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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多年征战搜刮和积蓄下来的财宝被一掠而空,而且这偷窃者却是自己的儿子, 这让万大山这个硬朗的男人也招架不住了。   那几个和万大山经常做人肉交易的女人私下说:“‘屋基蛇’这回可是元气大 伤了,不仅财宝没了,他那男人的根,嗨,也不行了,我看是废人一个了。你瞧他 以前的神气样,哼,他也有今天呐!”   另一个女人说:“男人那本事就是火,看起来熊熊燃烧,大有燎倒一切的气势, 其实哪,都是虚的,万大山那土匪,也不是肾虚了么?上回一见我嚷着要干我,我 都还没来得及脱衣服,他就扑了上来,我想这快上年纪的老东西,居然这么厉害。 哪知当我正到兴头上,他却软了,你说这是什么事啊?他五十才出头,就不行了。 ”   第三个女人说:“是坏事做多了呗!像他那种男人,倘是不落下个贼根儿烂透 烂掉,才是怪事。”   第四个女人说:“他都很久没来见我了,还欠着我一副金手镯的。咱做女人的, 尤其是做万大山这种男人的女人,其实不图他的钱财,就想图他的人,我就喜欢这 种做过土匪的男人,即使没做过土匪,有匪气,就是好男人。”   第五个女人说:“你真是会做白日梦,钻到被窝里都不知道自己是长是短,万 大山那号人能靠得住么?你图他的人,还不如图他的钱,说穿了,做女人的,就是 图男人那点财产,能吃香的喝辣的,能出来见得人,不被别的婊子奚落,也不被男 人冷落,就只能靠那些钱,钱才是天长地久。你若只图他的人,不仅他人坏不说, 他不是被他儿子折腾得要死人了么?到了人老骨头松,那根棍子也成了面条的时候, 你和守活寡有什么两样?如果他到了那份上,想不过了,想不完了,以为自己威风 一世,没想落得这般下场,就要找个出气筒,那时,也只有你是出气筒的最佳人选, 你真是生不如死哪。”   第四个女人道:“呸哦!我呸!做人怎能那么损呢?女人不图男人的人,只图 钱,那才是还不如去死呢。即使人老了,这门儿那门儿,葱花蒜苗儿,这样怪那样 怪,有病有大灾,也还不是自己的命?你能挑,能选?你即使把男人的都得到了, 男人还是一脚把你踹到缅甸去,那真的是抱着财宝守活寡。”   第一个女人说:“万大山那贼还没到家破人亡,或人财两空的地步。我看,我 们都是吃饱了给撑了,万大山就是万大山,他可是当年的土匪头子,有的是重新起 家的能耐,否则他就不是万大山了。不瞒你们说,他还在弄烟土哪,听他说,他儿 子就把这些东西给他留下了,有这些,他完全可以东山再起。”   第二个女人说:“姐呀,你刚才不是说万大山那贼根儿都不行了吗?怎么现在 又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第一个女人说:“你是白被男人日了,万大山当初怎么会看上你,要和你干? 妹子,不是做姐姐的小瞧了你,你还不懂男人。男人哪,亏了,虚了,不房事了, 可他们就是比咱们女人吃得开,不信?咱们女人气血两亏的话,那是很难补回来的, 可男人几番折腾,就有的是办法。”   第三个女人说:“有什么办法?那不是怪事吗?”   第一个女人说:“就是怪事,如果不是怪事,那男人的棒子能再次翘起来吗? 唉,想起来是奇怪,说起来就是悲哀,那男人只要找到了新欢,尤其是年青漂亮又 风骚,屁股又翘,再加点让人肉麻的嗲相,男人就又活回来了,甚至活得比以前还 滋润,还有劲。男人事女人事,合在一起是怪事,可即使再怪,也怪得并不稀奇。”   第四个女人说:“女人事还不都是围着男人事转的?给他们做牛做马,捶背挠 痒暖被窝,再给他们几个儿子,这辈子就差不多了。如果这男人人品不好了,才是 悲惨。做女人的,其实也是儿女们的奴才,牛马,有时比牛马还不如,那些小崽子 不把你扔到山沟里喂狗,就算是福气了。所以,自己找的这个男人绝对重要,儿女 们不成器倒也罢了,自己的男人能靠得住就行了。儿女肯定是要飞的,他们如果不 飞,有点孝道,倒好,没有的话,只有和自己的男人活下去了,女人老了,男人就 是自己的伴侣、影子,我算看过来了,咱女人就得这样,不把男人拴在自己的身边 哪,那就尽快去死了好。”   第五个女人说:“你看万大山那女人,可怜呀。