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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寒冷的十月,在利奥・福尔康的记事本里这一天有两项活动。一项是强制性的, 必须去的。而对于另一项活动来说,他是个没有受到邀请的、不受欢迎的客人。 为了执行纪律提起的诉讼总是引不起他的兴趣。这是他在警界工作二十五年来, 第三次站在法官们的面前。他知道需要做什么,有限度地认罪,表示出忏悔,沉默 地接受形式上的训斥。他们大概会扣他的工资,或者让他参加某个“再培训”课程。 很可能他会被降级,虽然他认为不太可能。罗马警察局里缺乏经验丰富的警官来接 替他。 福尔康的处境不复杂。无论还有什么事做错了,毕竟吉诺・富斯已经死了,为 这座城市除去了一个邪恶的、严重精神变态的杀人凶手。因为这个人,他失去了两 名警官。他的队伍从早到晚地工作,试图将他缉拿归案。丹尼也许已经逃跑了,和 他的女儿一起逃跑了。他私底下认为,这次的流血和屠杀比任何人所希望看到的, 甚至比开启了富斯的游戏,并在这个游戏适合他们的需要时向官方公布游戏存在的 那些人所希望看到的还要多。 但是不可能很轻易地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他的身上。他们下令进行的调查没有 找到他与梵蒂冈,与聚集在圣路易吉・迪・弗朗西斯教堂枪杀正在逃跑中的红衣主 教和他那个刚愎自用的儿子的犯罪集团暗中勾结的证据。报纸上有很多关于护短的 谣传。在教堂发生枪杀时,拍到的惟一一组照片是由尼克・科斯塔派到那里的女记 者拍下的。这组照片现在还在流传。那两个枪手已经逃走了。他知道永远也不会找 到他们的。为了阻止更大的轰动,当局默认了。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根 据罗马政界的特性,他怀疑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媒体都只有短期记忆,很快就会 有其他的丑闻让他们去忙的,会有其他面孔的照片卖给更多的报纸。 .听证会 进行了九十分钟。他带着受到训斥的惩戒走了出来。他的确觉得不可能有共谋,如 果存在共谋的话,他也不知道,他的论点说服了他们。他因为失去了两个下属而表 现出来的发自内心的悲痛,感动了他们。他们愿意对他的过错做出善意的解释。至 少,这一次是这样。 最后宣布裁决,这个裁决肯定是在他进入这间屋子以前就已经决定好了的。宣 布了裁决以后,局长拉着他的胳膊,引着他走到门口。“如今我们没有一个人是碰 不得的,利奥,”他说。“我们生活在变革的时代。多加小心。我不可能再救你一 次。” 福尔康不想与他的眼睛对视。也许这个人会看出暗藏在他眼睛里的抑制不住的 喜悦。福尔康栽了,要不了多久局长也会跟着倒下,他们俩心里都明白。 “我懂,长官,”他应道,然后沿着走廊走去,一路上思考着展现在前面的是 什么。 为了心情的原因――让他们知道他依然穿着警服,他的权力没有削弱――他在 自己的办公室待了一个小时,处理了关于一名游客在火车站骗取毒品时被刺伤的报 告。中午,福尔康穿上大衣,离开了警察局。接下来的事情他肯定是不能回避的。 火葬场在新亚必大道附近,离科斯塔家的住所不到两公里远。他坐在车里看着。 大概有二十个送葬的人,主要是男人,穿着黑色的套装。一个穿着过于雅致丧服的 高个子女人推着一辆轮椅。福尔康在车里听了半个小时的收音机,琢磨着火葬场里 面的仪式。当他还是个年轻的警察时,曾经被召去处理在一家火葬场发生的致命的 意外事故,于是明白了他们工作的方式。这是一个呆板的、机械的过程。凌乱,肮 脏。 你可能顺手拿走的是任何一个人的骨灰。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真的很在意细 节。为了减轻依然活着的那些人的悲痛,这是一场不能说话的演出。细节几乎不重 要。 远处的门打开了,他们出来了,乘着行驶缓慢的黑色汽车离开。他跟着他们回 到农场里的住宅。把车停在车道的对过,刚好看不见。当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时,福 尔康在车里等了三个小时。他从汽车里出来,往车道那里看。现在只有那个女人在 那里,还有坐在轮椅里的那个人。 他抑制住感情,希望他不必去做这件事。然后他走上车道,那个女人迎了上来。 “他不想见你。”她身上有一种旧时的风韵,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聪慧的 光泽。她哭过了。 “这由不得他,”福尔康说着继续往前走去。 轮椅旁边安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瓶陈年的巴罗露葡萄酒,快喝光了,还 有两个酒杯。桌上还放着一个用雪花膏石做的白色骨灰盒。小小的盒子,那么亮, 那么光滑,可能是塑料的。 