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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美而残破的婚姻   周蕙在通过邮局服务员交到我手中的信件里,对我持续数月给她送花表示最诚 挚的谢意,她说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爱使她如沐春风。并以恳切地语气,要我在 当月月末的一个星期天在胜利电影院见面。周蕙的约会使我兴奋地度过了剩下的日 子,以至在约会即将到来的前两天,我没有再去捡拾垃圾,而是人模人样地走进一 家华丽的商场,给自己买了一身西装。然后,我到一家浴池给自己洗了澡,洗那一 次澡我竟然用去了一块崭新的力士香皂,我无数遍地用那枚香皂擦洗着自己的身体, 直到它变成一角硬币大小的时候,才把它扔进水沟里。我无疑希望自己浑身净洁地 去面对我的天使。   在胜利电影院门前见到周蕙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惊。我看到的 周蕙坐在一把轮椅上,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两张电影票,正在紧张地四处张望着。我 原先以为周蕙一定是一个身材高拔的姑娘,不曾想到她原本是一个下肢残疾的姑娘, 始终是坐在轮椅上。这无疑大大出乎我的意外,却使我感到我原先与她修好的期望 变得更真实起来。于是,我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那天,我是第一回穿上笔挺 的西装,西装确实让我感到有些别扭与不适应,尤其是那条用五块钱买来的领带, 更让人无所适从。但我被我见到过的许多男人穿着西装时候的那种精神劲鼓励着, 这使我错误地估计了别人的观感,我盲目地相信西装本来就是穿给别人看你,只要 让自己看起来体面,我就无所顾忌地穿上它。在电影院门口,一些准备看电影的人 簇拥在那里,但坐在轮椅上的周蕙却极端惹人注目。她一定不知道赴她约会的究竟 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因为,当我带着惊异而又紧张的心情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都 没有注意过我。也许,我也不是她心目中猜想的那种形象。   “周蕙,”当我走到她身旁,低声地叫唤的时候,她才转过脸来,仔细地打量 着我。周蕙将我上下端详一番以后,我看到她原先紧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使我 相信我给她的第一印象并没有令她感到沮丧。那也是我第一次从正面看到周蕙的整 张脸,她的脸上比呈现在售票窗口时要红润一些,那分明是由于羞涩。   “你好,”周蕙低下头柔声柔息地说道,“……感谢你每个月送给我鲜花。”   “……这是应该的。”我的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它的愚蠢。我腼腆地站在她的 面前,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不断地摆弄着西装上的一个钮扣。   为了打破这短暂的尴尬,周蕙说道:“……我是和我妈妈一起来的。”显然, 她的妈妈隐藏在附近,带着一种属于母亲的谨慎与多疑,一定在暗中打量着我。随 后,周蕙将脸转向一侧大声地叫道:“……妈吗。”   周蕙叫嚷“妈妈”的那一声牵动了我的魂魄,她叫妈妈的声音显得那样稚嫩。 在那一声里,我听出了她内心世界对亲人的依赖,以及对她妈妈那种无限的信任与 亲密。很快,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跑了过来,她也将我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往 电影院的门内挥了挥手,笑呵呵地对我说道:“……你们进去吧,快进去,电影就 要开演啦。”看来,她的妈妈确实急切地让我们进入一个两人的世界。这让我觉察 到周妈妈原本是一个待人亲切的人,她把自由真正地交到女儿自己的手里。   “妈妈,那你……?”周蕙迟疑地望着她的妈妈。   “……我们一起进去吧,阿姨,我再去买一张电影票吧?”我诚恳地说道。这 在我决不是仅仅出于礼貌。   “我回家去,我回家去。我一个老太婆不要看这样的电影的,你们去,你们去。” 周妈妈连声说道,“……蕙,让这位小伙子送你回家吧。你们先去看电影。”   我和周蕙一起在电影院门前,目送着周妈妈远去的背影,她在穿过电影院门前 那条街道时,转过身来,满面春风冲她的女儿再次挥动着手臂,示意我们进电影院 去。在周妈妈走后,我看了看手表,发觉离电影开演还有十分钟光景,我便对周蕙 说道:“我给你买可口可乐去。”然后,我就一路小跑,来到附近的一家烟杂店买 到了两听拥有绚丽图案的可口可乐。   可口可乐成为了我摆脱尴尬与拘束的媒介,我看出周蕙从我手中接过可口可乐 时流露出来一种幸福的神情。而当可口可乐的褐色浆液慢慢涌进我喉咙的时候,我 和周蕙已经坐在电影院里。电影院上演的是一部叫《甜蜜的事业》的老电影,电影 里男女主人公奔逐的慢镜头吸引了我。就在那一刹那,周蕙抓住了我的手,我的手 和周蕙的手就这样在电影院那遍昏暗中一直抓握着。可口可乐在我的体内漫散开来, 使我全身心地沉浸在甜蜜之中。电影院里显得那样静谧,我们内心的感受超过了影 片本身所能带来的,我和周蕙时不时地转面相视,然后会心一笑。   那天晚上,我推着周蕙的轮椅走在街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在离开电影 院,推着周蕙回家的路上,我和周蕙有了简短的交谈。