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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桑葚向来和他那个斯文得有些迂腐的老爹没什么好谈的。   但这天情况却有些异样,桑葚在吃过饭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思索里。思索问 题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迹。但这并不使他感到难堪,因为他经常看到 到枇杷城里来实习的大学生,按照枇杷城第一中学哪个既做教师,又做校长的家伙 的话说,也都是些不会思考问题的人。开始桑葚还以为那家伙是吃不了葡萄说葡萄 酸,而且他怀疑这个长时间陷入家庭纠纷的家伙是个双性恋者。告诉他这一秘密的 是“大奶妈”,但得到确切证据还是桑葚自己。桑葚一次在枇杷城里唯一的灯光球 场打篮球时,和这个长得强壮的中学校长单挑,人多时,就分组打三人制比赛,休 息时便坐在一起抽烟。桑葚指着几个陌生小子,嘲笑他们的篮球技术真是他娘的差, 打球那样子就像娘们在跳舞。那个姓杨的校长说,他们是在一中实习的大学生。桑 葚立即就很瞧不起他们。校长说,都是枇杷城考出去的,是关系户,不接收面子上 过不去,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哪,这样的混混太多了,什么事也做不好,还娇气着 哪,脾气也大。最后,校长说:“我就不明白,这么年轻的人长着颗长势极好的脑 袋,怎么不会使用呢?”桑葚乐了:“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和尚是弱智,原来还有 那么多的人都不长脑袋,老天爷真还是公正!”“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是 那样,还是有优秀的嘛!”桑葚说:“你打什么官腔?就跟企鹅打饱嗝差不多,少 打为妙。那些大学生怎么说都比当初的你好点吧?!”校长哈哈大笑,在桑葚的身 上连拍几下。校长的手掌又白又软,桑葚觉得与其说是他在拍打自己的肩膀,还不 如说是在替自己按摩。桑葚立即就肉麻起来。校长邀请他晚上一起去喝酒,桑葚见 他那眼神暧昧,说晚上要见几个朋友,便拒绝了。桑葚后来对“老奶妈”说:“我 还以为你是白熊瞎子的,没想到你看得真准,那姓杨的果真是那号瘪三,我都被他 摸了不知多少回了。”“老奶妈”笑得浑身的肉都在喊“活该,活该,你小子真活 该”。桑葚说:“难怪他防守我时,那爪子总那么温柔,黏糊!”“老奶妈”说: “悠着点吧,他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桑葚就很少到灯光球场去打球了。   这天晚上,桑葚心里烦乱不已,他明白,不把一些问题想清楚,看来是不行了。 可他还没有真正思考问题的习惯,一思考就烦躁。他想,即使要自己马上与枇杷城 所有的女人断绝关系,自己也不会这么莫名其妙地闷得慌。他望着窗玻璃中映出的 自己,很像僵尸出行。他拍打自己的嘴巴,那僵尸仿佛极不情愿在连上拍了一下。 他再一次打了自己嘴巴,那僵尸仿佛在朝他吼叫:“在枇杷城,你他妈怕过谁呢?”   但现在他连自己在琢磨些什么都说不清楚了。在医院里长时间待着的时候,他 可是那么轻易地将时间打发掉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活过来。   他老爹的房间里灯光一直亮着。从未对老爹产生过兴趣的他突然对那灯光有了 一种更加莫名其妙的好感,对老爹的声音也突然感到亲切起来。他知道老爹已经老 了,老得像一只不再保温的老式热水瓶,那瓶胆随时都会掉下来,摔得粉碎。他老 爹总能将人世一切意料内外的情况归结为天意,既然是天意,就应当顺应一切自然 的和人为的法则。在生下他的时候,他老爹对他老娘说:“咱是中年得子,恐怕是 上天有意如此,就认命吧。”他老娘也是一个信命的人,便抱了他去请算命先生给 算算,算命的说他如果能活过五岁就能长大,一切顺利,结果,他现在已经长到了 二十多岁。但他老爹却经常对他的文友哀叹自己的苦命,甚至产生过去死的念头, 这让他老爹的文友颇感意外。命运摊派到人身上的事情,谁能逃得过呢?对于他老 爹来说,一边是生育能力极强的,欲望几乎可以和虎豹媲美的老婆,一边是生下一 个儿子,怎么看都不大顺眼,眼里心里父子俩似乎都是天生的冤大头,冷战热战一 直在延续。