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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冻水   大多数的隐藏都是拙劣的。没有不露头的田鼠。   河流上方云层厚重,仍在浓重地聚集,大团的云朵过于亲密使地上的人觉得透 不过气。河流沉默着,赶路,按着它固有的节奏。这条河流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 它缺少当下的铺天盖地的娱乐精神。我在想,本色的事物也许都是如此孤独。   工作每天继续进行着,说不上忙碌,也说不上轻松。心事重重,勉强装作若无 其事从容自如的样子。   生活有时会陷入无聊,再严谨的生存方式也会有裂隙,裂隙一点点扩大,困境 就显出,能让你焦头烂额。   我缓解压力的方法和我的性情一样单调乏味,就是长跑和吃辣椒。我宁可不吸 烟,也要吃辣椒,它让我分散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忘却一些糟糕状况对我的困扰。   还是那句话,心理师不是神,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有七情六欲,有原则有梦想 有焦虑有困境,有吃不好睡不香的时候,有羡慕别人的时候。特别是别人脸上挂着 灿烂的笑容之时,能让人觉察此刻的自己是否快乐是否幸福。   我并非不苟言笑的人,职业改变了我,从事心理师工作后,我成了表情和话语 都不丰富的人。之前的我不是这样。我这么解释是因为我有着特殊性的缘故。理论 上讲,如果你不愿意或不妥协,职业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你。它不具备风那样的穿透 力和水那样的渗透力。再说,如今的年代,大多数人是在把它作为生存的凭借的, 它少数情况下还背弃着信仰、价值观、事业观和基本理想。人们找到一个准确位置 的难度,不亚于找到山中的一只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布谷鸟。   一个月过去了。   石小磊未出现,宫少原也杳无踪影。   我暂时从他们蛛丝般密集的纠葛中超脱出来,将意识聚焦在自身的命运上。每 晚我都会打开收音机,聆听深雪的声音。柔和冷静神秘的声音特质。多么难得!每 晚都有那么多需要慰藉的灵魂,过去我以为空虚最可怕,现在看来,最可怕的是无 助。当一个人想求助于特定的另一个人却得不到他想要的援助时,他是彻底孤立的, 因孤立而心生绝望。黯然的生命是没有活力的,也无法自燃起希望,求助失败,凄 凉的夜晚哪怕繁星满天也是不见底的黑暗的深渊。深雪帮不了谁,她能提供的只能 是引导和安慰。我听得出,大部分打进热线的人索取的并非安慰,也不需什么教诲, 他们在谋求一盏绝对的指路明灯。可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呢!深雪常常会感到疲 惫吧?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缓解某些极端人群的自杀自虐****。我听得出她的疲惫。 镇定都是假的,一种心理的伪饰,如同秃头上的发套。   广义上讲,我和深雪都可以称为是心灵工作者,只是深度不同,她仅负责类似 “包扎”的工作,而我是在“做手术”。   好久不见她了,真想去见她一面。而我还明显拿不定主意。   马小萌不住地打喷嚏,“天哪”,她说,“我可能又感冒了。”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饮水机发出咚咚咚冒水泡的声音。这几天马小萌魂不守舍 的,象琢磨着什么问题,似乎又不是什么严肃问题,因为她愣神一会儿,会偷偷笑 起来。莫不是谈恋爱了吧?   马小萌真的感冒了,打了好几天针。我给她放假,让她好好休息,还去医院看 望她一次,买了她最爱吃的芒果,还有一束康乃馨。   我去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氯化钠溶液嘀嗒嘀嗒恒速下坠,还有大半。突然觉 得这是个很让人享受的地方。马小萌的两只脚露在被外,浅咖啡色的袜子,上面绣 着卡通图案,可爱之极。我把被给她往下拽了一点,盖住脚。这个轻微的动作弄醒 了她。   “您来了!”她有些抱歉似的说,并想坐起来。我示意她别起来,“好些了吗?” 我轻声问。旁边的病床还有一位正在休息的老太太。   “好多了,没事。这几天您很辛苦吧?”   “不怎么辛苦,多用点时间就是,我们的工作不用多少力气。”我轻描淡写地 说。其实,不用多少力气是真的,但是,十足地耗费心力、情感和智慧。   “谢谢您来看我……”   “谢什么,我们还用那么客气吗?你好好休息吧,我只是来看看,有点牵挂, 你不用急着上班,这几天事情不多,棘手的事差不多都过去了。我走了。别忘了吃 芒果,你喜欢的。”   马小萌用纤弱的左手向我挥了两下,以示道别。走在医院的充满复杂气味的过 道里,我感到汹涌的孤独感朝我袭来。一瞬间袭来,退却的时间却相当漫长。   细节是真相的毛茸茸的尾巴,踩住细节,真相就会哇地大叫一声自行跳将出来。   我觉得石小磊并未从我的生活中走远,他隐匿得越深,我越觉得他非要在某一 天不请自到突然现身。与其那样,不如我去找他。虽然这的确有些冒险。不过我对 寻踪式的冒险并不反感,它能使我体内平稳的那些情绪变得活跃亢奋起来。这一个 月一潭死水的老式钟表式的生活让我感到索然无味。 mpanel(1);   我知道石小磊的住处,河流南岸的古桥村西北角的一个黑暗的木头棚子,里面 满是蜂箱和盛放蜂蜜的塑料桶。卖蜂蜜,养蜂者,多么有趣的职业,与杀手毫不相 干,因毫不相干而起到良好的掩人耳目的作用。石小磊应该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石小磊只跟我提过一次这个住处和他表象上的职业,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把车停在五十米开外,走了过去。门上着锁,已经有些微的锈迹。看得出, 房屋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房子没有栅栏,我绕着它的四周走了走,想看 看有没有古剑埋藏的痕迹。那可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古剑,石小磊曾这样讲。   结果是一无所获。   我担心石小磊已经被黑道或宫少原的人秘密干掉了,什么细节也未留下,连蛛 丝马迹都难以找寻。不过,我还残留了一丝希望。   我去鸿都酒楼寻找梅新雨。   “她都辞职一个月了。”一个女服务员平淡地说。   “那她去哪儿了?”   “不清楚。”   “好,谢谢。”   白忙一场。我想,我还是守株待兔为宜。   又过了一个星期。某日。晚上十点零五分。   电话响了。这个时间有人打来电话也是正常的,心理诊所的电话在什么时间响 起来都不算意外。   对方沉默了足有十秒钟。我也沉默。   “你是石……”我想证实我的猜测。   “你好徐医生,我是石四,我还活着,你不感到惊讶吧?”我能想象得到电话 那头石小磊自信镇定的表情,可能略微有一丝微笑。   “我得祝福你呀,最近,还好吗?”   “还好,对我来说,活着就已经赢了,赚了。”   “你还在k 城对吧?”   “对。我的事没办完之前我不会离开。”   “你还那么固执,”我想起梅新雨,继续说,“你自己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   “女的?”   “你怎么知道?”   “能够嗅出来。”   石小磊爽朗地笑,他说:“算你厉害,是我女朋友,她叫梅新雨,她去过你的 诊所呢。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谢谢。我对她有印象。你今天打电话,是想咨询什么还是仅仅报个平安呢?”   “都不是,想请您帮个忙。”   “什么忙?”   “我们想在您那儿住几天,大约……三天吧。”   “为什么要住我这儿呢?手头紧?”   “不是,宫少原和黑帮都在找我,我的处境实在是你放心,三天后我们永远消 失,而且绝对保证您的安全,不会让您受任何损失。”   “虎哥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我。”   “那你怕的是什么?”   “他们全都怀疑是我干的。”   “你知道谁是凶手吗?”   “我也在找那个人,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   “你是说凶手嫁祸于你?”   “有这种迹象。我东躲西藏了这么久,都是那个人害的。”   “那你想用这三天做什么呢?”   “这您就别管了,这么办吧,三天,我给您三万。”我沉默不语。他又说, “三十万。总行了吧?”   “不是钱的问题,不过,你们来吧,别穿平时的衣服,别同时进来,时间交错 开,或者,我去什么地方接你们。”   “不,我们直接去,您来反倒麻烦。谢谢您徐医生……”   “注意安全。”   我挂掉电话,隐隐不安起来。   然而,石小磊和梅新雨都没有来。不安、疑虑、隐忧都是多余的。他们去哪了 呢?   我开车去宫少平的别墅,到了门口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还是自己的判断可靠 些。   