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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窜逃   我是在我爹到我房间来的第二个晚上徒步离开骡马镇的。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 远门,我娘在我临行前大哭一场。本来,我哥毫不吱声地离家出走,让我爹我娘既 是担心,又感到气恼。我娘当着我面,哭着把我哥数落了一番,说我哥马达已经是 一个成家生子的人了(我哥那年其实也只有二十三岁),竟然毫不知道为父母着想, 因负气离家这么长时间,竟然也不给家人音信。我爹则关照说:“在家千日易,出 门一日难,”要我要学会忍耐,一定不要惹事生非,等找个能够安实落脚之地以后, 就勤快一些,靠自己力气赚钱,不能再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爹说:“你走后, 警察一定会千方百计寻找你的行踪,所以,你也不要给家中写信。如果,遇到什么 大事必须通告家里,你就写信让投寄到邻县的你表舅那里。最好,你就压根不要让 家中知道你的下落,免得落到警察手里。那样的话,你小子就一下子玩完了。所以, 你最好在一年以内不要给家里写信。”我娘又哭道:“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家,现在 真是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犯案的犯案,也不知招惹了哪路鬼怪?”面对我爹我娘, 我产生了一种生死离别般的痛楚之感。想来,我们马家多年在骡马镇形成的良好声 望,一时迷失殆尽,又被迫亲人离散,怎能不令人伤心欲绝?   我随身带了一些干粮――我娘特地为我烙制了足够我几天吃的干馍,还有几件 夏天和秋天穿的衣裳,打成了一个行囊,临行时我爹我娘还让我带上了家中仅剩的 三百块钱,就这样我上路了。   由于害怕被骡马镇的街坊或乡邻见到,我没有敢在骡马镇搭乘通往县城的汽车, 我是从临近的青阳镇上的车。在驶往县城的路上,我想到了我由此将要荒废的学业, 感到愧对一直关心我生活与学习的班主任刘老师,于是,在颠簸的汽车上,我给他 写了一封信。信写得很简短,字迹也十分潦草,但感情充沛,对他一直无私的帮助 表达了感激之情,信中我向简约刘老师交代了我杀人的动机与事实。但对于棒杀的 细节,我没有提及。我是在县城转乘长途汽车的过程中,将写给刘老师的那封信寄 发的。好在当刘老师收到那封信以后,我早已离开了我们安知县的地界。二十年以 后,我才知道,我写给刘老师的那封信成为法院最终给我定罪的重要证据。在收到 我的那封信以后,我的班主任刘老师一定感到事关重大,他在反复考虑之下,才决 定将那封信送呈到公安局的。无疑,县公安局很快将信交到了骡马镇派出所所长赵 白眼的手里,使骡马镇的乡民们知道了我马强才是杀死曹峰的真正凶手。现在,提 起这件事,我毫无怪罪刘老师的意思。刘老师是个对社会负责任的人,他也是这么 教导我们的。再说了,我偷偷离开骡马镇,也必然因此落下疑点,自然也就成为派 出所必然要重点追查的对象。只是,如果我死不招供,公安机关就难以掌握确证, 我将永久地成为嫌疑犯,而法院也就不好给我定下杀人的罪名。   我从县城搭乘通往省城的汽车。那时,祖国各地还没有出现那么多纵横交叉、 宽敞平坦的高速公路,我记得一路上汽车晃晃荡荡地,在蜿蜒崎岖而又狭窄的公路 上,行驶了十多个小时才到达省城。那时,天已经黑了,城市里到处都是星星点点 的灯火。置身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举目无亲,不知道应该投宿那里(即使有 亲友,我也不肯去投宿,因为我害怕我的下落会在不知不觉中传到骡马镇,被公安 机关所掌握)。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我心底明白,我不应该在车站附近作 过多逗留,家乡的警察随时可能踏着我的行踪追来,车站必然成为他们盘查的重点。   下车以后,我独自一人举头四望,夜下的城市更像是一个无边的海洋,虽然, 灯光辉映,但对我来说依然是黑暗无边。我像一个被无意间被风吹上岸的海洋生物, 就这样来到一个异己的环境里。我不知所终沿着一条宽广的大街向前走,路边商场 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新奇的商品,但它们没有能够止住我的脚步。我也看到一些富丽 堂皇的旅店矗立在那里,三三两两的人影在纵横交叉的大街上奔逐而去。无论外在 和内在世界,都使我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疏离感,恐惧与悲伤使我满怀怆凉。   在那条街道的尽头,我看到高高耸立的古老城墙,在城墙黑色的阴影里,突然 传来一阵摄人魂魄的笛音。在这个隐伏着无数噪音的城市里,笛音显得那样清越与 孤立。这使我禁不住向那里走去。那儿有一个宽阔的地带,零落地布置着一些石凳。   