那时候,我沉浸在一种明快 的心境里。周蕙突然从轮椅上转过脸望着我。“嘿,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呢?”她轻声地说道。其间隐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怨责。   周蕙的话一下子让我回到了过去,想到我离开我的家乡骡马镇时候的情景,我 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必须是一桩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冲她 微微一笑:“……他们都叫我‘斑马’。”   “‘斑马’?”周蕙扑哧一笑,“我不是问你的外号,我是问你的名字。”   “叫我……”我结结巴巴地说道,“就叫我陈奎吧。”从此,我拥有了一个像 是真名的化名。为了纪念我慈祥的母亲,我的化名就随了我母亲的姓。   “陈……奎……”周蕙在轮椅上开始揣摩起我的名字的寓意来。过了一会,她 神秘地再次转过脸来看着我,显得有点兴奋地说道:“陈奎――周蕙――,你觉得 怎么样?” mpanel(1);   “什么怎么样呀?”面对我为自己新起的名字,我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我不知 道是否应该让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姑娘清楚我的历史,而我的历史并不是清白和光荣 的。在这个天真的姑娘面前,一种罪孽感沉沉落在我的心上。   “……我是说,我们的名字显得有些般配呀。你看,押同样的韵呢,K ―ui… …H ―ui……”她娇嗔地说。然后,她又变得有些顾虑起来,轻声地叹息道:“… …你身体那样健康,可是,我是个残疾的人。”   周蕙使我陷入沉思之中,我真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了。我 原先对周蕙呈现在火车站售票窗口的那半张脸的感受是真切的吗?这一点让我确信。 她的脸无数次地打动过我,她的脸唤醒了我人性的复苏,使我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告 别了孤独,使我不仅仅成为一个会行走的肉体,只是徒然地奔赴等待清捡的垃圾。 同时,在我接触到全面的周蕙以后,我发觉她其实是一个内心脆弱,需要安慰的姑 娘。我微微地笑道:“……只要你不嫌弃我……”   “……你傻啊?”周蕙欣慰地叫起来。然后,又转为一种极低的声音:“你这 样一个英俊的人,我能嫌弃什么呢?”   我相信周蕙说出的是她的心里话,我虽然说不上是****倜傥,也不是一个相貌 丑陋的人。眉宇间可见的剑气箫心,使我显得还是一个耐看的人。但同时我知道, 仅仅从一个人的外貌上来判断一个人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人,应该被放在历史 中来看待。我的历史却是让我感到有些心虚,由于我曾经杀死了一个人,这事件本 身就遮掩了我所有的勤苦,所有的善行。我能够抛弃历史重新开创一个新生活吗? 其实,在初到B 城见到周蕙那半张脸的时候,我就或多或少地建立了这样的信心。 “……你也很美,”我这样对周蕙说。我的话在那时无疑是最勇敢的表露了。   周蕙的脸上顿时再次出现一层红晕。在周蕙的指示下,轮椅驶向了一条两旁栽 着梧桐树的街道,梧桐的树干上有一些翘曲即将剥落的硬皮。“总是有那么多人对 我好!”周蕙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她又哀叹了一声:“……也许,人们只是同 情我。”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她,我只是放缓了移动的脚步,因为,对照铁窗分隔的 牢狱生活而言,像这样在梧桐枝桠形成的树荫里自由走动,在我已经是不小的幸福 了。   “……其实,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周蕙咬着自己的嘴唇,神色执拗地说道, “……我只想过和别的女人一样的日子……我希望你不是同情我,才给我送鲜花的。”   “我……我真的不是出于同情,我完全被你脸部的光芒给迷住了。”我支吾之 下,说出了这样文饰的话。   “那就好,”周蕙庆幸地说道。“不过,我对你理解得还是那样少,你是做什 么工作的?”   “……我在废品收购站工作,”我当时能想到体面一些的事体,就是钱老板收 购站那些伙计们干的活计了,我善意地撒谎道,“……其实,那也不能算什么正经 的工作。我老家是农村的,只能出来找活干。”   我的话奇怪地使周蕙感到了宽慰,她腼腆地一笑:“谁稀罕你有好工作啦?”   轮椅驶进一个院落,院落里稀稀疏疏的座落着几幢五、六层高的公寓楼。在一 幢公寓楼前,周蕙向前面底楼的一个黑褐色的木门一指:“这是我家。”   虽然我渐渐地失去了当初的紧张,但在我把周蕙送到家门口以后,我还是坚持 告辞了。这多少让周妈妈感到有些失望。周妈妈将我一直送到院门口,目光中流露 出一种担忧,我便对她说道:“你放心,我会经常去火车站看周蕙的。”然后,她 才略微感到宽心。   无论怎样,我都承认那是我在B 城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天。   后来,总有人将我对周蕙的那种感情说成是一种自我救赎。也有人把话说得十 分难听,说如果我不是犯了事,怎么会找一个残疾的姑娘呢?甚至,还有人咬牙切 齿地骂道:“那个捡垃圾的,竟然丧尽天良拿一个残疾的姑娘穷开心。”