福尔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说道:“作为一个病人, 你的爱好既高雅又奢侈,尼克。我们给你的那份微薄的抚恤金买不了许多箱这样的 酒。” 尼克・科斯塔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怕。因为困在轮椅上,他人发胖了。他的脸胀 起来了。脸颊上有一片明显的红晕。福尔康知道处在酗酒边缘的男人看上去就是这 个样子。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很多警察的身上,对一些人来说,这是警察工作的一部 分。他从来不希望尼克・科斯塔成为他们中问的一员。 “你为什么来这里? ”科斯塔问。他的眼睛是朦胧的。他的声音是嘶哑的。 福尔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给你送信来了。他们截下了它,假如你没 有猜到的话。跟我没关系。最近两个星期我都躲在撒丁岛。强迫休假。你大概听说 了吧。” mpanel(1); 科斯塔盯着那个长长的白色航空信封,上面写着农场的地址,细长的、斜斜的 笔迹,出自女性的手。信封已经被剪开了。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 福尔康瞥了一眼信封上邮戳。“这里说是从佛罗里达低岛附近寄出的。我猜他 们早就离开那里了。我想,现在他们在美国的什么地方。信里一点线索都没有。丹 尼和那个女人从这里逃脱的方法,我还是搞不明白。他随身携带了很多钱,但这说 明不了所有的事情。他也许有比我们了解到的更多的朋友。美国人说他们正在替我 们寻找他。撒谎的家伙。他们用新的名字躲藏在某个地方,有一幢新的房子,新的 生活,答应闭上他们的嘴巴,保持沉默。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不管怎么说,这 是我的看法。我可能是错的。我经常犯错误。” 科斯塔看着信。那里不可能有任何重要的东西,如果有的话,他们永远也不会 把这封信交给他的。 “拿着,”福尔康说,把信从桌子上推过去。“这是给你的。” 信封里只有一页信纸。那上面的字迹与信封上的字迹一样秀气,只有六个字: “我以为你死了。” 福尔康观察着他,试图确定他的反应。“不能埋怨她,”他说。“那时候我们 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忘了你是一个如此顽强的小家伙。”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嗨,”福尔康厉声说道。“给你一个忠告。坐在轮椅里的人应该避免自怜。 这样不好看。” 科斯塔伸出手拿起巴罗露,又给他的酒杯里倒满了酒。 福尔康冷静了一点,在桌子旁坐下。“许多人都很高兴看到你挺过来了,尼克。 那么……这个。不知为什么,好像你又死了。” “这是你想要说的话吗? 还是你的朋友? 还是罕拉汉? 告诉我。” “是我,”福尔康说。“没有人知道我来这里。罕拉汉正躲在爱尔兰的什么地 方,不抛头露面。当然,不会永远这样的。他对他们太他妈的有用了。必须明确指 出,他不是我的朋友。过去从来就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科斯塔的眼睛盯在经过悉心照料的花园和花园里一行行整齐的植物上。福尔康 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听他说话。“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他说。“你没有受到惩罚, 只是训斥而已。 所以,没有一个人为这件事付出代价。没有一个人,除了吉诺・富斯。”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猜。” “还能怎么认为呢? ” 福尔康耸耸肩。他开始感到厌倦了。 “你为什么来这里? ”科斯塔又一次问道。 “我不希望有更多的受害者。总是于心不安,我已经受够了。尼克……”他凝 视着酒杯,仿佛全部的答案都藏在厚厚的酒杯底的下面。“对于你父亲的去世,我 感到很遗憾。我不认识他。认识他的人说他是个好人,是个诚实正直的人。我们可 以像这样喝掉更多的酒。但是别以为你可以接替他的轮椅。你不属于这张轮椅。你 还不该坐在那上面。” 科斯塔什么也没说,大口地吞着酒。福尔康拉起椅子,靠近他坐下。“我和医 生谈过了。他们说这不是永久性的伤残。 你可以在三个月内离开这张轮椅,也许用不了三个月。你可以在六个月内完全 恢复到过去的样子。如果你进行物理治疗。如果你愿意这么做的话。” “滚出去,”科斯塔咆哮着。 那个女人回来了。她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她拿着一瓶矿泉水和两个玻璃杯。她 把水和杯子放在桌子上,拿走旧瓶。 科斯塔避开她的眼睛。 “听他说,尼克,”她说。