你呀,和她有什么两样?听说 她年青时可是当地的头号美人,连枇杷城里的女人见了都得绕路走,万大山那贼当 然会睡觉都要流梦口水的,把她给霸占了。她也就乖乖就范了,据说她也是图万大 山这个人,我看哪,这自作聪明的女人是想人财两得,结果呢?都看到了吧,她可 是什么也没得到,真是个活死尸,难怪万大山要跑到城里来快乐。”   第二个女人说:“那你们说,万大山粘惹了那么多的女人,应该说是万人恨, 可怎么还是有那么多的女人要和他好呢?”   第一个女人哈哈大笑:“因为他是万大山,也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第三个女人说:“你笑什么?我看整个枇杷城就数你最贱的,我可不喜欢万大 山那狗贼,他只是强迫我和他干的,他那劲儿啊,也真是大的,我都感到手臂要断 了,他还是那么轻而易举地把我压下了。可我不喜欢他,我恨他,恨他!他敢再强 迫和我干,我就用剪刀剪了他那环环肉!”   第五个女人嘴巴一瘪:“话可不能说得那么冲,也别把自己打扮得像贞女似的, 我还不了解你吗?谁不知道城西的道上,你不也是一个被千万个男人踏过踩过的娼 妇?”   第一个女人说:“怎么吵起来了?大家都还是姐妹嘛,说归说,说归说啊!”   第三个女人说:“哼,我就是被天下的男人糟蹋过来的,又怎么了?也不像你, 被万大山糟蹋后一脚给踢了出来,怎么着?还爬起来舔他的屁股,真还不害臊的!” mpanel(1);   第四个女人说:“既然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姐妹,何必这么出口伤人呢?况且大 家都伺候过万大山,都是枇杷城里有点名气的女人,作践自己多不好过啊!即使大 家不能图万大山什么,可咱们也不能在他落难的时候落井下石啊!”   第二个女人说:“有道理,毕竟万大山还是给过大家好处的。”   第一个女人说:“万大山被他儿子戏弄的那些日子,他父子俩就住在我客栈里。 谁知道呢?那是他儿子啊。万大山那么精明,谁扳倒过他?可他就是没在意他儿子, 其实他怎么会想到是自己的儿子在算计他呢?我看他嘴巴都气歪了,几乎都恢复不 了原形了。那真的不是小数目,可当时万大山还不肯告诉我,他是怕丢脸呢。他儿 子跑了,说是当兵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儿子即使跑到缅甸泰国去了,死 了,也和他没关系了。那些钱,那些财宝,给我们几个姐妹,八辈子都花不完。”   第五个女人道:“他就喜欢住你那,跟自己的家似的。我们姐妹几个里,你恐 怕是得他好处最多的,改天你得请客吃饭。”   第二个女人说:“说得对,你不吐点血出来,连万大山都不答应。”   第三个女人说:“吃!把万大山那贼吃光了才好呢。”   第五个女人阴阴地说:“呵,有本事,去把万大山的水都给抽光了,别老在这 儿损人。老娘就恨那种又要吃又要糟蹋,实际是忘恩负义的婊子!”   第三个女人说:“老娘撕烂你的嘴!”   第二个女人叫了起来:“她们要打起来了!她们打起来了!”   第四个女人说:“两位姐姐,大家都只是说说而已的,怎么打起来了?你们都 松手吧,别打了!”   第一个女人说:“让她们打吧,都是婊子,还以为自己的名字真可以刻在贞节 牌坊上的了!打吧,打死了,万大山给她们收尸!”   第二个女人说:“脸都抓破了,哇,头发都给扯下来了,两位妹子,妹子,哎 呀,妹子,别打了,别打了!哎呀,别打了!”   第四个女人说:“万大山到哪儿去了?要是万大山在就好了!”   第一个女人说:“别拉她们,让她们今天过足瘾,她们就喜欢打架的,前生作 孽太多,打打架,也算是赎罪!”   第二个女人叫道:“你们过来帮帮忙啊,我都拉不动了,快,把她们拉开。哎 呀,你们在干什么啊?”   第四个女人说:“我来帮你,你先把她拉开!哟,力气还不小,别打我啊,你 怎么打我了呢?我是来帮你们的,别,哎哟,打到我后脑勺了,怎么连我也打啊? 老板娘,你也过来帮帮手啊,她们绞得象麻花似的。松手啊,松手啊!别打我,你 们怎么还打我啊?”   第一个女人说:“如果万大山在,不知他有多得意呢,有这么多贱人为他高兴 啊,痛苦啊,为他打架啊,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修到的福哦。”   