对于他人 难以介入的情感生活,那些评说只能是一种臆造。不过,任何议论也会有它合理的 成分存在。我和周蕙的那段婚姻,应该说彼此双方都起于正常的爱恋,绝对不存在 相互利用的动机。而后来,对于我而言确实存在自我救赎的成分,一次对一个恶棍 不堪回首的凶杀,使我更懂得去爱一个善良而脆弱的女人。我虽然隐蔽了我的身份, 但那也是出于善意。我绝对没有伤害周蕙的意思,如果,周蕙还活着,她最终也一 定相信我对她的情感是真挚的,即使她会对我一度的隐瞒感到生气。在一些人对别 人的感情进行推断中,纵使前提和逻辑都没有任何差错,但其间最细微的关于幸福 与痛苦的感受却很容易被别人所忽略。   高位瘫痪的姑娘周蕙确实也是真心实意地爱上我了,我也只能忘怀历史中令人 不安的东西投入到这份情爱里。我每天都会去看望周蕙,有时去她工作的火车站, 有时去她的家里。我甚至依然坚持在每月九日给她赠送一朵鲜花的习惯。那是我们 俩共同的初恋,我们俩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不存在任何世俗的观念,就那 样一心一意地爱着对方。周蕙跟我讲起她的过去,说她的瘫痪是由于小时候一次意 外的坠楼。她说一个五岁的小孩从三楼摔下来,不死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所以,她 异常珍爱生活,她对生活没有太多的企求,只希望能够建起一个正常的家庭,而不 是成为家庭的累赘。而他的爸爸却在这个家庭最需要他的时候,被一起交通事故夺 去了生命。在和她母亲相守那些日子里,她既感到无限的快乐,也感到无限的忧伤。 她早就在心底期待一个男人的出现,因为,她觉得只有一个男人才能够给予这个家 庭以一个完整。   讲起过去,周蕙的目光就会显得无限深远。我极力地引导她向前看。这个城市 不断地发生着变化,新修的体育场,变得更加气派的马路,还有时常有一些明星的 演唱会。她说她最喜欢某个小明星的演唱了。我摇了摇头,我说她的腔调太甜腻了, 我不是很喜欢。于是,我们开始发生争执。后来,我觉得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争执, 跟能够拉进我们的距离,使我们像纯真的孩子一样,相互嬉闹。   ――生活中有一些东西被我们忽略了。我白天继续去捡垃圾,但在我去看望周 蕙的时候,我总要将自己打扮得清清亮亮的。但每次当我回到善河岸边那个窝棚时, 我就会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怀疑。我和周蕙这样交往已经有半年了,但我和她还没有 一次像样的接吻。我们最亲密的动作,依然是手指相扣,双手紧紧抓握在一起,仿 佛那样我们的身心就得到了最大的融合,也得到了最大的满足。隐隐约约中,我感 到我的身体在抗拒什么,原先对于女人的欲念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强烈地出现在我的 身上了。而我对于女人身体上隐秘部分的认知,依然建立在一块柔软的橡胶的基础 上。但我发现我很愿意和她交往,看到她微笑的样子。   就在那年深秋,周蕙过生日的那一天,周妈妈张罗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晚餐以 后,周妈妈再次让我单独推着周蕙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电影讲述了一个发生在 战争年代充满哀伤的爱情。看晚电影以后,我注意到周蕙一直双眉紧锁,我不知道 在她的心底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便关切地问道:“周蕙,你怎么啦?”   周蕙并没有立即回声,她却以异样的目光扭头看着我。过了一分钟,她才自言 自语地说道:“……其实,你也许并不真的爱我。”   “……你说什么呀?”我装着生气地说道。   “……如果,你真爱我……”周蕙满脸羞红地低着头。   那天晚上,当我将坐在轮椅上周蕙推回她的房间,并把她抱起放到床上准备离 开的时候。周蕙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以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道:“……今晚, 你不走行吗?”   我和周蕙一同躺在床上。她的卧房原本那样狭小,在这套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 房子里,到处都塞满了家什。反正,那个晚上对我有点天旋地转,起先,我和她都 和衣而卧,周蕙虽然下肢那样僵直,但是她却紧紧地把我按在她的身上。渐渐地, 我们互相解开了对方的衣扣,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完全****的拥抱在一起。很多年以 后,我都难以忘记周蕙****中狂野的场景,后来没有什么女人能够让我回到从前, 获得那种酣畅淋漓的感受。这也许不能完全只归咎于青春流逝这一种原因。   从此以后,我每周都有两、三次在周蕙的房间过夜,我和她的母亲也能够和睦 相处,她们通达地理解我的处境,认为一个在收购站工作的小伙子确实难以另购婚 房。并且,一家三口居住在一起,也能够相互照应。所以,周妈妈一直怂恿我直接 搬到她们家里来,而我只能以值班为名,间断地回到我的位于善河岸边的窝棚里。 因为,在那里我才便于维持我继续捡垃圾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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