长林平跑来报告说。同时和杨军亲热地握着手。 石东根举起臂膀,大声地说: “好!马上过去!”他转脸向围着的人群吆喝着: “看新郎的!还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有什么好看?赶快去过河!当心不要喝水!” “回到我们排里去吧!”林平把杨军拉到自己身边,向石东根要求着说。 “跟连部走!”石东根摆着手说。 “到那边再说!”罗光接着说。 连长、指导员走向渡河点去。杨军却给秦守本、张华峰拉走了。 这时候,他们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说。 “伤口好了?”秦守本、张华峰只得同声地问着这句无须询问的话。 杨军点点头,说道: “早好了!” 直到这个时候,杨军才有可能把他的背包从背上取下来。 背包一放到地上,他就急急忙忙地解着背包带子。 “马上过河,解它干什么?”张华峰问道。 杨军还是解开了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两双新做的青布鞋子,一双大的放到张华峰面前, 一双小些的给了秦守本。 “给了李尧一双,这两双给你们!没有好东西送你们!不晓得合脚不合脚?”杨军说 着,重新捆着背包。 张华峰拿起鞋子端相着,在脚底上比验着,秦守本却已经把鞋子套上了自己的脚,并且 在地面上走了两步。 “这样合适!阿菊做的?”秦守本高兴得跳了起来,哈哈大笑地狂叫着。 “这还要问吗?”张华峰说,把鞋子压扁插到背包上。 “真想死我了!”秦守本抓住杨军的手,抖动着说。 “我早就想来,医院里不许可!你们都好?”杨军同时抱住他们两个,亲热地说。 “我们都好,你看,小秦长胖了!”张华峰说。 他们三个,象亲兄亲弟一样,扭抱了一阵,然后就一股劲地跑到连队集合的地方。 晚霞还在吐着它的最后的光芒,河面上一片光彩,一片雷动的欢叫声在河面上和河的两 岸荡漾着。 更大规模的飞行竞赛开始了。 秦守本的全身脱得精光,只穿一条短裤头,把枪、弹和一切东西交给了班里乘木排的同 志们,就一头钻到水里去。 杨军正解着衣服,罗光拦禁了他,严厉地说: “你不行!伤口刚好,跟我一起上木排!” “伤口早好了,不碍事!”他拍着肩背说。歪过脱了衣服的肩背,把伤痕给罗光看着。 “我也不下去!这样的河,我要游还游不过去?” 罗光硬把杨军拉上了木排。 石东根跳了下去,林平跳了下去,王茂生跳了下去,张华峰早在水面上漂着了。 会水善游的杨军,却被罗光好意地剥夺了下水的权利,他望着波浪里滔滔滚滚的群鸥一 样的同志们,羡慕极了,心里真是痒得难受。好象又是一个伟大的战斗没有参加得上似的, 苦恼着脸,用不愉快的、但又感激的眼色望着罗光。 木排离开沙滩,先在水边的浅滩晃了几晃,然后就进入深水,踏上急流,象一只飞艇在 空中疾驶,又象一只山鹰从山崖上斜翅猛扑下来。 大批木排,大群战马,大浪大浪的人,黑压压地奔腾在急泻狂流的浑浊的水面上。 “木排子翻掉了――!军部的木排子沉下去了――!” 突然,两岸有人惶急地呼唤起来,其他的木排上也有人撕裂着喉咙呼喊着。紧接着,就 有不少的人从岸上、木排上慌乱地跳到水里,朝在中流沉没下去的官兵身边飞游急泳。 一个最大的木排,驶到中流的时候,触上了河心的礁石,木排翻转了身子,木排上的二 十多个人,全部卷没到水里。他们大多是不会游水的人,不能自主地在波涛里冒上、沉下, 遭受着波涛的冲打袭击。 其中的一个人是军长沈振新。 他不会游水,水,打击他、欺侮他。他的生命在波浪里挣扎着。 在这危急的一刹那间,杨军甩掉身上的背包和小皮包,象一只勇猛的海豹,不顾一切地 跳入到狂涛里面。他迎着巨浪,在下游的地方逆流上扑。