然后开车在街上茫无目地转着圈,这种散淡的心情真是久违了。   在一处公寓楼区大门对面的健身公园旁的停车场,我把车停下来,点上一支烟, 四处看风景。这样的寒冷时节,无论是人还是草木,都缺少了些生机活力。   透过车后镜,我看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从公交车上下来,手里提了很多东 西,身穿紫色大衣,抹了鲜艳的嘴唇,一下车就掏出口罩戴上,然后疾走,进了公 寓楼区。   怎么这么面熟?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女子不正是梅新雨么!我迅速从车上下 来,飞奔过马路,追了过去,这个小区只有七八栋楼,没有那么多拐角,尽管女子 走得很快,我还是毫不费力地跟上了她。见她进了六号楼一单元的门。我停住了脚 步,然后返回。   河流闪着粼粼的波光,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走自己的路,任何事物对它都构不 成威胁和搅扰。我一如既往地喜欢河流,喜欢凝望它的姿影。面对着它,能够让激 烈或混乱的情绪回复平静,能够对揣摩时间的真相发生兴趣,也能够思考起命运、 人生、宇宙等不平凡的事物来。在别处,鲜少有这等契机,亦无这等闲情逸致。名 与利,爱和恨,都已变淡;浮躁、喧嚣的都市气息似乎与我不再相干,我也有了几 分超脱几分诗意,恍若瞬间自我天地一片澄明一片豁然了。   我独坐河畔,有时是蹲在那里,固定的方位。固定的一块巨大顽石,一脸拙相, 不引人注目。敦厚的石头很常见,巨大而又敦厚的石头却不容易见到。巨大的石头, 在我的印象里,要么过于凌厉要么过于恐怖。要是夏天,我会躺在上面打盹儿,即 使仰望碧天,也会觉得十分惬意,十分畅快。蓝天的蓝是通透而幽寂的蓝,是你所 能见到的最大最秩序统一的幕布,鸟儿和云朵在表演。家园有时很小,但此时很大。 自由,在最苍茫的时空里,兑换为最古老的人文意识。   韩锋为什么要杀虎哥?石小磊说的是实话吗?   我倾向于石小磊行凶的可能性更大。   假设是韩锋所为,那么他是宫少原指使,还是自己与虎哥一方有敌对矛盾呢? 事情发生后,梅新雨立即辞职,她畏惧的是什么呢?她必定知道真相。   五日后,又一起枪击案震惊k 城。   案发地是百货大楼门口。死者两男一女。女子是宫少原的老婆段霏霏,两名男 子被确认为段霏霏的私人保镖。据目击者称,凶手未乘任何交通工具,穿一件黑色 皮大衣,带着黑色皮帽,好像还吸着烟。当时附近有两辆可疑车辆,司机在枪响后 探头探脑。一辆银灰色面包车,一辆黑色吉普车。   河流的状态有几种?一、流动;二、冰封;三、结冻之中;四、解冻之中。后 两种状态,我把河流的表层称之为“冻水”。河流处于“冻水”状态的时间最短, 最不易察觉,然而我最喜欢。我喜欢很多处于渐进渐变状态的事物,能用肉眼看到 能用耳朵听到就更好更妙。我反感一成不变的事物。我曾经如此,近乎顽固。   现在,处于回忆状态的我,更喜欢安安稳稳的事物,比如流淌不息的水和冻得 结结实实的河流表层。也许,我开始老了。谁能不老呢?   当无线电波里消失了“深雪”的声音,我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我为此特地去了 一趟广播电台了解情况,原来“深雪”辞职了,去了哪里她的同事也不清楚。台长 说,他也没有办法,栏目很受欢迎,“深雪”也很胜任,可人家执意辞职也拦不住, 这档节目因为无人接棒不得不由新的栏目取而代之。一夜之间,许多渴望倾诉的人 憋得发狂,我想。   马小萌说:“这几天打来的预约电话和咨询电话越来越多,洪水泛滥似的,不 知怎么搞的,真怪!”   我微笑,明白这个变化的含义。   马小萌最近频繁变换发式,衣服更是一天一换,这是我有点搞不懂的。不过我 很高兴看到她漂漂亮亮地出现。   除了应对每日繁重的工作外,我还多了一项活动,寻找“深雪”。我很后悔, 未在她离开电台之前联系她。如今的寻找有点像大海捞针,因为她没有留下任何线 索,原来用的手机号码总是显示“关机”状态。莫非她已离开k 城?   腊月里的一天,路可来访。   “好久不见,看上去气色不错。”我说。   “谢谢。可我的气色不能代表我的心情。”   我点头,为她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注视她的脸,说成欣赏也未尝不可。几乎看 不到瑕疵,过于完美的脸。只是耳环太大,与她小巧的面庞不甚相称。眼神中多了 许多幽怨,过去那种不可一世的优越感不复存在。时间雕刻人的容颜,更能雕刻人 的心情在人脸上映照的影像。   “最近有什么麻烦吗?或者,不顺心的事?”   “也说不上不顺心,我向来如此吧,很难快乐起来。”她微微抬头,急促地扫 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刘海柔顺地盖住她的额头,这样的形象给我的感觉是, 庄重、内敛、低调、羞涩,同时又有一种隐藏的激情缓慢运行。   路可在我的印象里是个矛盾的女人,她似乎总在思索,总有什么东西让她焦虑, 让她不安,让她牵肠挂肚。   “还是关于那个男人吧?”我说。我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十分随意,而没有任何 的话语试探性,目的是让路可放松。像路可这样的女子可能经常会有某些话语禁忌 的,因而显得有几分神秘。口讷的女人要么极为可爱,要么不可理喻,能说会道的 女人同样如此。我过去的一位友人这样说。   “是宫少原。”路可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她接着说,“他打破了游戏规则,这 很让我不快。”   我沉默,等待下文,路可见我无任何反应,她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他身边 又多了一个女人,虽然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可这次,他的表 现很异常,让我根本无法接受。我发觉我看错了人,我现在真想离他远远的,免得 引火烧身。有时我甚至感到恐惧,是黑夜里睁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到、一切无从把 握的那种恐惧,如同坠向深渊,一直下沉,却永不落底,就那么不断下坠,失重的 感觉让我眩晕,难以忍受。”   “他究竟有何异常?”   “他捆绑那个女人,还给她注射什么东西,可能是毒品。”   我略为惊愕。   “那个女人不反抗吗?”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了,一旦落入宫少原的圈套,只能任其摆 布。我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同情一个同性。我现在才知道一个男人要多卑鄙有多卑鄙。”   “那个女人落入了什么样的圈套?”   “是宫少原喜欢的女人,在电台工作,宫少原爱慕她,追求她很久,但未得手, 于是想了一些下三滥的损招,趁她昏迷时****了她,又把她囚在西山别墅里,成了 他的性奴隶。”我脑门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是冷汗。   “这不是绑架吗?”   “对,就是绑架。”   我想,不用问了,这个女子肯定是“深雪”无疑。这个该死的宫少原,竟然做 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真有为富不仁的“楷模”啊!我故作镇定。   “那你这次来是想谈些什么呢?你又遇到了新的心理困境了吗?”   “可以这么说。我想亲手杀了宫少原。我考虑很久了,我有这个条件,也有这 个能力。不是外面也有人想杀他么,既然这么多人恨他,希望他快死,同样恨他的 我何不做一次先锋呢!”   “你……恨他?凭什么这么说?”   路可在此之后的表述让我明白,恨的背后往往是爱,特别是男女之间。爱是温 柔的手,一旦走向反面,就成了尖利无比的刀。路可曾经爱着宫少原,尽管这有些 不可思议;被包养还能诞生爱的火种。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当宫少原对待“深雪” 的残忍被路可撞见时,这个男人体内的魔性兽性令路可颤栗,她一下子明白,自己 的肉体灵魂都惨遭欺骗,这是无尽的耻辱。对她来说,洗刷耻辱的唯一方式就是死。 要么宫少原死,要么自己死,要么两个一起死。   她希望我做出心理解释还是道德解释呢?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化大为小是不可能的。   路可显然是个独特的病例,但放在她讲述的具体事件之内,里面的道德色彩更 让我深感兴趣。   “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冷静下来,不妨设想一下,你在这个事件中不过是个旁 观者、知情者、在场者,而不是受害者。你若参与――搅入事情中,很可能会给你 带来麻烦,也许是非常大的麻烦。你有条件也有能力与这个事件保持审慎的距离。 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因为我们生存在法制社会。