当我看到一个瘦弱的老头端坐在那个角落的时候,我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我 将行囊放在身边的石凳上,静静地聆听那笛音。笛音使我从慌恐与悲伤中得到些许 解脱。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人准备离去,他起身的时候,向我瞟了几眼,目光中 流露出一种善良的关切,但我们并没有搭话。在我看到他踉跄行走的时候,我就想 到了我爹我娘,有些念起家来。之后,我孤独地在那儿坐了很久,直到听到腹中发 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才感到有些饥饿。我吞下了几块我娘为我烙制的干馍, 然后独自踱到一条小巷里,在一个墙角发现了一个安放在屋外的自来水龙头,我拧 开龙头,猛喝了几口生水,然后重新回到城墙边,躺在石凳上,头枕行囊,双眼迷 糊地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我感到身边有些异样,便张开惺忪的睡眼,这时我看 到一群人围在我的四周,他们对躺在石凳上的我虎视眈眈,我连忙起身,怔怔地看 着他们。他们阴阳怪气地望着我,我不知道他们的动机,弯腰提起行囊就准备溜走。   但其中的一个人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我,将我猛地往回一扯,我一个踉跄,差 点摔到在地上,另一个人也匆忙上来。以威胁的声音对我说道:“小子,识相点, 把钱给我统统掏出来。”   他们要抢劫,但我随身带着的三百元钱是我爹我娘毫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如今 是我短时期的活命钱,万万不能给他们。他们一起向我威逼过来,其中一个人看出 我决不肯轻易就范,奋力一拳打在我的面部,我的双眼顿时直放金光,鼻子一阵酸 痛。我一边挥舞着行囊,一边本能地曲下身来。然后,他们夺去了我的包裹,将干 馍和衣服抛撒在地上,然后,他们强行对我搜身,我一边挣扎着,一边发出呼叫。   可是,我的反抗与呼叫都是徒劳的。他们翻遍了我衣服,掠去我身上所有的钱, 然后扬长而去。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感到无比愤然,只可惜身边没有一把砍刀,如果 有这样的武器,我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剁成肉泥。没有让我想到的是,我这样一个 秘而不宣的杀人犯,竟然会遭遇一群小流氓的暴行。当他们走远以后,我用手背擦 了擦不断下流的鼻血,一边收拾被他们撒落一地的干馍和衣服。在我心中一向神圣、 伟大的省城,让我在进入它的第一夜,既听到了悠扬的笛声,也领略到了最无理的 暴行。 mpanel(1);   我像一个外星人一样重新降落到世间,真正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不再占有 任何财富,隔绝了与亲人的联系,失去了以往的身份,甚至也失去了自己的历史。   我害怕去回忆。我需要面对我新的生涯。除了不被警察抓住以外,好在我没有 任何目标。时间与地点对我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看 到每天日出日落,看到云升雾起,看到花草树木,能够自由地呼吸到空气,能够继 续为自己的皮囊提供食物与水。于是,呼吸也就成为我为自己争取的特权,这也就 成为我感受生活幸福的起点。我的思量也就获得了一种穿透力,可以看到物质之外 的那个世界。虽然,在灵魂深处掩藏无人窥察的恐惧,但我无意中成为了时间的富 翁,抛弃了功名利禄的俗念,成为能够真正支配自己的人,这就使我有着比一般人 更从容的心态来面对我的流亡生活。   我清楚地知道,由我们安知县每天都有三、四趟长途汽车开往省城。省城,必 然是骡马镇的警察最先想到的我的逃亡之所,繁华的省城并不是容我藏身的理想之 地,我于是决定继续北上。往最不容易被家乡人们提及的地方,继续我的逃亡。   我后来成为一位破烂王,并最终开了一家废品回收公司,那是由于受到一个老 妪的启示。就在那群流氓掠去我身上所有钱财的那一天清晨,我并没有在受到侵袭 后迅速地离开古老城墙边的那遍空地,我从地上收拾起我的衣服与干馍,独自在石 凳上傻傻地坐了近一个时辰。在天色将明时,我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妪,迈着蹒 跚的步履,在道路两边的垃圾桶里寻找什么,于是,我很快地意识到我的生计。我 在省城捡了一天的垃圾,变卖以后,我捏着那十几元钱,开始想到要尽快地离开省 城,以免被警察较早地抓回我的故乡安知县。我站在火车站那宽敞的售票大厅里, 看着灯光闪动的告示牌,在不断出现的各路火车即将停靠的城市与票价间不断搜索, 我要用捡一天垃圾赚来的那十几元钱,尽量将自己送达最遥远的地方。在伫立良久 以后,我决定购买前去B 城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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