他老爹怎么也解不开其间奥秘,只能怪自己前世作孽太多,是上天的惩 罚了。好在儿子业已长大成了人,他老爹也就以为他在性情上该有所变化,变得温 驯一些,行为能入目一些,但实际情形与老爹的期望相去甚远,父子俩依旧冷面寒 舌,一个年头没几句话可说,即使能搭上几句,也大多是废话。一家三口围着一张 桌子吃饭,都是各自扒着碗里的饭,呼呼自己吃去,谁也不说话。这样的情形一直 延续着,一家人都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好埋怨的,他老爹甚至还觉得这样挺好,各 自肚子里的下水自己调理,谁也不扰乱了谁。   “爹!”桑葚走进老爹的卧室,后者正在翻阅一本杂志。   他老爹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里,对他突然闯进来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厌烦, 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声。   他很快就感到自己很可笑,软弱,卑微,怎么就这么进来了呢?人家根本就不 在乎你是否存在,你怎么就进来了呢?即使你是他的儿子,儿子又怎么样呢?他想 立即退出这间弥漫着一股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味儿的房间,自己对于老爹来说,是一 个多余的人。   这个雅致的老男人陷入了深深的沙发里,桑葚觉得地板在往下沉。   “爹,有人被杀了!”桑葚突然叫道,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有人,有人在 追杀我!”   “什么?”他老爹从杂志中抬起头来,在他看来,就像一只葫芦浮出了水面, 把那只葫芦嘴朝向了他。   他立即又后悔起来,他从来都没在老爹面前这般窝囊过,即使别人扬言要一刀 捅了他,他也从不向老爹吐一个字,可是那个裸体女人,那个看不清脸的倒吊着的 男人,大篷车,还有一些他根本无从思考的东西,突然使他心烦意乱起来,他想, 很想把这些都告诉他老爹,和老爹议论议论。蚂蝗说,和尚,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还是当心点为好啊。是啊,死过一回了!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有人被杀了!有人在追杀我!”桑葚使出很大的劲才咕哝出来。短暂的激动 已经过去,他觉得自己轻松多了。   “谁被杀了?”他老爹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又是谁在追杀你? 为什么要追杀你?”   桑葚犯难了。其实他也不能确切地说是谁要结果了他,大篷车和男贵妃的威吓 也只是说说而已,自己犯不着这样提心吊胆。至于那两个惨死的男女,他也不认识, 自己为了什么那么紧张呢? mpanel(1);   但他解下自己裤子,扑向那个裸体死女人的镜头立即像窗外驶过的汽车的灯光 一样出现在眼前,他立即感到下身一凉,仿佛那东西被人给割去一样。他不经意地 动了一下双腿,他觉得地板越陷越深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老爹把杂志放下,安详地望着他。   他想,我怎么是他儿子呢?他那么斯文,含蓄,深沉,连头发都那么伏帖和柔 软,那双手又白又细,甚至很薄,十分小巧,标准的一个知识人,而自己呢,却趴 在无数女人的肚子上,趴在那个尸体已经僵硬的女人身上。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觉 得这样的情形和以前的事情一对照,怎么看都是幽默,都他娘的太有意思了。   “没什么,只想和你说说话。”他平静下来,但他知道自己在说谎。   他老爹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他在另一条沙发上坐了下去,发现老爹在仔细打量着他。   “不过,你说的有人被杀了,我还不明白。谁被杀了?在哪儿?”他老爹问道。   他立即有些愤怒起来:老爹关心的不是自己被追杀的事,而是那两个被杀的人。   他把脑袋别在一边,不理睬他老爹。他想,以后再也不来这间屋子了。   “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什么人被杀的事。”他老爹重新拿起杂志,又看了起来。   “两个人,一男一女,被杀死在山上。”他说。   他老爹再次从杂志上抬起头来:“一男一女?你看见了?怎么被杀的?谁干的?”   他想将那天看见的情形向他老爹详细叙述一遍,但一股冰凉的气流又袭击了他 下身,他又感到那玩意儿被人割掉了似的。他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裆部,摸到了那东 西,才松了口气。但他不想说话了,他觉得说与不说都那么一回事。   他老爹望着他,意思是在等你说话呐。   一股书籍和松香的味道飘进他的鼻子里,他感觉胸部很闷,脑袋很沉。   他一声不响地站起来,离开了老爹的房间。   门在他身后关上的时候,他老爹的目光就被门一下子截断了,他老爹身子微微 颤抖了一下,在一声轻轻的叹息后,重新开始把眼光放在了那本杂志上。   电话铃响起。   桑葚拿起话筒,是蚂蝗打来的。后者要桑葚过去喝酒吃烧烤。桑葚正在无聊中, 当即就答应过去。   在路边一家烧烤摊旁,蚂蝗正在等着桑葚。见桑葚来了,便给那个卖烧烤的中 年男人说,他点的东西可以烤了,然后向桑葚打招呼,并将几瓶啤酒放在了桌子旁 边。   桑葚说:“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吧?”   蚂蝗说:“哪来那么多特殊日子啊?只是想喝喝,一个人喝寡酒没意思,不叫 你,我叫谁呢?”举起杯子,两人便干了。   蚂蝗看出了桑葚的心情,多少也明白这段时间他郁郁寡欢的来由。桑葚也觉得 蚂蝗有点不对劲,平时喝酒都是笑骂个不停的,这日却只顾喝酒,话也少了。   桑葚说:“和你那小妞吵架了?”   桑葚指的是蚂蝗新近交的女友。   蚂蝗鼻中一哼:“能和她吵架才好啊,她脾气好得想说几句粗话都不忍心。没 啥,喝!”   桑葚扔给他一支烟,说:“那就好。”   蚂蝗说:“我玩女人怎能和你比?你是人精呐!”   桑葚呷着啤酒,吐着烟圈,想:蚂蝗肚子里一定有话。   蚂蝗也在猜测桑葚的心思,他说:“和尚,警察已经开始侦察山上那两个死人 的案子,今天我还看见他们在山上忙活。”   桑葚立即抬起头来,望着蚂蝗的眼睛:“案子有结果了?”   蚂蝗说:“哪有那么快?枇杷城是小地方,警察就那么一点能耐,你以为他们 是神探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此巴掌大的地方,凶手却抓不到,你说那些人 是不是吃白饭的?”   桑葚缓了口气,说:“换了你,你恐怕连罪犯的一根汗毛都抓不到!”   蚂蝗说:“屁话!那么小看人?老子哪天闲了,做做神探,未尝不可!”   桑葚说:“你不是吃那碗饭的料,你还是做你的小本生意,巴结好未来的丈母 娘是上策。”   蚂蝗说:“怎么又说到那事上去了?来,干了!”   两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蚂蝗顿了顿,望望桑葚,欲言又止。   桑葚突然不耐烦起来,便说烧烤的味道不好,烤得过了,还说了那中年男人几 句不好听的话,那男人也装聋作哑的,低头在铁围子里添上新的木炭。   蚂蝗说:“那个女人……”   桑葚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哪个女人?”   蚂蝗说:“你说是哪个女人?就是那个死了光着身子的女人。”   桑葚腿根处那东西又冰凉起来,他几乎要咒骂这个满口流油的蚂蝗,他叫自己 来喝酒,就是为了和他讨论那个赤身裸体的死女人?   蚂蝗看出了桑葚满脸的怒气,却不知道他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那女的死了,你看见了吧?”蚂蝗说,“她漂亮吧?唉,简直漂亮,简直是 枇杷城里的头号。可她死了。”   桑葚说:“你他妈说那女人是什么意思?她是你娘?”   桑葚终于控制不住了,他叫了起来。   蚂蝗愣了愣,然后才说:“你吼什么?听我把话说完。她才是你娘!干!”   桑葚说:“是我娘,那才是好事!”   蚂蝗说:“不说她了,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说的!”   桑葚说:“可是你自己想出来说的!你喝昏了?”   蚂蝗说:“是我自己想出来说的,没错,唉,说说又怎么样呢?那女人啊。来, 干了!”   这次是蚂蝗一个人干了,桑葚脑袋偏在一旁。   “听说那女人是几年前‘老奶妈’从云南带过来的。先是在城里和‘老奶妈’ 的朋友们厮混,听说还混得不错,连那些做官的,发了财的,都买她的帐。后来他 断绝了和‘老奶妈’的关系,一个人在城开了间美容美发店。”蚂蝗说。   桑葚再次打断他:“你倒真是一个神探了,知道得这么详细。你真的是喝昏了。”   蚂蝗说:“你闭上嘴巴休息一会儿行不行?”   桑葚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蚂蝗继续说道:“听说后来她还开了洗澡堂,生意红火得不行,各路人马都去 捧她的场。你说说,不就一个长得漂亮的风尘女子吗?谁都看得出她在云南时,肯 定是妓院出身,你瞧那笑,淫荡得很!”   桑葚嘲笑道:“你是没吃到腥吧!”   蚂蝗不恼,说:“嘿,你别说,那女子倒是会做买卖,做一样,发一样,她太 阳穴那儿青筋一条条的,面相说这样的女人能干,风骚,淫荡,那是没说的,她就 是这种货色。后来,她结婚了,和一个老师。这下枇杷城里就热闹了,吃那老师醋 的男人可以编成一个军团。那老师又穷又酸,她图他什么呢?”   桑葚忍不住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而我却不知道?”   蚂蝗说:“如果你知道了,我还给你说什么呢?别打岔,好好听着就是了。来, 干!”两人干了,蚂蝗重新将两人的酒杯斟满后,说,“她结婚了,可还是有很多 人不甘心,经常骚扰她。她受不了,就要她男人出面将这些人解决掉,你想想,她 那男人敢用社会上的那一套来解决问题?那是教师,老九,手脚麻杆一样细,当然 没那胆量,想告吧?可他们又拿不出证据来,况且这些事说出去虽然不至于丢掉面 子,可也够烦的。久了,当老师的丈夫慢慢也知道了女人的底细,气得也不知道是 谁了,经常将女人关在屋子里狠揍。这男人不敢在外面动手脚,在家里对自己女人 动手脚倒是一把好手,狠得了心的。没办法,两人过不下去了,只好离婚。”   桑葚不耐烦地叫道:“干了!”   两人仰脖又是一通豪饮。   蚂蝗装出深沉老练的口气说:“这女人又单飞了,孤独了,痛苦了,什么人也 见过了,想想自己,还能活么?和尚,你知道不,女人在痛苦中是极其珍惜自己的 痛苦的,就像她们天生珍爱她们的脸蛋和金银宝贝一样,痛苦的女人最可爱,最动 人。”   桑葚噗嗤一声将啤酒吐了出去:“去你妈的,这么酸,你得了吧你!”   蚂蝗说:“你懂个屁,你他娘就知道日啊插的。女人的不幸就是她们太相信爱 情,痛苦是她们最大的收获,因为有了女人,这世界才干净啊。”   桑葚将一只酒瓶砸了,也没打断蚂蝗的兴致。那中年男人赶紧过来,说:“你 朋友喝多了!”   桑葚吼道:“滚!没你的事!”那男人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蚂蝗嘴唇泛青,他喝了口啤酒,说:“痛苦,净化了肮脏的人情!”   桑葚不得不重新审视他这个朋友,这个平时看起来俗不可耐满嘴脏污的蚂蝗, 原来还能说出这么些道理来。   桑葚将杯里的酒喝了,又续上。他望着蚂蝗那张平常之极的脸,想要看出它的 主人说这番话的目的。   蚂蝗说:“她又开始在枇杷城里过她以前那种一边做买卖一边游荡的生活。哈, 连大篷车那种人也和他打得火热,还有‘老奶妈’,他们又开始来往,还有几个做 官的,就是那种肥得蹲不下去拾东西的干部,对了,听说你爹也认识她,你爹是吃 笔杆饭的嘛,哈哈,动动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写几句歪诗,女人都要感动得掉 猫尿的。”   “我爹?”桑葚虽感到意外,却不生气,倒是有点好奇,“我爹有那本事?”   “我也是听说的。再说你爹年纪也不小了,有心,也没那份力啊。”说罢,一 通狂笑。   桑葚也大笑起来,来了兴致,手一挥:“老板,再来一扎啤酒!”   “后来呢?”桑葚问。   蚂蝗却没话了:“后来,后来她不是死了吗?”   桑葚气极:“我操你妈!你就这点东西?那个男人呢?”   蚂蝗已经晕了,他一个响亮的饱嗝,就差点将自己抽得仰倒过去。   桑葚也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但他还在吼:“说呀,和他一起死的男人,是怎么 回事?”   蚂蝗摇了摇手:“他们还没说明白,我,我,我就,就听他们说了这么多……”   “他们是谁?”桑葚脑子还算清醒。   蚂蝗突然变了脸:“你他妈和尚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蚂蝗?