不论激发杀人念头的是善还 是恶,处理问题的办法还是应该远离极端。比如解救那个受害的女子。”我说。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宫少原的势力太大,公安系统也有朋友,几乎没人敢动 他。你想想,连杀手都无机可乘,还有谁能要他的命呢?”   “非要他的命不可?““这种恶人,留在世上只能祸害好人。他为了我,和他 老婆闹离婚,我还以为他对我是真心的呢,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他是什么身份,有多 少钱,我最看重的还是感情。现在看来,我完全被他蒙骗了。他是个虚情假意之徒, 一个色胆包天无恶不做的坏蛋。我要亲手杀了他。”   “这样一来,即使你得了手,你也活不成,知道吗?”   “我早就不在乎死活了,在他的别墅里,我就像一具活死尸,过着了无生趣的 生活,我渐渐地忘记了我是谁,我只是宫少原的一只玩偶。是他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是他毁了我。”路可有些激动,脸涨得通红。   我安慰她说:“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你遭遇到的不幸,你内心的痛苦,别总是 压抑着自己,你可以把不快、把愤懑释放出来。”   路可望着我,眼神里的火焰渐渐隐却,浮现出来的是柔情的水波。   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路可走后,我坐卧不安了。不是因为我违背职业道德给了路可一些具有我个人 态度倾向的心理暗示,而是因为我想到“深雪”在魔爪之下惨遭蹂躏生不如死的情 景。   报警是个好办法,但是很多真相也许会从此淹没,任何人都无从得知。我希望 获取真相。水的凝冻迟早会呈现裂隙,裂隙一点点变大,然后哗啦啦一大片土崩瓦 解,冬天便知道,自己该上路了。   就在我准备亲自见一见宫少原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出现了。我不知我是盼望 他到来,还是畏惧他到来。“请坐!”我放下手中的一份患者档案,镇静地说。与 此同时,我观察着来者许多天来的变化和他此刻的表情。我想我从中获得了丰富的 生活内容。   他正是石小磊。   石小磊面容晦暗,头发脏兮兮的,他摘下茶色眼镜,我看到了一个更显疲惫的 他,过去的炯炯眼神不见了,眼窝很深,被仇恨、犹疑、绝望的情绪折磨良久,才 会让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男子落魄到这等地步。他先前的“气场”已经不存在了。 他看我的目光竟透出少许无助与畏怯,这是装不出来的。   “你怎么才来找我?”   可能他想象不到我会以这样的问候开场,他的鼻子翕动了一下,眉头拧在一起, 形成一个不小的隆起。“最近有很多事,一言难尽。”他声音很低。   “喝茶水还是?”我问。   “白水。”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他抓起杯子,喝掉了。我又给他倒了一杯。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说:“新雨死了。我活下去的意义也死了。我这 次来不是寻求治疗,就是来感受一下从前的气氛。过去的我还有梦想,现在什么都 没有了。”   “你是说奶牛场?庄园主?”我若无其事又不无狡黠地问。   “都没有了。”他淡淡地说,仿佛他的梦想真的一瞬间化成了乌有,在看不见 的空气中消失,是彻彻底底的消失。区别在于,有的值得纪念,有的不值得,提也 不必提起。   “新雨是怎么死的?你们前一阵不是还在一起吗?”   “是的,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区,我们过了一段神仙般的岁月,可是太短暂了。 当我决定和她离开此地时,我以为我已经完全抛开噩运了,可没想到噩运如影随形, 在飞机场,我们一下出租车,就被人盯上了,新雨中了一枪,是替我挡的一枪,送 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还能有谁,宫少原的手下。”   “韩锋?”   “也许,不是很清楚。”   “为什么会这样?”我努力把自己调整得愚蠢一点,以便多听到几句肺腑之言。   “我杀了他的老婆,他以牙还牙吧!他早就想把我解决掉,他现在一定还在痛 骂他的不中用的手下呢。我现在完全没有顾虑了,我准备了五十公斤的炸药,还有 几桶汽油,两把枪,都埋在山上呢。”   “子弹准备多少?”   “七十发。”   “什么时候动手?”   “今天晚上十二点零五。““这么精确干嘛?”   “那是他的保镖换岗刚过一点点的时间,防范上松一些,而且,后半夜没有韩 锋,我希望他活命。”   “你怕不怕我会告密?报警?”   石小磊诡秘一笑,说:“你敢这么问,就说明你是开玩笑的。”   我说:“看来你也是块心理师的料。祝你好运。干完这个大活,怎么走?”   “火车,去漠河,避一阵后去广东。”   “哦。”我沉默,突然想到了深雪。难道她今晚也要成为恶斗的牺牲品?   “我有个请求。”我说。”什么请求?““这……怎么说呢,是我的一个异性 朋友,现在被宫少原绑架,人在他的别墅里,生死未卜,如有可能,别伤着她。 ““那就看她的造化了。我试试看吧。”   “谢谢你,小磊。多保重!”我和他握了手。   我拨通了路可的手机,约她吃晚饭,她又惊又喜。地点是我的诊所附近的一家 中档餐厅。   路可准时来到。   我猜想,马小萌应该已到达西山别墅,行使我授予她的营救计划。马小萌是冒 充路可去的,风险非常大,我试探性地询问了马小萌的意见,没想到她非常爽快地 答应了。她说:“一定很刺激很好玩。”   我严肃地说:“这是玩命的事,你可慎重一点。”   路可的食欲很好,她一直没停下手中的筷子。我和她喝掉了一瓶红酒。受她的 影响,我的食欲也出奇的好。平时总是自己进餐,感觉什么食物都索然无味。   “你的交际圈子是不是很小啊?”路可问我。   “何以见得?”我说。   “直觉。”   “哦?你相信直觉?”   “很信。因为很准。”   “你说得没错,我的交际圈子除了马小萌之外,差不多就是我的患者了。”   “我感觉马小萌也是你的患者。”路可不无讥讽地说,不过她的针对者不是我。   “怎么会这么看呢?她是我的得力助手。其实,理论上看,我也不能把自己排 斥在患者之外,每个人都有心理上的瑕疵,哪怕微不足道,或者干脆发现不了,察 觉不出。”   “怎么不交一些圈子外的朋友?”   “没有时间吧,也没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我觉得成功人士应该有很多朋友的,特别是成功的男士,应该有很多同类型 的朋友,也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这不绝对,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交际是我的特长,但我宁可埋没它。 我喜欢安静的生活,一个人的时候比和许多人在一起时更觉舒服。我过去有过一位 做市长的朋友,工作中出了点差错,调到别的城市去了,再未联系。”   “哦,看来你是挑剔,不是孤僻嘛!”   “就是,你说得很准。”   “那我算不算你的朋友呢?”   “当然算,不然能请你吃饭吗?”   “谢谢,认认真真地和我做朋友的人,还从未出现过呢。”路可说。   河流的流速加快。许多巨大的漩涡若隐若现。景色迷人。我和路可漫步河畔, 晚风很冷,路可和我停住脚步,相拥在一起。   “想什么呢?”   路可的一句话让我回到现实,我出神地望着街上的霓虹,出现了幻觉。   “怎么了,头晕吗?”   “没事,没事,可能有些累了。”   “那……我们走吧。”   “你送送我怎么样?我可能有点多了,酒量越来越差。”   “好的。”路可扶着我,往诊所走去。   到了诊所,我一把抱住路可,吻住她的嘴,吻得她几乎窒息,这才放开她。   “今晚留下来行吗?”   “想和我……?”   “也不是非那样不可,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不要走。”   路可留下来了。我们一起洗了澡,我把她抱上床,一夜温存。我不得不承认, 在床上,路可是更加迷人更加风情万种的女子。她是我的病人,一夜间,成了我的 情人。   半夜时分,我们被远处的一声巨响警醒。身体彼此分离。   窗户的震颤声延续了大约半分钟,不大一会儿,外面有了嘈杂声,再过一会儿, 传来了警车和消防车的声音。   拉开窗帘,我和路可看到西面的天空一片火红。这是个不平静的夜。   “那是什么地方?”路可问。   “不清楚。”   “看样子着了很大的火。”   “是啊。”我再次把她抱到床上,凝视她的胴体,我说,“我也着了火,你得 救我。”****是种很难解释的东西。   “喂,为什么这样?”路可疲惫地说。   “不为什么。这样不好吗?不觉得很放松?”   “我觉得非常非常累。”   “对嘛,这是放松的代价。我现在也非常非常累。”   “我想喝点什么。”   “好啊,我也想,啤酒、咖啡还是饮料?”   “有没有别的?”   “红酒。”   “这个好。”   “等着,我去拿。”我穿上拖鞋,赤身****去拿红酒,又找了两只高脚杯。   晶莹剔透。映着模糊的火光。