第四个女人说:“怎么老打我?我,我可没得罪你,快来帮忙啊!你也挨打了? 哎呀,又打到我了,算了算了,放开手,我不劝了!”   第三个女人说:“要是万大山在,老娘让他扁了你!”   第五个女人说:“今天看在姐妹们的份上,饶了你。下次再这么不懂事,老娘 掐死你!”   第二个女人说:“不就几句话吗?怎么动起手来了?”   第四个女人说:“好了好了,她们停战了,这不,还是姐妹啊,打打闹闹,也 不过是打打闹闹,别往心里去啊。”   第一个女人说:“我得走了,客人多了,人手不够。你们不走?”   众女人面面相觑,最后都说既然大姐姐要走,妹妹们只好走了。   第一个女人笑了起来:“还想打的话,继续吧。我走了。”   结果一群女人都散了。   这群女人为万大山费尽了口舌,那边,万大山却也没闲着,正寻思着如何将儿 子掠去的东西给捞回来。万大山不是那种在过去的恩怨纠纷中活着的人,不会轻易 被击倒。在儿子失踪后不久,万大山又在枇杷城里神气活现起来。   他娘却不像万大山那么容易解脱,她不仅为又一个儿子的离去而焦虑神伤,而 且还得为万大山的事操心。她非常了解万大山的脾气和为人,这是一个想到了就必 须做到的男人,而且因为儿子而在家里村中在枇杷城里丢尽了颜面,是一种莫大的 耻辱,这个男人必然会以更决绝的方式将那些财产和面子给捞回来。   他娘担心的就是那些烟土。   一天,万大山在家待了几天后又突然离去,并告诉他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 回来。   他娘眼皮跳个不停。   万大山走后不久,他娘就打开地窖,发现烟土不翼而飞。   他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上冷汗直冒。   他娘一边捶打着地板,一边绝望地号哭道:“万大山啊万大山,你狗日的要败 家啊!你把家败了,我可怎么办啊?”   他娘尽管已经预料到了万大山的结局,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来得那么快, 几乎不容她多想。这个女人整个一生都是在突如其来的变迁中颠簸着,每一次都不 留给她任何余地。在她百思不得其解后的绝望里,她经常望着山顶上的天空,恶毒 地说:“老天爷,你不长人样,难道也不长眼睛吗?”   那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霜降,他娘没有预备过冬的粮食和衣物。往年的此时,她 都得为儿子和万大山准备着吃喝和保暖的东西。在忙得她喘不过气来,累得腰腿酸 胀时,她便想,要是有一个女儿就好了,女儿可以为她分担一些女人做的事情。现 在突然清闲了,儿子们都不见了,死活不知,自己的男人却也久不见回来,她分明 感到那男人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她倒觉得不适应了,也懒了,手脚都显示出上了年 纪的人的僵硬。村里的妇人见她不像往年那样置备过冬的物什,明白个中缘由,便 不好相问,有来借东西的,也是草草几句话收场,抬脚便走。有时她也忘记了做饭, 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看见村里炊烟升起,饭菜的香味飘进她鼻孔里,她才感到有 些饥饿,才站起来,到厨房里去忙活一阵。   就在这时,他娘得到了万大山的消息。万大山和几个商人正在交易的时候,被 人赃俱获地被抓住了,扔进了死牢。   他娘哭着对一个来看她的妇人说:“万大山那狗日的,眼里早就没了这个家, 他是土匪呢。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嫁给了他?他眼里也从没有过我,妹子,说这些 你怎么可能相信呢?我虽然是他婆娘,可我哪儿比得上他在城里的那些婊子?那些 婊子被他养着,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过的是神仙日子呢。