两只敏锐的眼睛,在水面上猎视着 在水波里失去自主的人们,他的两手如同两把船桨,急速地划动着,两条腿使着所有的力 气,把水波向后排击。在一个浪头卷裹着一个人的身躯向他摔掼过来的时候,他认出那是军 长沈振新。于是他奋力地钻入到浪头下面,张开两臂,使足了气力,接住了被摔掼过来的沈 振新的沉重的身躯。他立即托起沈振新的沉重的头来,背负着沈振新的沉重的身子,象一匹 马载荷着骑士一样,踏着大步向前疾驰。他终于喘哮着游到东岸,把沉重的身躯驮上沙滩, 让被救的沈振新在沙滩上头低脚高地俯卧着,排挤着腹中的河水。 沈振新的脊背上给杨军轻轻地捶击了一阵以后,吐出几口沙河浑浊的黄水。过了一会, 他平安了喘息,转过身来,睁开水湿胀痛的眼睛来一看,便一把抓住了杨军的臂膀,象在水 里得救的时候那样抓住他一样,紧紧的,用力的。 “是你!小杨!”他吃力地叫道。 “是我,军长!”杨军说。扶着沈振新缓缓地坐起来。 “你伤好回来了!” “好了!回来了!” 沈振新渐渐地恢复了常态。但是脸色苍白,心胸里还很难过,不住地打嗝。胃里也不住 地泛漾出一口半口浑浊的水来。 “我来了好几天了,没有见到军长。信,交给李尧了。”杨军一边扶着军长缓缓地走 着,一边说道。 “看到了。” “黎医生她很好?” “唔!” 军长的警卫员汤成给洪水吞没。另一个警卫员李尧保全了自己的生命和身上背着的望远 镜、皮包。他浑身沾遍泥水,惶急地奔来。 乘另一个木排过来的黄达、胡克、姚月琴他们,也都奔到沈振新的身边来。 “是你?杨军!”李尧感激地惊叫了一声。他和杨军共同地扶着沈振新发着颤抖的身子。 “去找衣服来!”杨军对李尧说,象命令似的。 过了一会,沈振新换了衣服,睡上担架,身上盖着毯子。 “小汤呢?”沈振新躺在担架上问李尧道。 “我没有抓得住他,好几个人也没有救得起来!”李尧悲痛地低声说。 沈振新惊讶地望着李尧,从担架上下来,大声问道: “淹死了?” “唔!”李尧流着眼泪,应了一声。 沈振新站在岸边,向河面上望了许久,懊丧地问黄达道: “就是小汤一个?” “别的全都救上来了!”黄达回答说。 沈振新悲伤地叹息着,又接连吐了两口黄水。 “你躺下来吧!”姚月琴拉住他的膀子说。又把他拉着躺到担架上去。 “见鬼!多少年没有睡过这个东西!叫人抬着走!”沈振新苦恼地说。 杨军水湿的身子,还是站在他的旁边,卫护着他。 “回连里去!打七十四师!消灭这个敌人!报仇!” 沈振新对杨军激励着说,他又一次地抓住杨军的臂膀。 队伍纷纷攘攘地走上了征途。 天黑了,高空悬着无数的星灯。大队大队的人马在苍茫的夜色里飞奔前进。 后面还在渡河的叫嚷声,响荡在初夏的夜空里。 杨军回到连里,随在连长和指导员的后面,疾步劲走地向着死敌七十四师被围攻的地 方,迎接他所渴望的新的战斗。 使他快慰的,是他一到前方,就立即打了一个胜利的水上的战斗。 “真是一手好水!象一条水龙!” “不是他,军长还危险哩!” “你们晓得他是什么人啦?” “嘿嘿!出名的战斗英雄杨军!” 杨军从纷纷称赞他的人的身边擦了过去。 “就是他!”有人指着他的背影大声地说。 五七 队伍比沙河的激流还要汹涌,在这个星光灿烂的夜晚,进入了山峦重迭、奇峰高耸的沂 蒙山区。 山,越走越深,越走越高越陡;脚下,全是陡险的羊肠狭道,而战士们的步伐,却越走 越快。 真是飞的一般,两条腿象轮子一样向前急滚,上山滚得快,下山滚得更快,两只臂膀只 是前后拨动,不是翅膀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谁也不甘落后一步。象最怕走 山路的张德来吧,枪、子弹、干粮袋、米袋、背包,还有手榴弹和洋瓷碗、水壶等等,统统 背在自己的身上;不但不用班长秦守本或者别的同志给他负担,而且还倒转过来争着分担班 长秦守本身上的东西。 