你他妈怎么那么 多的问题,那么,那么,那……”又是一个酒嗝,“那么多的废话?”   桑葚说:“你那点本事,全被他们的瞎掰给毁灭了!我才不信你们他娘的胡说。 如果你们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怎么不找警察去啊?老太婆讲给小娃娃的故事都比你 们讲的强,蚂蝗,你他娘的明儿去城西的老妓女,哈哈,请那些老母虫给你讲几个 故事,肯定,我说肯定比你今天的故事强。去吧,去请教它们。”   蚂蝗说:“他们就是这么讲的,蘸着烧酒讲的,哈哈,恐怕是张冠李戴了,也 不用那些老妓女废话了。可那死女人,肯定有人认识,也有事情发生的。”   桑葚说:“老子就不信你讲的,纯属我爹那号人编写的故事,一点都不新鲜!”   蚂蝗说:“我也不信!”   桑葚道:“你不信,那你还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蚂蝗道:“摆女人的龙门阵,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呢?”   两人鸭子交颈般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桑葚举起酒杯:“干!”   蚂蝗一声:“干!”   桑葚说:“今天晚上,你找我来喝酒,就是来听你讲故事的?”   蚂蝗用手卡着脑袋,将手肘支在桌上:“没,没那回事,就是想喝酒,喝酒。”   桑葚猛地又砸了一只酒瓶,蚂蝗睁开眼睛:“你他妈是喝醉了,还是疯了?砸, 砸人家的酒瓶,要赔的。”看了看中年男人,那男人正惶惑地看着他们,蚂蝗说, “砸吧,砸,今天我请客,钱我赔!”   桑葚也打了个重重的饱嗝。他勾着下巴,眼睛却盯着盘中的鸡翅,嘴角出流出 了一条涎水,蚂蝗说:“你他妈在哈拉丝了。”   桑葚说:“哈拉丝,哈拉丝,不就是拉尿么?蚂蝗,你爹日你妈的时候,也流 哈拉丝的吗?”   蚂蝗点点头:“当然,他一直都在流。”   桑葚和那中年男人,还有另外几个吃烧烤的人都一起笑了起来。   蚂蝗突然对桑葚说:“和尚,和尚,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不,不舒… …不舒服,我知道,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你究竟要做什么?啊,干!”说 罢,自己先喝了,“不痛快,就,就说出来,说出来什么都没了,你,还是和尚, 我,还是蚂蝗。你不说出来,烂在肚子里,还不就是烂了,谁知道?知道吗,啊, 谁知道你?”   桑葚被蚂蝗这几句话给感动了,他心里立即有了一种被体贴的温暖,也使他舌 头不再僵硬,它冲破了酒精的控制,有了想一吐为快的冲动,即使眼下一个人也没 有,即使他站在山崖上,面对空犷的山野,他也想开口说话。   “我是不是有些失态了?我脑袋很疼,但它告诉我,我还没醉,里面的一切都 非常正常,真的他妈的正常,它告诉我,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想到就可以了。 蚂蝗,你别装疯了,你也没醉,你那肚子能装多少潲水,能灌多少酒,我还不清楚? 把你耳朵竖起来,让它们长得比你脸还大,我要和你说话,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读书的时候,我那个癞子老师讲过什么迷宫,是啊,就是叫迷宫,可我想不 起他究竟是怎么讲迷宫的,现在啊,我知道,我他妈的就是走进了迷宫,不,是掉 进了迷宫。我走不出来了,什么也看不见,没一点光,连星星都躲着不见我,月亮 都被天狗给吃了。以前天狗吃月亮,吃太阳吃星星,人人敲锣打鼓,鸣枪放炮,还 放响屁,想把天狗给吓跑,现在呢?怎么那些狗娘养的都死了?都看不到天狗在吃 东西,却在吃我了?我可是看见了,大家彼此都在吃,做生意吃,玩女人吃,做官 的吃穷人,都是吃,妈的,我也要吃。我找不到出路,吃什么?出路在哪里?他妈 的什么叫出路?我问过那些在枇杷城里旅游的大学生,他们也说不清楚什么叫出路, 他们连自己都没出路呢!活该!老子要是现在也能读书,老子也能上大学。我不知 道,蚂蝗,谁都不知道出路,我为什么要知道呢?很多人对他们生活中的事情都不 抱希望,谁喜欢谁谁爱上谁都糊涂之极,我也是,知道吗?我也不想什么,也想不 起什么了,可今天我实在想说话,我憋闷,心慌啊,可那么多的人怎么不慌不乱呢? 