我只是他留在家里的丫鬟, 给他守屋子的,他什么时候累了,想回来了,才回来住几天,也就是住几天啊,你 们都是看见的,我可没半句冤枉他的话。即使他回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要要面 子。我真是瞎眼了,当初我怎么就跟了他呢?唉,你想不到吧,像他这样的土匪居 然还是要面子的,他回来不仅仅是心血来潮,他是做给村里人看的,那些不要脸的 人,都是喜欢做给别人看的,他们从不想真正对别人好,真心实意地对待别人,他 们,起码得对得起自己的婆娘啊!”   他娘讲到伤心处,哭得更厉害。   那妇人百般劝解,他娘才止住了哭泣,说:“我两个儿子都是他害的,这点我 是知道的,可我还是瞎了眼,多多,我的多多,当初连我都瞧他不上眼,以为万大 山那狗日的看人看得准,也就信了他的话。我也要遭报应啊,亲人都瞧不起亲人了, 这还是人活的日子吗?立邦变成个没人性的东西,可是万大山那狗日的功劳,立邦 跟着在外面跑,做爹的就要管住儿子,可他没管教儿子,却不眨眼地教给了儿子偷 鸡摸狗的品行,结果连自己都给端了。报应!报应啊!”   说到这儿,他娘又嚎啕大哭起来。   那妇人好不容易才将他娘劝住,但他娘已经没了力气。她让那妇人回去。妇人 走后,她疯狂地在屋子里砸东西,将万大山的衣服和用具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给烧 了。   她望着噼啪作响的火光,说:“万大山,这些东西只有烧了,烧了好。我本想 去监狱看你的,可他们说你已经是死囚了,无法见到你。你狗日的,我恨你!我到 了阴间,也不饶你!”她将一些冒着烟,没燃着的衣服和用具用一根木棍拨弄着, “冬天快来了,到了那时你还没死,你怎么过呢?冷不冷啊?晚上有热水洗脚吗? 饭菜能吃吗?他们说牢房里的饭菜比猪吃的都还差,你怎么办?你那烂嘴,挑来拣 去的,不是大鱼大肉,你是不吃的。万大山,你没积过德,到了阴间做不了人,即 使做鬼,也要做个好鬼,十八层地狱可不是在家里啊,万大山,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他娘被火光烤得通红的脸上滚下来两串泪水。   “这些东西你现在是得不到了,那好,我就先烧给你了,你到了阴间,在到阎 王爷那儿去取吧。也不知道阎王爷做不做这事,他是管理阴间的大官,他是不是像 阳间的那些官一样,从不做这些小事呢?那他应该封一些官,专门管理接受从阳间 送到阴间的东西,不然,那么多死人在阴间可怎么办?那些阴间的官也要贪污勒索 老百姓吗?你到了阴间,要好好听阎王爷的话,别再去卖烟土,也别再当土匪,你 好好做一个男人吧,啊!听他们说阎王爷虽然是阴间的皇帝,他们都这么说,我不 知道对不对,可阎王爷比阳间的官要好,他和他的官都洁身自好,也不犯法,不强 奸女人,不欺压百姓。万大山,你这狗日的可不要不长耳朵啊!”   夜幕降临,万大山的衣服和用具都变成了灰烬。   “他们说,到了阴间,即使心肠再歹毒的人,都会变,变成好人,好鬼,来世 都能投个好胎,才能再做人。万大山,你狗日的也不会再是土匪和犯人了,你那时 还是我男人,知道吗?你要长记性啊,你还是我男人。现在你先去那儿吧,多多在 哪儿,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邦儿也不知道在哪儿,是死是活,你没找到他,那 是必然的,他本身就是你给害的,他现在反过来害你,怎么会让你轻易找到呢?你 活该,这就是你的报应,报应啊!万大山,邦儿心肠硬,脾气古怪,在外面能活吗? 外面的人会饶了他吗?这个小狗日的,怎么也要给我捎个信啊,即使死了,也要见 到尸体啊。万大山,我可给你说了,要是邦儿死了,也到了阴间,你可不能再收拾 他,再要他的命啊!他是你儿子,你的儿子!他们说,如果在阴间再被人要了命, 那他就没有来世了,就不能再投胎做人了,连做鬼的资格都没了。万大山,你狗日 的可不能让你的耳朵在阴间被割了啊?”   院子的上空,繁星密织,散发着寒冷的光,这些光将霜露一点一点地洒了下来, 院子里立即被一股冷气包裹着。   在山野的黑暗深处,穿来他娘凄厉的喊叫:“万大山啊万大山,你把我的家还 给我!