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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相识是在一九七四年夏天。那时的中国,一切都发生着令人难以预料和不 可思议的变化,惟独人类的声音――信任、友爱、希望似乎猝然中断了。我相信, 许许多多的人都不会忘记,在那阳光照不到的岁月里,我们这一代人是多么孤独! 那时候,我常常徘徊在地坛公园,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清晨和傍晚的时光。 也许因为他坐在轮椅上,我认定残疾人绝不会是时代的宠儿;也许因为我总是 夹着旧报纸包着的外国名著,而他总捧着厚厚的英文字典;也许因为他有着吸引姑 娘们的宽肩膀、黑皮肤和厚嘴唇……总之,时间长了,没有第三者介绍,我们认识 了。除了明摆着的一双残废的腿和他自己所说与白卷英雄张铁生一样的名字以外, 他对我完全是陌生人。然而,一种神差鬼使般的直觉使我自信:他是个好人。尽管 这种自信不仅是荒唐的而且是危险的。我向他传播了不少“小道消息”,讲了许多 在那个年代来说要杀头、要坐牢的话。他听,也谈,然后吓唬我说:“你知道我是 什么人吗?不怕我告发你?”我也吓唬他:“这里没证人,如果你告发,我就全推 到你头上。” 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这样的一种友谊,在那个亲友间也只能用手握得紧 一点儿来表示心照不宣的年代,几乎不可想象,只有在充斥着苍凉、伤感的自然气 息的地坛公园才是可能的。那年我二十岁,二十岁的女孩儿,有着怎样一种寻觅知 己、倾吐心声的渴望!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半年以后,受朋友牵连我身陷 囹圄,我们的交往被迫中断了两年。 一九七七年初,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又一次敲响了他的房门。还是那张铁床, 还是那盏台灯,还是那真而纯的目光,但是,从他脸上的表情,我清晰地感觉到了 时间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变化。他不相信生病住院的解释是我突然失踪的理由,许多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人们已经习惯于接受现实。 从那以后,我们的交往多起来。我知道他放弃了英文,开始写作。我想,他之 所以选择写作,并非因为这条道路更加轻松,而是由于命运的坎坷使他备感人生的 忧郁和孤独。人在快乐的时候,往往愿意同别人接近,同亲人们以至路人分享自己 的快乐。人在忧伤的时候,也需要与人交流,只不过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式,陌生 的耳朵是无法懂得忧伤者的语言的。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总带有一丝伤感的情调。 这种伤感,不是那种使人落泪的伤感,而是令人无可逃避、无可奈何的伤感。一九 七九年,西北大学中文系的刊物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爱情的命运》,那是我第一 次看到他的作品印成铅字。过了没多久,他写了又一个短篇《兄弟》。当时,我和 一些朋友正在编辑文学刊物《今天》,他看了以后很感兴趣,也很钦佩那些在《今 天》上发表作品的作者,我准备把《兄弟》拿到《今天》去发表时,他似乎并不那 么自信,结果却受到了极高的评价。很快《花城》便转载,并引起了极大的注意。 他创作初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没有太阳的角落》最初也发表在《今天》,《青年 文学》杂志转载时,将题目改为《就是这个角落》。 十几年过去了,他从一个街道厂的临时工成为一个著名的作家,然而在我们彼 此的心目中,仍然是普通的、又是不可缺少的朋友。他把爱和理解带进我的生活, 他帮助我摆脱了许多烦恼和怨恨,他帮助我希望、热爱、生活。他知道,我需要; 我也给他同样的回报,我知道,他也需要。在经历了够多的人生的悲欢之后,我们 越来越感到,这是多么难得,因而又是多么珍贵。许多次,我梦见他像健康人那样 迎面走来,高大、健壮……是的,我多么希望他能重新站起来,行走、奔跑……但 梦醒之后,我又想,如果他不病,我们便不可能相识,在这匆忙而又短暂的人生中, 我将失去这份珍贵的友情。不,不仅仅是自私,我是想说,也许上帝终归是公正的, 把他放在火上烤,同时也使他有了涅的可能。他没有腿,但他会比许多健全的却是 平庸的人走得远,他经历了常人经历过的一切,还遭遇着常人不可能遭遇、甚至无 法想象的一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失去双腿,确实是命运对他的恩宠。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住在前永康胡同一个大杂院的最里边,从院门到屋门, 手摇车得走过小几十米坑洼不平的土路,他的小屋只有六七平米,屋里除了床和写 字台,剩下的空间仅够他的轮椅转个小弯儿。