班长秦守本下了两次水,肚子痛,一连吃了两包“人丹”还没有止住。但他还是自己背 负着所有的东西,拒绝了张德来和别的同志的帮助。 “不要紧!走走,出身汗就好了!” 他把已经给张德来夺去的步枪,又夺回到自己的肩上,一边快走,一边说道。 一切牢骚、怪话顿然绝迹。 “叽叽”“喳喳”的,谈谈说说的,是即将到来的战斗。 “文化教员!七十四师给围在什么崮?红娘崮?《西厢记》里的红娘到过这个山头 上?”安兆丰有意说笑着问道。 好些人“咯咯嘿嘿”地笑起来,笑声和脚下碎石块滚动的声音相仿佛。 “叫孟良崮!”田原说了一句,又立即回过头去,仍旧和背着照相机的新闻记者夏方并 肩走着,低声地谈着歌曲的事情。 “这个名字好!梦娘崮!张灵甫梦见他的爹娘亡故了!”秦守本按着肚腹大叫着说。 这一下,笑声更多了,连走在他们后面的别的连队的同志们也哄笑起来。 田原在哼着歌曲,没有纠正他的误解。罗光一边向前走,一边高声地叫着: “不是梦见爹呀娘的‘梦娘’!是《辕门斩子》里焦赞、孟良的‘孟良’!真是瞎三话 四!”最后一句,他是用上海话说的。 安兆丰一开口就是戏文,他在黑暗里扮作鬼脸,前句用青衣嗓子,后句用老生嗓子,仿 照京戏道白的腔调,但又夹杂滑稽的味道说: “指导员在虎头崮演的是《宇宙锋》里的青衣,到孟良崮么,又反串老生,演起《辕门 斩子》里怕儿媳妇的杨六郎来了!……” 笑啊!有的笑得几乎给石块绊倒,有的笑得身子无力,抓住前面同志的背包,有的笑得 走不动路,背包撞到后面同志的脸上,有的笑得嘴里的小烟袋掉落到山坡下面,在去拾起它 来的时候,还是笑着。秦守本则是拚命地捧着他的隐隐作痛的肚子笑着。 待大家笑了一阵以后,罗光咳了一声,打起京戏里武生嗓子,响亮地喊叫着: “不是《辕门斩子》,是孟良崮刀斩张灵甫!” 跟着这句话,路上讨论会开始了: “打死的好?还是活捉的好?” “活捉的好!” “不!打死的好!留他那条狗命干什么?” “活捉的好!捉到以后问问他:‘为什么打内战?为什么进攻解放区?’还要问……” “这要问蒋介石!” “那就问问张灵甫:你还神气不神气?还威风不威风?” “捉了以后放不放回去?” “诸葛亮七擒孟获。放他回去!再来,再捉住他!” “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别的人都好放,张灵甫绝对不能放!他在涟水打死、打伤我 们多少人,苏团长就是给他们打死的!杨班长身上的伤疤,也是七十四师的炮弹打的!” “对!不放!一千个不放!一万个不放!” 路上的讨论很热烈,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洋溢的情绪象面前的山峰似地越来越高,话 语里充满着仇恨和愤怒。坚决主张不放的有张华峰、秦守本等等一些人。 “赞成捉住张灵甫不放的,举手!”秦守本狂喊了一声。 除去一个人以外,凡是听到他的声音的,有的举起手来,有的举起枪来,连石东根、罗 光、杨军、李全都举起了手,正在交谈着的田原和夏方,嘴里还在说话,也跟着大伙高高地 举着手。 一个没举手的是张德来。 “你不举手,主张放了他?”周凤山不满意地问道。 张德来阴沉着脸,气愤愤地吼叫着: “谁说我主张放的?” “那你为什么不举手?” “我主张打死的!”张德来挥着粗大的拳头,气狠狠地说。 张德来的愤怒的声音,压盖了所有的声音,一路谈话不停的田原和夏方也不谈了,许多 人伸头探颈吃惊地望着他。他的一对大眼,在朦胧的夜色里发着紫光。 “连个放牛的小孩子都给他们飞机打死,我们不打死他们?我们煎饼小米吃不了?” 张德来激动的怒火燃烧的语言,感染着所有的人。谁也不再说话。