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村子在这声声喊叫里,陷落下去,连一丝灯火都没有了。   就在万大山死后的第三年夏天,立邦突然出现在他娘面前。   那时,他娘已经显得非常苍老,由于消瘦,她的颧骨已经很突出,头发经常没 有梳理,散乱地堆在头上,一双眼睛失去了光彩,常在长时间的注视中暗淡下去, 即使和人说话,眼睛也是直直的。   立邦的突然出现,使他娘惊喜不已,她想尽快站起来,却由于急,她一个趔趄, 险些摔倒在地。   在她那时的感觉里,她真还以为儿子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邦儿!”他娘叫了一声。   在立邦听来,他娘的叫声有些古怪,仿佛憋了很久才从肺部压出来的似的,带 着冒气泡的声音。   “邦儿,真的是你吗?”   立邦浑身泥污,脸被汗水和灰尘覆盖着,他娘还以为他刚在地上打了滚,爬起 来。立邦还是以前那神色,冷淡,沉闷,一双眼睛总带着仇恨的光泽。   立邦说:“娘,不是我是谁?”   他娘忍不住了,她哭了起来:“邦儿,你把我们害得好苦啊!你爹可是被你害 死的!”   立邦淡淡地说:“我知道。娘,你莫哭了好不好?你知道我见不惯人哭!”   他娘只得强忍泪水。   立邦说:“爹死了也好,他本身就该死的。”他坐在万大山的太师椅里,挺了 挺身子,说,“娘,我饿!”   儿子的回来,让他娘感到非常高兴,对儿子所做的事也不再计较了。当他娘听 说儿子饿了时,她立即到厨房里给儿子做吃的。   饭做好的时候,立邦在太师椅上睡着了。   他娘一阵心酸,几年不见,立邦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肚子吃饱了,立邦也有了力气,脸色也好看起来。   他娘坐在立邦对面,说:“邦儿,这些年你都跑哪儿去了?怎么过的?过得好 不好?你怎么不捎个信儿回来啊?”   立邦说:“娘,都过去了,讲出来也没意思。”见他娘失望的样子,便道, “爹都死了,就你一个人听了。娘,你真的想知道?”   他娘说:“你都跑哪儿去了?”   立邦蜷在太师椅里,将他这些年的经历粗略地给他娘讲了一遍。   立邦打他爹万大山的主意是很久以前就有的了,万大山暴露了他的财产时,立 邦就有了拿走那些财宝的想法,原因很简单,那些财宝不应该属于万大山一个人, 应该归他立邦。在立邦的想法里,他,就是立邦的哥哥多多,是没资格和权利得到 这些财宝的,他娘也不能得到,因为他娘是女人,女人只能在家干活,生孩子。   他娘听到这儿,气得双手直抖。立邦根本就没看他娘,继续讲道。   立邦成功地拿到了万大山的财宝,但他担心万大山到处找他,如果万大山把他 抓到了,不将他开膛破肚,就要将他脚给砍了。所以,他只得趁回客栈取衣服的时 候撒谎,说当兵去了,这样万大山就死心了,不会四处找他。他带着那些财宝到了 昆明,换了很多现钱,但昆明地方太大,人也复杂,他不敢久待,便离开了昆明, 后来又在瑞丽住了半年。令他愤怒的是,他被一个朋友骗去了近一半的财宝,正当 他返回昆明,准备找到那个朋友算帐的时候,他又两次被几个大兵和流氓用刀子逼 着,被抢去了一些金银和钞票。这样一来,他身上的东西已经不多,一个朋友告诉 他,你如果长此以往,必将坐吃山空,不如做做买卖,精打细算,才可长久。立邦 本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倘若万大山还在山上做大王,那他必定会拿起枪杆和万大 山一起到处烧杀掠夺的,那样的生活比做买卖和到外面无游荡更适合他。于是,经 别人这么一劝说,他觉得可行,便同几个老江湖合伙做起了买卖。但他怎么是做生 意的料呢?那几个老江湖很快就将他的钱吃去了大半,反过来还斥责他不懂行情。 开始,他还真以为自己不懂买卖,被人家骂,赚不了钱,是应该的,后来,他还是 开窍了,意识到那几个人不对劲。在立邦的意念里,只要他觉得哪些人不对劲了, 那可是真的不对劲了,后果就极其严重了。实际那几个人也就是欺负他年轻,他便 生气了,便在某一天将那几个人中的年纪最大的那人给几刀捅了,从前胸捅到后背, 人死了还不解气,还把那人的鸡巴割下来,塞在他嘴里,但他仍然不解恨,把那人 的耳朵也给割了,用绳子串在一起,挂在那人的脖子上。