他们怎么那么轻易地都给自己找了乐子呢?连偷人,抢东西,杀人,卖白粉,人贩 子,忘恩负义,小人,败家子,操女人……。都是快乐,只要能满足自己都是快乐。 可我呢?蚂蝗,你说我能做什么事呢?我是不是废物?你说!“   蚂蝗喉咙里咕哝了几声,却没说出话来,脸上的肌肉怪怪地动了动。   “砖瓦厂那边真是他奶奶的臭,连工资也发不起。建筑公司更是他娘的不是人, 不发工资,还拖,其实就是赖着想吞那点钱,想堵财政上的窟窿,什么窟窿?嘿, 他们乱吃乱喝,完了就赊帐,要么就是贪污了,要么是挪用了,要么是送给了自己 养着的小蜜,那么多窟窿,靠什么去堵啊?只有拖着欠着老百姓的工资,说什么要 还的,可年头到了,那些钱不一定就能还上的,到哪儿去了?嘿嘿,那些做上司的 杂种还说这说那的,说他娘的经济不景气,好象是工人造成的,你说这不是臭,不 是下流的泼皮无赖又是什么?我可不想再去卖命了,月月那点工资只能买几条内裤, 哈,用那些内裤去对付女人还不赖。这算什么呢?啊,算什么?可想来想去,还是 我娘说的是,我至少比那些背着太阳过山的人要好一点吧,他们可是乡巴佬啊,生 就的苦命,一辈子就那么苦那么贱,谁看见了?苦到头了,还有个甜吧,可还是苦, 城里的小市民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不劳顿筋骨罢了。我仅仅是比乡下人好点,好 好,没几个人真正尊重过他们,真正对他们好过,呵呵,蚂蝗,你杂种以前不是经 常嘲笑乡下人吗?呵呵,这世上有几个人不愚弄他们的?说来说去,大家都在愚弄 别人,也在愚弄自己,可笑啊,可笑啊,愚弄得自己连屁股眼都没了,还他妈的说 什么战胜自我。我可战胜不了他妈的什么自我,那几个大学生尽是瞎折腾,连爱情 失败都想自杀,还什么战胜自我?可人家是天之骄子,我是什么?我是和尚,是桑 葚,哈,蚂蝗,你别怨恨别人,好人多着哪。可我,怎么没出息,不,不是没出息, 是没出路,你知道不?我怎么还是在迷宫里?”   蚂蝗懒散地听着,好象面前是一个低劣的马戏团里的小丑在激情四溢的表演之 后尽情的荡人心魄的灵魂倾诉。   桑葚抬头看看天空,繁星密织。   蚂蝗拿起一块鸡腿,嗅了嗅,又放回原处,叹了口气。他见桑葚那痴迷感伤的 样子,就想笑,但他没笑出来,却叫老板拿酒来。   桑葚说:“干了!”   等蚂蝗将酒斟满,桑葚才说,“其实,你跟我不同,唉,你毕竟跟我不同,我 没你名声好,整个枇杷城里的人都说我是他妈的混帐东西,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情人, 还咒骂我死了喂狗,狗都不吃。蚂蝗啊,你听着,这也是名声,即使不好,你也不 一定能有,那是因为你前辈子没修来的那个福。一个蠢人,好的和坏的名声都不给 和他沾边,还活着干什么?唉,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有用吗?”   蚂蝗不失时机地点点头。   桑葚道:“你点什么头?啄屎吃啊?你啊,唉,我们是老交情了,你的为人我 怎么不知道呢?可你和我,还是那句话,你与我毕竟不同,比如今天晚上,你难道 没发现我是一个很不知趣,没意思的人吗?”   蚂蝗很有分寸地笑了一下,正好在桑葚心中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我们确实不同。   这使桑葚感到难过,他话虽这么说,但他需要蚂蝗的否定。蚂蝗点了头,就像 在肯定他们已经有些变味的友情一样。   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豪饮,那中年男人和几个吃烧烤的人都有些傻了。   桑葚沉溺在自己营造的那种欲罢不能的痛楚之中,倒把蚂蝗从他自己的酸涩中 解脱出来,径直往酒精的晕旋中飘去。   桑葚又吞了一杯啤酒,然后盯着酒杯,啤酒金色透明的光泽从他眼里反射出来, 又落入枯涩而澄澈的液体中去了。   夜往深处走,桑葚的思绪也越来越远,他几乎不理会蚂蝗了,他自己逮着自己 的情绪,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这么些年来我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主要原因是我打心 眼里喜欢的只有那个女人。我被别人骂,被我老妈骂,被老爹蔑视,被枇杷城里的 鸟人们羞辱,像衣服和灰尘一样包围着我,都无所谓了。惟有那女人,她妈的是妖 魔,缠住我的魂了。