人们听到的声音,只 是越来越快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响的脚下碎石块彼此碰击、磨擦的“喀喳喀喳”声。 离开部队半年多的杨军,在刚刚回来的这个夜晚,见到熟识的和不熟识的同志们一路上 这么快乐和这等激愤,听到这些诙谐的和豪放的语言,他的心里生起了十分惊奇的感觉,获 得了深刻入骨的印象。半年来后方医院的生活,使他养成了善于感触和言语稀少、喜欢沉思 的习惯。他觉得张华峰不同了,比过去坚强、老练得多。秦守本有了更多更明显的变化,他 活跃得很,看来班长当的挺能胜任,战士们服他,也爱他,他和同志们的感情是很融洽的。 许多新战士,杨军连他们的脸还没有认清,姓名一个也不知道,他们那股欢快的情绪,强烈 的战斗要求,对敌人的仇恨,都使他觉得部队的生气勃勃,有一种英雄豪迈的气概。他觉得 自己落后了,生疏了,他开始感到不安、惶恐,以至悔恨自己负了伤,和部队脱离的时间过 久。连队的人数多了,山上山下一长串子,象一个小营似的,比涟水战役的时候,似乎要多 上一倍。他一走到队伍里来就留心地数点过,机枪是九挺:比过去多了三挺。他的眼睛早就 留神在武器上,全连队的枪,一律一式,鲜明透亮。班长、排长身上全是汤姆式枪,指导 员、连长的驳壳枪,显然是调换过了,罗光在木排上察看自己的枪是不是浸了水的时候,杨 军就留心地看到,那是二十发连放的快慢机,乌亮得象一块簇新的深蓝色的缎子。连长的, 那就不用说了。通讯员李全身上背的,不是从前那支满是烂斑的小马枪了,而是一支新的卡 宾枪。就是炊事班吧,过去只有一个担子、两个破箩筐,一出发,一个破箩筐里是一只“空 空”响的油桶,一个破箩筐里是刀呀、勺子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有了两只大行军 锅,住到哪里,用不着象从前那样,往往要找上三、四个人家,在这家烧饭,在那家烧菜, 又在另一家烧汤、烧水了。虽然是在夜晚的星光下面,他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队伍比 过去整齐雄壮得多。半年以前,同志们的背包是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有的横背,有的竖 背,还有的挂在肩膀上。现在是一色的灰毯子,打的样式一样,大小相仿:长方形,背包带 子扎成“井”字形,全是竖背,全是紧紧地贴在脊背上。服装不是灰布的了,一律是草绿色 的,和春天田野的色彩一样娇嫩美观。说到今晚的行军吧!走的这么快,简直是脚板不沾地 似的。杨军本是个最能走长路,惯于山地急行军的人,想不到,在他背后的小鬼李全,半小 时以前,却竟然对他说道: “杨班长!走不动,背包给我!” 杨军从入伍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在行军的时候,让他的背包和一切负荷离开过自己 的身子,他自然不会让李全跟他负担什么。可是李全的这句话,却比一个背包要沉重得多地 压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不但是李全一个人,而是全连的人,都比过去也比他杨军更加壮实 了。 他爱他所在的这个连队,现在是更心爱了。 杨军的兴奋的脸上,同时挂着忧虑。这个一向是自信心极其坚强的英雄战士,在行军途 中的这个时刻,竟然对自己发生了怀疑:“我还能不能再当好一个班长呢?我能在新的战斗 里跟得上别的同志吗?” 走了好几个钟头的路,他没有说什么话,除去连长和指导员问到后方的情形,问到营长 黄弼的情形,他回答了几句以外。 他默默地走着,默默地思虑着。 “连长!我们队伍跟从前不一样了!”在途中休息的时候,他挨在石东根的身边,轻声 地说。 “对!新兵多,老兵少,模范不多‘麻烦’①不少!”石东根滚瓜似地顺口地说。   ①“麻烦”是“模范”的谐音名词,是戏语。 “比从前强了!” “还没有下过炉!是钢是铁,是泥是土,要看这一仗打得怎么样。” “行军很快,情绪真高!” “休整了两个多月,吃得又肥又胖,情绪当然高!” 听了石东根这几句顺口说笑的话,杨军笑着说: “连长!你也变了!” “我变成了什么?”石东根问道。 “变成了乌龟!”罗光在一旁冷着脸说。 石东根猛地扑向罗光,罗光身子一闪,滑走了。 杨军接下去说: “连长你比从前爱说笑话了!” “小杨,听说你老婆生得很漂亮!名字叫什么?叫甜米粥?” 杨军说他爱说笑话,他就把笑话说到杨军的身上来。 “叫钱阿菊!”秦守本在很远的地方递过话来,大声地笑着。 “不开玩笑吧!连长!”杨军抓住石东根的膀子,窘迫地说。 “杨嫂子舍得放你上前方来吗?”李全呲着白牙讪笑着说。 杨军一把勒住李全的手腕,李全皱着眉毛歪着嘴巴,不要命地狂叫着:“哎哟――!吃 不消!吃不消!” 杨军松了手,笑着说:“小鬼,也比从前调皮了!” 指导员罗光把杨军拉到身边,紧握着杨军的手,低声地亲切地说:“杨军!你怎么有点 不大快活?你家里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要难过!要快活起来!我们在莱芜战役里打了大胜 仗,军首长命名我们四班、六班为‘英雄班’,这一回,再把七十四师揪倒,立个大功, 嘿!那就功上加功,封上加封!同志哥呀!说不定还弄到个‘英雄排’、‘英雄连’的称号 哩!” “我那支枪呢?杨军问道。 “还想拿步枪?”石东根递过话来。 “嗯!号码是八七三七七三。”杨军字字清楚地说。 “好记性!在六班副班长王茂生手里,他是神枪手!你用不着拿步枪了!”石东根说。 “连长!指导员!我落后了!” “不说这种话!小杨!”石东根抓住杨军的手,在杨军的手心拍了一掌,继续地说: “你是我们连里的老骨干!回来带着大家干!打张灵甫! 你是英雄!不要泄气!” “对!杨军!拿出劲头来!”罗光又拍拍他的肩膀说。 队伍又前进了。炮声清晰地从东南方向迎面传来,象是强烈的兴奋剂,使大家的脚步更 加矫健、更加轻松了。 杨军的呼吸和大家的呼吸连接起来。跟着大家哼着文化教员刚刚编好的歌曲: 端起愤怒的刺刀, 刀刀血染红! 射出仇恨的子弹, 打进敌胸中! 人民战士个个是英雄, 飞跨沂蒙山万重。 打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 消灭七十四师立奇功! 红旗插上最高峰! 红旗插上最高峰! 田原哼一句,大家跟着哼一句。战士们在今天晚上显出了异样的音乐才能,不久以后, 大家便能够齐声地哼唱起来。低唱的歌声竟是那么雄壮、有力!那么悲愤、激昂!这支歌显 示着英雄的气概,充满着无限的胜利信心,发自战士们长久以来的心愿,也体现了战士们迫 切的战斗要求。 歌声,深深地激动着杨军,他感到自己是身在前方,身在战场上了。他觉得替苏国英团 长,替许多同志,替他的惨遭杀害的父亲和不知是死是活的母亲,杀敌报仇的日子是真的到 来了。 他暗暗地揉揉泪湿的眼睛,突然地冲前两步,对石东根和罗光急迫地说:“快点分配我 的工作吧!” 连长、指导员正要说话,一阵越来越近的滚鼓似的炮声,奔袭过来,紧接着,是急水奔 泻一般的枪声,在不远的山谷里爆响起来。 “跑步!一个跟一个!” 队伍,象上阵冲锋似地加速飞奔,向着前面,向着敌人!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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