一点点恐怖,但很有趣,很刺激。像红酒在燃烧。 “干杯。”我说。   整个后半夜,消防车的声音响个不停。   清晨,我叫醒路可。她死活不起来。   我先下了床。洗脸刷牙,然后亲自去买早点,顺便将报箱里的报纸取出。   不出所料,“特大爆炸案”上了头版头条,分外醒目。信息敏捷度何等惊人! 死亡十五人,重伤九人,至少一人失踪。   “路可起来吃早餐。”   “我不想起来。”   “你知道昨晚是哪里着火了吗?”   “不知道。”她眨了眨依然显得困乏倦怠的眼睛,然后看向我这边。我没有等 她,已经坐在沙发上享用早餐了。我那份儿很快就吃完。   “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我没胃口。”她说。   “那怎么行,早餐很重要的。”   “你吃吧,昨晚你的体力消耗太大了。”   “你不也一样,你更厉害。”我说。我把报纸扔给她,“今天的报纸,有惊人 的消息。”   她懒洋洋地摸过报纸,扫了首版的标题一眼,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的目光由专 注而呆痴,像是中了魔法。“天哪!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是啊!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可以预料的和不可预料的。”   路可迅速地穿衣服,我去卫生间刮胡子。路可喊道:“这么说,如果昨晚我不 在你这儿,现在可能也烧成灰了!”   “走,亲眼看了才知道,我也想去看看,我开车带你去。”   “嗯。”   西山别墅。残留的断墙一片焦黑。大部分建筑已成废墟。主体建筑中心呈现出 一个硕大的深坑。   警戒线外,围观者成百上千。记者们围着几个警察询问情况。   过去豪华气派的皇家花园般的建筑如今化为焦土。   一个警察说,昨晚风很大,险些造成了山林火灾,好在救火及时,没造成更大 更严重的损失。   一个记者问,有没有可能是人为事故或刑事案件呢?宫少原先生是否脱险?   警察说:“案件还在调查中。调查清楚后会如实向各界汇报。”警察回避了宫 少原的问题。   几天后,事件被定性为“特大人为爆炸案”,之后又更正为“特大杀人纵火爆 炸案”。   死者中没有宫少原。   宫少原出现在市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中,对“2?20”事件发表言论,侃侃而谈, 丝毫不见惶恐之色。似乎他是个局外人对这一事件发表看法。   他表示,希望警方尽早抓住肇事者,他愿意对提供线索者进行私人奖励,奖金 一百万元。他说,我对所有死难的家人、亲戚、公司员工、雇佣工人表示沉痛哀悼, 我已经安排下属将抚恤金交到遇难者家属手中。   主持人问,当天事件发生时,您在什么地方?   宫少原说,我在另外一处别墅,我的房产比较多。   主持人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又问:您平时也不住西山别墅吗?   不,只是偶尔去别处。看来还是我命硬,不然就没机会坐在这儿讲话了。   主持人点点头,说:那么您是否得罪过什么人,与人结仇呢?   宫少原说: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发财靠的是为人厚道,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伤 了和气,我从不树敌的。这起事件的全过程我也很想尽快地弄清楚。在事情上无眉 目之前,我不便透露太多信息,请原谅。   主持人说,好的,谢谢宫先生,希望这起案件尽早水落石出,给k 城人民一个 完整的解释。希望这样的恶****件不再发生。   宫少原微笑,默默点头。   节目结束。   马小萌始终未归。   “深雪”也全无消息。   心渐渐绷紧,我常在睡梦中一身冷汗地醒来。   路可无处可去,就住在我的诊所。   石小磊是生是死?他亡命天涯了吗?   3 月5 日。宫少原的私人秘书韩锋失踪。   河流上方再也看不到浮冰,一片也没有。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河流****的胸膛 上。   一切如梦。一切又一如往常。   路可担当起马小萌原来的角色,只不过是将马小萌的工作简化为接听电话并记 录相关内容而已。我整日忙碌不堪,累得头昏脑胀。   我和路可每晚都要亲热,死去活来。两具饥渴的躯体缠绕在一起,水乳交融。 粗暴与呢喃。路可的呻吟在我听来是世上最美的音符。   3 月12日夜。宫少平夫妇在家中遇害。凶器为同一柄匕首。从网上贴出的照片 来看,宫少平死去的表情极为狰狞,眼睛睁得老大。