“拜托。” “碧,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福尔康。“我知道。我看过报纸了。 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听他说。” 他皱着眉头,拿起一杯水。福尔康看着那个女人,很感激,朝她点点头。然后 她又退了下去。 “嗨,”他把手伸进外衣里,拿出个东西,放在科斯塔的手边。这是他的警察 身份证,以前他扔到福尔康脸上的那一张。 “我星期一回去上班。我准备了一张写着你的名字的办公桌。我有工作要你做。” “工作? ” “是的! 工作! 面对现实吧。你还打算干什么? 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喝傻了,每 次想要撒尿的时候,就叫保姆? ” “我他妈的是个残废人,”科斯塔冲着他大声吼叫。 “那么,学习走路! ”福尔康也对着他大叫。“天哪……” 他站了起来。“听着。我再说一遍。我需要你,尼克。你是一个优秀的警察。 我们不能失去你。还有别的原因。”福尔康苦恼地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我一看见 你就想起了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把事情搞得太糟糕了。也许这会让我在将来更 谨慎。” 科斯塔的兴趣被调动起来了,福尔康能感觉得到。 “别认为这是同情。我还会像过去一样狠狠地驱赶你。 一旦你从这张该死的轮椅里爬出来,更要如此。” “见鬼去吧,”科斯塔啐了一口。 福尔康笑了。他明白了。“谢谢你。顺便提一下,几个星期以前我回去上班, 他们说我回来得太早了,把我送回去又待了一阵子。” 福尔康的眼睛里有一些不同的神情。也许是自我怀疑。 一种空虚的沉重的孤独感。或者只是个聪明的演员的面具。 “星期一,”福尔康又说了一遍。“我不要求你像我一样,只是陪着我。这个 周末戒酒。你需要把一些废物从你的身体系统里排泄出去。如果你有任何疑问……” 他朝放在桌子上的骨灰盒点点头。“问他,别问我。” 然后他沿着车道向外走去。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穿一身漂亮的黑色套装,但是 有一点僵硬,有一点拘谨,科斯塔以前没有注意到。 从北面吹来一阵微风,轻轻地扯下了车道上那棵老杏树上剩下的最后几片叶子。 落叶在匆匆离去的福尔康的脚下旋转。透过光秃秃的树枝,科斯塔可以看到远处亚 必古道上那座朴素的老教堂的屋顶。“Domine,quo vadis?’’主啊,您要去哪里 啊? 他父亲重建这栋旧农舍的理由,把这个地方变成科斯塔家的住所的原因。 他的身体在单薄的外套里发抖。酒精不足以使他暖和起来。他环顾四周寻找碧。 在父亲去世以前,她就搬进了这栋房子,照顾他们父子俩。他觉得她只能如此,似 乎没有其他的办法。 “碧! ”他大叫。“碧! ” 她没有来。也许她正在房子里看着他,思索着福尔康的话。也许她在想,为什 么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应该照顾一个几乎比她年轻三十岁的男人,照顾一个将拯救 自己的机会拒之门外的残废人。也许她认为福尔康是对的。 “碧,”他大叫,最后一次。没有回应。 天气冷了。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如果他再喝一杯酒的话,他知道接下来会发 生什么事,他的思绪会飘向哪里。楼上的那间卧室,那天晚上,他和萨拉・法尼斯 一起度过的惟一的一个夜晚。 这很重要。尼克希望碧在观看。 他用右手抓起雪花膏石做的骨灰盒,用左手抓住爬在柱子上的弯弯曲曲的葡萄 藤。使劲挣扎着,上气不接下气,觉得有一股模糊的感觉顺着受伤的脊柱往下跑, 把一点动力压进了几乎失去了知觉的双腿,他把自己拖起来,看着面前的田园。 这是一片美丽的田园。碧请过人帮助她。一团绿色的叶子正从甘蓝的顶端冒出 来,尽管天气已经开始冷了,它们强迫自己直立起来,伸向天空。 当他摸索着骨灰盒的盖子时,他的手指颤抖了,然后他坚定地将骨灰盒倒过来。 灰色的粉末撒了出来,随风飘起,聚集成一团灰色的尘雾,然后分散开来,撒落在 这片有着一辈子的回忆,有着许多爱和共同承担悲痛的大地上,然后眨眼之间就不 见了。 他紧紧抓住葡萄藤,注视着人类的尘雾消散了。它什么也不是。可它就是一切。 它走了。它却永远不会离开他。 风势加大了。桌上的信纸,写着六个坚定优雅字迹的信纸在风中跳动,升起来, 随风翻腾,掠过干旱贫瘠的土地,转啊,转啊,最后消失在路边的灌木丛中。 他看着信纸消失了,希望自己可以再跑起来。 尼克・科斯塔没有觉得变得更聪明,只是觉得更有力了一点,大概,在目前情 况下,这是他能够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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