他杀了人,便不能在昆明 久待。   他娘突然插嘴到:“你哥,听说就在昆明,你怎么不去找他呢?”   立邦道:“你怎么知道他在昆明?”   他娘说:“我是做梦梦到的,梦到他回来了,说他就在昆明的。”   立帮嗤笑道:“娘你是老了,老花了神了。即使他在昆明,我也不会去找他, 他算什么?”   他娘说:“说来说去,他还是你哥!”   立邦不想再提及他那个根本就瞧不起的哥哥,只继续谈他自己的经历。   立邦不敢在昆明久待,就混进一支马帮,辗转到了缅甸,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 军阀,那军阀也是一个靠烧杀掠夺起家的,立邦便跟了他,想从军,可兵没当成, 却因为与当地人发生了打斗而被抓,被关了两个月,那个军阀也因为与几个政客和 大商人有过节而被剥夺了官职,立邦的事他自然就无从相助。从缅甸闷热潮湿的地 牢里出来后,他立即返回了云南,但他不能回昆明,只能待在一些小城市里,到处 闲逛。一次,他碰到另外一队马帮,刚从枇杷城那边过来,他们谈到他爹万大山由 于卖烟土而把脑袋都给弄丢了的事。他问,真的是砍头?那头儿说,这念头杀人没 那么野蛮了,不兴砍脑壳了,而是拉出去,赏他几颗铁花生米就解决问题了。这个 他懂。这个消息也让他安心下来,他将身上的钱数了数,还不少,就决定回枇杷城。 他一回到枇杷城,就立即遭到枇杷城中认识万大山和他的人的唾骂,有一些人还扬 言收拾他,因为在枇杷城人眼里,这种忤逆不孝的小子是应该遭天打雷轰的。这并 没吓倒他,他对枇杷城的人说,老子连我爹都不怕,还怕你们不成?那些人原本也 不是真的什么英雄人物,更不是真的和万大山是莫逆之交,唾骂他也只是想表明自 己还不失去良心而已,但见他说话这么强硬,全然的万大山的翻版,也就作罢了。 他在枇杷城里也是日日闲逛,没事可做,就去赌博。他和他爹的名声再次让他栽了 跟斗,人们联手算计他,他口袋里的钱就像流水一样流了出去,以至到输得精光。 他不服气,就借钱来继续赌,结果仍然是血本无归。一日,他同几个走马帮的男人 赌,正赌着,突然心血来潮,想这帮不认识自己,何不抢他娘的一把?那几个人的 将赌资都放在桌子下面,立邦早瞅着了,趁大家正吆三喝四的时候,抓起那些钱就 夺门而逃。等那几个人醒过神来,他早已经不知去向。他在城外转悠了一圈,就想 回家看看,再作打算。   立邦讲完了,倒在太师椅上便睡了过去。   他娘将以前他和立邦住过的房子打扫干净,将床铺好。看到这间废弃多年的屋 子又有人住了,他娘就感到欣慰了许多。   他娘将立邦摇醒,说到床上去睡。   立邦惺忪地站起来,说:“娘,那我去睡了。”   他娘看着立邦的背影,像看见万大山当年疲倦时进屋子睡觉的样子,恍惚间仿 佛隔绝了几生几世,不免一阵唏嘘。   他娘从床底将一只已经有些破旧的柳条箱子拖出来,放在桌子上,将箱子上面 的灰尘吹去,便打开箱子,拿出一件旗袍来。   那是一件白底印花的绸缎制作的旗袍,他娘一直将它放在箱底,仅仅在她得到 它的时候穿过一次。但她每个季节都要把它拿出来,痴痴地看上好半天,然后将有 褶皱的地方轻轻抚平,再好好端详良久,才放回箱子里去。   这是他和他兄弟立邦,以及万大山都不知道的有关他娘的一个秘密,他娘将这 件旗袍以及与旗袍有关的那个人一起存放在记忆的最隐秘处,只让自己一个人分享。   立邦出现在门口。   “旗袍?娘,这是你的旗袍?怎么没见你穿过?”立邦惊奇地问,“是不是爹 买给你的?你怎么不穿呢?是不是你和爹结婚时穿的那件衣服?”   他娘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和难堪的微笑。   立邦说:“娘,你穿起来我看看。这旗袍好看的!”   说着,立邦就要去拿旗袍。   他娘立即将旗袍按住:“邦儿……”   立邦说:“娘,这旗袍好看,你穿起来也一定好看!”   他娘想,这小子还是头一回,居然对娘也说起好话来了。   他娘说:“娘老了,不好看了,再穿就招人笑话了,就不穿了吧。”   立邦还想说什么,他娘已经将旗袍放进箱子,并锁了。   立帮将手缩了回去,悻悻地说:“娘,不穿就不穿吧,干嘛要锁起来呢?不就 是一件旗袍嘛,我还以为是什么金子银子的。”   