你们都说我干过无数女人,没良心,连心肝都是黑的,将人家 糟蹋就完事了。不对,你们都他妈的错了,你们可都要听明白了,你们都错了。当 初,当我光身子压在她身上,她睁开那双只有妖魔狐仙才有的迷人眼睛望着我时, 我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她的美,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美人。她看我的样子就像一个老 师看他笨拙的学生在黑板上写‘我是外星人’一样。她是在取笑我,还是可怜我? 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把我那硬梆梆的东西塞进洞里,其实,她妈的,是哪个洞我都 不清楚。她那么熟练地引导着我,指着一处地方,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她说, 你紧张得就像第一次做贼。她说对了,和她做爱,就是在做贼,这种偷得美人的感 觉真是他妈的爽。你知道不?尽管开始我没成功,但她说我身材和那东西真是块好 材料,说着就往我身上摸,切合着捏我那棍儿,我经受不住,身子都发抖了。她开 始哼唧起来,我身体再次开始燥热起来。她很美,是一个熟练得让她的美都那么廉 价的婊子,可我就喜欢她那浪样儿。说来你要笑了,那次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女人也 有那撮毛,天啦,和老子一样的密。我那时还很小,小得现在想来都是一个婴儿呢。 当她坐起来,在我身上用她那妖怪般的双手抚摩了后,突然埋下头去,张开嘴,含 住我那根硬得很痛的东西,在一阵温热的感觉包住那东西时,我竟惊叫起来,我以 为她要咬掉那东西。她放开那东西,抬起头妩媚又挑逗般地望着我,仿佛在说:‘ 孩子,从今天开始,我要给你养料,水和空气,要你茁壮成长!’我有些恼怒,这 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如此熟练?她和多少狗男人这样快活过?看她那痴迷的眼神 和蠕动的嘴巴,我突然恶心起来,她一定是一个婊子。她见我这副样子,以为我怕 了,害羞了,就笑了起来。我尴尬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几乎要哭出来了。这女人 究竟要我怎么样她才快活呢?后来,和女人做多了,才发现和女人做,首先是要让 男人快活的。她笑过了,就拿那双妖眼看我,脸上似乎没了先前那自信的神态。我 突然抓住她,翻身将她再次压在身下,她有开始一阵接一阵欢快的呻吟。女人,他 妈的这就是女人,如软得像丝绸棉麻泥巴的女人,白的像垩粉,像块胶皮一样粘着 我。我那根根又坚硬起来,戳着她身子。她顺势滑了下去,用舌尖舔着我胸膛,一 点一掠地,一直到下边,再次咬住了那根棍儿。女人……他妈的……我把她放平, 疯狗一样扑了上去。我累坏了,蚂蝗,我那还是他奶奶的第一次呢,什么经验都没 有,可把我累坏了。她成功地帮我将那水水喷出来之后,说,人一兴奋,一切都顺 顺当当,操作就极其简便了。那时,我突然又爱惜她起来了,那是一个懂得男人的 好女人,她说话的神态真是让我着迷。她开始穿衣服了,我在一边看着她,突然怅 然若失。她说,做男人的做这种事啊,最好是默默做事,少说话,包管你一辈子情 场风流。我不知道她究竟要教给我一些什么,她说的话我也是似懂非懂。   “天快黑了,河边凉幽幽的,芦苇丛中升起了白白的水雾。一条渔船从下游贴 着河岸划了上来。船上的人没看见我们,我们却看见他们在船上的行动,其中有个 小子在船尾拉尿的样子使她吃吃笑了起来,说:‘那小孩看起来和你一样嫩!’末 了,她站起来,将散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好,望着我,又一个浅淡却勾人的笑,说 她该走了。我问她住哪儿,她淡然一笑:‘还是不知道的好,这样大家都安全,互 不相扰。’说毕,就出了芦苇丛,没走几步,她回过头来,说,‘不早啦,你也该 回去了,别那傻模傻样的。不过,你那宝贝真还不错。’她再次笑了起来,就像芦 苇丛中升起的一团黑气。她很快就消失了,天黑得太快,我看不见她,以后我也没 再见过她。   “不瞒你说,我是爱上那婊子了,没法子,那简直要我的命。