照片很快被人删除。   “大仙”遇害也是轰动k 城的大事件。   韩锋的尸体出现在西山。四周残存了搏斗的痕迹。韩锋被利器所伤,且头部中 弹。   3 月底,晚报上刊出了吴欣桐的照片,标题为《宫少原的情妇葬身火海》。我 的心为之一震,禁不住辛酸不已,并不知道这只是有人在故弄玄虚。   我现在迫切希望知道马小萌的下落。   警方发现了一辆停在河畔许多天的黑色吉普,经检查,这是一辆黑车,车主无 法查明。   我知道,那肯定是石小磊的车。   但是他人呢?   难道他真的去了漠河?   韩锋之死是不是和他有关?   有人从遥远的漠河给我打来电话。时间是4 月2 日上午。   马小萌的声音。   “我被人劫持了……他说是你的一个朋友。”   “你现在在哪?”   “漠河。”   “他呢?”   “他在听我打电话。”   “他想干什么?”   “他想让你帮他……”   电话里出现石小磊的声音,应该是他夺过了电话。   “喂,徐医生,你的助手在我这里,她现在很安全,不过,也可能不安全,我 希望你能跟我合作,干掉宫少原,你愿意的话,我会确保马小姐的安全,你不愿意 合作,那你就永远见不到她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合作?”   “怎么合作?”   “听马小姐说宫少原是你的病人,你把他约出来,我潜伏在你的诊所附近,等 他一下车,我立刻开枪。我敢保证让他当场毙命。事成后,我给你一百万。”   “我只要人。”   “好,爽快。”   “那好吧,你等我的电话。你可以近几天返回k 城……”   犹豫再三,我没有选择报警。   对于宫少原能否赴约,我无把握,但总得一试,不然马小萌也许真的会没命。 石小磊有些狗急跳墙了,连我也想利用。   我比谁都不愿宽恕宫少原,想杀之而后快,然而,我希望他继续活着,这有我 的理由。   我在电话里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客套话,宫少原谈笑风生,说他现在精神好多 了,而且略微发福,性能力又开始向二十岁反弹,唯一遗憾的事,没能让他哥哥看 到他现在的好状态,很不幸这个预言大师走到他的前面去了。   “看样子你的状态非常好,我替你高兴。我有一件事想跟您当面谈,所以请您 无论如何抽出时间安排一下,这件事非常重要,可能关系到你哥哥预言的事情。”   “有这么厉害?那好,就今天晚上吧。你到龙华宾馆来……”   龙华宾馆。这是k 城市宾馆中的后起之秀。   宫少原神采奕奕,身后站着两个美女。他说:“我换了女保镖了,能防贼还能 骑。”说罢,他哈哈大笑。两个美女都是一幅妩媚的表情,让我联想到某种动物。   “那我就摊牌了吧。”我单刀直入,“是这样的,石小磊,也就是多次暗刺你 的人,他手上有我的助理,叫马小萌,他要挟我,希望我帮他做了你这笔买卖,以 此换回我的助理。我希望你能确保我的助理的安全,其他的事由你安排。”   “你打算怎么操作?”   “下周三下午两点,你来我的诊所,不要多带人,可以用替身。我的诊所附近 可安排一些人随时辅助行动,等石小磊一露头,就解决他。”   “没想到徐医生也是不毒不狠不丈夫啊!容我考虑一下,你回去等我答复。”   宫少原决定合作。   假冒的宫少原从车中钻出,后面跟着那两个美女。一辆银灰色轿车上冲下来一 个人,举枪射击,只见烟雾,不见声响。安了消声器。一男二女均被射中头部。石 小磊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十几个人围向他,枪林弹雨围向他。瞬间,他身中数 弹,倒在血泊中。   银灰色轿车掉头西进,迅速离开。不知司机是谁。   公安局把此案定性为“黑帮火拼”,不过,死者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   宫少原要答谢我,我没有接受。理由是,我图的是人,然而人还没有找到。   宫少原表示,愿意助我寻找。   我说,我自己就可以了,何必劳您大驾?   宫少原一笑:什么大驾不大驾,我们现在是一条船啦!是兄弟!   河流由蓝变黑,比昨天更显深沉,像藏了几百万年的神意。在它面前,我是空 白;它在我面前,它是宇宙,任你费尽心思也揣摸不透,古老的经书一般。我只能 沿河行走,一边走一边祈祷。谜团已不重要,真相也不重要,他们没有多少斤两, 我的祈祷只为我自己进行。   河流进了远山,被远山接纳,在那边,或许将衍生出许多支流。  --------   虹桥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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