他娘说:“邦儿……”   立邦说:“那肯定不是爹买给你的,而是别的男人给你定情的礼物,娘,你是 不是还背着爹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就是一件衣服吗?怎么藏藏掖掖的?娘, 你说话,爹死了,他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说啊!”   他娘被儿子这几句话给彻底惹恼了,她咬着牙齿说:“孽障,你就是这么对你 娘说话的吗?是叫你这么对你娘的?”   立邦转身离去,门“砰”地关上了。   他娘随着剧烈的门响哆嗦了一下,那响声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上。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是做给谁看的呢?这样做究竟又什么意思呢?”夜深 了,他娘坐在油灯旁,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第二天清晨,天刚麻麻亮,他娘就下地做活去了。由于夏日白天酷热,他娘和 村里的人一样,都很早就得起床,趁天色尚早天气凉快到田里地里将上午的活做完, 到八、九点越来越热的时候收工回到家中,洗刷完毕,再做早饭吃。枇杷城的人到 了这里游玩,常在早上饿得肚皮瘪瘪的,说是前胸都贴到自己的脊梁骨了,也没法 子。午后,日头最毒,村里人和他娘一样,要么摊平肢体午睡,要么做做一些家务 活,或找人打牌喝茶,女人则找到另外一些女人,说些闲话,拉拉家常,纳纳鞋底, 一直等到太阳离西山还有丈把远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地热地气开始散去,或 者山谷里吹来凉风的时候,人们才到田里地头山上坡下将一天剩余的活儿做完。每 每到了月亮已经跳出东山两竿子高的,或者星星已经在天上闪烁了几袋烟工夫的时 候,人们才回到从山上下来从地里出来,回到家中,这时就能闻到炊烟和饭菜的香 味,也能听到狗吠和人声,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月过中天,星星更加繁密, 露水能打湿衣服的时候,山村就安谧下去,人们都在疲倦中坠入了梦乡,或者什么 梦也没有,在极度沉稳的睡眠中将一夜度过。   他娘由于在地里多做了一会儿活,完后还到橘园锄草,回到家里的时候,已临 近中午了。院子的门虚掩着,她早上出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并没感到什么意外。   他娘想,邦儿还在睡觉,出去这么些年,都累成一副骨头架子了,是要多多保 养,多多休息,然后就能长肉,就有精神了。   他娘将锄头和担子放下,喘了口气,便在一盆冷水里浸湿毛巾,细细地将脸洗 干净,在挂在墙上的镜子里找到自己,用一把木头梳子将头发梳理完毕,才到灶下 烧火做饭。   饭做好了,他娘就想,邦儿也该起床了,便喊了几声,屋子里却没有回答。   他娘说:“太阳都照到后脑勺了,还睡?”就走出厨房,在院子里喊,仍然没 有应答。他娘想这奇怪了,怎么睡得那么死的?便再叫,依旧没有声音,他娘突然 意识到了什么,就到屋子里去,一看,床上空空如也,被子胡乱地堆在床上。   他娘想,原来是早起来了,一个人闷着,兴许到村里找人喝茶抽烟去了。   这么想着,他娘将饭菜放在锅里,径自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当她刚踏进那屋子, 她就惊得动不了了。   那只柳条箱子被人打开了,旗袍和一些他娘用过的东西都散乱地扔在地上。   他娘什么都明白了,她积攒下来的大洋没了,一些值钱的东西也没了。   他娘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将箱子放到床边的柜子上,然后将旗袍和别的东西 放进箱子里去。这次她没再将箱子锁上,锁上已经没意义了。