后来接触过的女 人,包括盖世太保,还有佳佳,还有那个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漏嘴了,忙 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   蚂蝗抬起下巴,将一口烟吐到他脸上:“呵,没看出来,你还真他娘的是个情 种,嘿嘿,你那模样也配做情种?”   桑葚不加理会,继续说下去:“都说自古红颜多命薄,不对,这世上薄命的岂 止是红颜妆身呢?也有人说,多情自古伤离别,可伤怀的难道仅仅只是离别么?我 原以为我和那婊子只是逢场作戏,事情一完大家就拜拜,但我错了,错得连我自己 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我实在没法子让自己从那个女人的气味和模样中挣扎出来,当 然,还有他妈的那片芦苇,简直要把我和那女人都埋葬在那里。你没看见,她呻吟 的样子简直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死过去。后来,我开始长肉,窜得老高,有很多女 人想我追我,可在那些装腔作势的女人身上,我再也找不到她的味道来。那些女人 只不过是一些一脸媚相,却从不懂得给你快活的婊子,几张钱就可以买到她们的肉 体,只有她,她才是女人。”   蚂蝗懒洋洋地说:“不对,是婊子!”   桑葚叫道:“你给老子闭嘴!你娘才是婊子!她没留下地址,当然,她更不可 能告诉我她的名字,我问过她,她不说,还说那没意思。想想,也是这道理。可是, 她也真他妈的绝情,我把我的很多东西都交给了她,她凭什么不留一个字给我?难 道她只知道颠着屁股让人干一回就算完了?我他妈在她眼里是什么东西?唉,说这 些有什么用呢?她不是已经在人间蒸发了么?话又说回来了,她实在比那些斗大的 字不识几箩筐、只认识钞票的怪声怪气的女人好得多。可是,她为什么不想起我来, 不给我一个信儿呢?”   蚂蝗渐渐进入了桑葚的情绪之中,他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这小子脑袋出问题了。   蚂蝗说:“你这是典型的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你凭什么要别人记得你,要 人家跟你在一起过?”   桑葚伤感地摇摇头:“不,不是这个意思,或者说,如果就这么一点儿意思, 我才不想浪费那么多的口水,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很多话我说出来,说出来 了,又觉得不是心里所想,简直让人懊恼透了。我老爹瞧不起我,我知道,我在他 眼里,不,不,我在我自己眼里都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我干不了大事,就知道幻想, 我老爹说我老是幻想天上掉馅饼,其实我知道他是骂我幻想他们养我一辈子,他还 说,现在那么多手脚比老天爷都还健壮的年轻人,只能躲在家里,让父母养着,丢 人不丢人?我和老爹不是一路人,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那个老东西。我幻想, 嘿,来来,来,干了!”两人又一次猛灌,之后,桑葚继续说,“我幻想哪一天那 婊子,唉,不能说婊子了,她不是婊子!我一直都在这么幻想,你听好了,我是这 么幻想的,她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要嫁给我,要我马上娶她,她要和我好 好过日子,是过一辈子!有时,我也想那些结婚的情形,把我想得都发笑了,有时 想得流泪,嘿嘿,我眼里还是有水水的,流了很多次了。但是,那是枉然,我知道 我在发神经,在空想,在做白日梦,她哪里会看得起我这个连我老爹都蔑视的人呢? 可是,蚂蝗,蚂蝗,你他妈的别那么吊着眼睛看我,你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我 一想起她来,心头就给掏空了似的,我难过,难过啊,她毕竟是我干过的最好最好 的女人啊!”   桑葚的话就到此刹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酒杯。   蚂蝗默默地吸着烟,尽量不去打扰桑葚那自酿的酸楚。他知道,此刻,桑葚和 他,都看重这份感伤,这份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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