然后,她照样费尽力 气才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并让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他娘对自己说:“这下好了,你什么也没了,一个光人,一个再也没有人要的 穷婆子了。你儿子不仅坑害了你的男人,要了他的命,而且也不放过你,照旧收拾 你,一个声儿都不让你察觉,也要要了你的命。你可真是了得,生了一个这样的儿 子,连皇帝大王们恐怕都会让他给收拾掉的。现在一切都没了,儿子也不见了,他 把你最后那点钱都给偷走了,过他的日子去了,你算什么娘呢?一个没有用的娘, 一个最愚蠢的女人,那就是你儿子,可是你的儿子啊,你这娘的当得好,当得如此 有‘出息’,连命也要给他,可你的儿子却不会心疼你,到底了还是要收拾你,杀 人也不见血的,你现在才明白么?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到了你儿子把自己的女人 找到了,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你早就是一堆土了!你这个傻娘啊,你这个愚蠢 的女人啊,你心里就知道什么儿子,儿子就好比你的心头肉,你把他供奉起来了, 连老天爷都在嫉妒你了,你还得意,还说什么那是我的儿子,只要他好,娘就高兴, 就知足了,面子也有了。现在一切都了结了,没了,你只能倒下了,即使不喝西北 风,不去讨饭,你也只能这样了,谁叫你是这么一个命苦的女人,连你儿子都不可 怜你,你还有什么脸活着?你敢对别人说你儿子不孝么?你倒还能活着,还能对别 人说,你曾经有过儿子,知道吗,我曾经有过儿子?但这些也救不了你,你和所有 做娘的女人一样愚蠢极了,到了自己成了光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长着脑袋和眼睛, 才把儿子和丈夫看透,但一切都晚了,晚了……”   他娘像被冻僵了似的,身子僵硬地戳在床沿上,头微微地偏着,那双失神的眼 睛一直望着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副用刀子勾勒的人像,简单的几条线,那是那 个从碾坊追到这里的男人用刀子刻的,说是为她画的,要她天天能看见她,就是看 见他了。   他娘从那基本上还是简单的线条里看到了年青时的自己,也看到她的男人,她 知道,只有这个男人惦记着她,在意过她,把她当宝贝搂在怀里。那件旗袍就是他 给她买来布料,专门请裁缝制作的。   他娘从墙壁上看到了那个男人,而不是自己,那是她的男人,正从墙壁上走了 下来,向她走来。   “可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为什么是他死了呢?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死?是谁 要他死的?这个好男人,为什么要死啊?”   他娘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几乎要倒下去,但她终于还是稳住了。   他娘看见的,那墙壁上的男人又成了她自己,最后还是那几根简单的线条,几 乎要散架了,连她自己都看不清楚了。   突然,她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时,门咣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见了他娘就喊: “出事了,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啊,出事了!”   他娘没有反应,她只是像一具僵尸一样,把脸朝向来人,眼光呆滞地落在那人 的脸上,甚至让那人觉得她不是傻了就是聋了。   但来人还是那副世界面临灭顶之灾的神情,见他娘迟钝木然的样子,便高声嚷 开了:“你怎么了?没听见我的话吗?你家立邦,哎呀,是你家立邦出事了,死了! 你家立邦,他死了!你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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