最初是奶奶照顾他。看过《奶奶的星 星》那篇小说的人都可以想象,他的瘫痪对于奶奶和奶奶的死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当时,他父亲下放到云南的林学院还没迁回北京,妈妈只好请了事假照顾他。在我 的记忆里,她显得非常年轻,戴一副白边眼镜,不像我们许多同学的妈妈已经是老 太太了。现在挂在他书柜上的一块白底深蓝色图案的花布是他当年的窗帘,那块布 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在那近乎于寒碜的小屋里,惟有那块优雅而又朴素的 花布,流露出母亲的趣味和素养。看见这块布,我便想起那位文静的中年知识妇女 的形象。她病得突然,死得更突然。那篇每每使我泪下的散文《秋天的怀念》,没 有写在妈妈病危的日子里,他怎样摇着车到药店和一个又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寻找可 能使人起死回生的“牛黄安宫丸”。一位四十九岁的母亲,能够承受为儿子治病欠 下的几千元债务的重负,能够承受后半生服侍一个病人的磨难,却怎么也承受不了 生龙活虎的儿子失去双腿的打击。她走了,留下残废的他和十三岁的妹妹。由于生 活拮据,他不得不摇着车到街道工厂去上班,日复一日地在鸭蛋上画仕女,每月挣 十几元钱贴补家用。大约有两年,他每星期奔波于民政局、知青办、房管局,终于 得到了政策明文规定的伤残补贴和面积增加了一倍的房子。一九七九年,由于下肢 麻痹、肾功能受到严重破坏,尿毒症威胁着他的生命,不得不造漏排尿。紧接着, 由于肌肉萎缩,血液循环受阻,再加上每天长时间地坐压,褥疮发作,前景是败血 症。一九八六年,前列腺引起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停止写作整天卧床……冬天,他 那毫无知觉的腿,经不起寒冷,如果冻了,就有坏死的可能;夏天,全身的热量只 能从上身排出,额头的痱子从来不断…… 提起这样的境遇,人们往往会想到忧郁、凄凉、孤独这些字眼,想到一个夹着 纸烟,闷闷不乐、敏感而又古怪的形象。但是,这种形象不属于他,他代表的是无 论怎样冷酷的境遇都具有的积极的一面。只要见过他笑的人,就绝不会认为我的话 有丝毫的夸张――他笑起来十分热情,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还透着几分孩子般 的狡猾,像是对某个恶作剧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你绝不可能在他那个年龄的其他 作家的脸上看到那么单纯而又灿烂的笑。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力描绘一个尽善尽美的形象,就如同对他的作品――我爱 他的作品,但我说不清楚,是他作品本身的魅力呢?还是因为它们生动地反映了他 写作时的心境和生活?我没法退回到一个对他一无所知的读者的地位,把那些作品 仅仅看成是一篇小说;同样,我也无法像一个崇拜者那样,把他仅仅看成一个才华 横溢的作家或一个身残志坚的英雄,我所能介绍的,是另外一个史铁生,是一个具 体的、实在的、在北京一个大杂院中一间普普通通的平房里活动着的史铁生。 mpanel(1); 如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话,最突出的要算是嘴馋并且胃口好。他爱吃肉,又正 好属虎,所以朋友们都叫他“食肉动物”。他喜欢所有好的和好吃的东西,对文学 的迷恋都远不如对吃的迷恋更甚。患尿毒症住院,高烧连日不退,大有活不下去的 危险,他躺在病床上,想的全是吃,把生平能想到的东西像过电影似的过了一遍, 可惜筛选出最想吃的是猪蹄。好在,他并不特别挑剔,对于那些杂七杂八的红白下 水、蹄子、脑子,不管是猪的、牛的、羊的总是一视同仁。有的人馋,但苦于吃不 下,他可总是来者不拒。煮好的茶鸡蛋放在桌上,他一会儿吃一个,压抑了又压抑, 还是能连续吃六个而不觉得满足;买来的豆腐丝,还没等做成菜,他就一撮一撮全 抓着吃了。无奈,怕他吃坏了,他父亲只好像防猫或防老鼠一样把吃的东西紧着收 起来。在他的嗜好中,尤以北京风味小吃为甚。因为地坛庙会有小吃,开张第一天 我们就去了,吃了爆肚、炒肝、茶汤、豌豆黄还不算,又买了灌肠、白水羊头带回 家接着吃,边吃还边给来做客的法国朋友讲各样小吃的来历和吃法。他常给我这个 不正宗的北京人讲街头挑担、夜晚叫卖的旧景,还每每感叹北京小吃的今不如昔。 当然,如果你问他烤鸭或炒肝哪个更好吃,他肯定会说是前者,但是他总也脱不掉 “土”劲儿。如果让他选择,他宁愿每天吃炒肝而不愿每天吃烤鸭。看到他托着碗 吃炒肝时的那个香劲儿,那种有滋有味的模样,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个精于品味北 京小吃的美食家的形象。 谈这些似乎不太雅,但这确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他作为一个孝子要为父亲 操持生日家宴,作为一个兄长要为妹妹准备结婚的陪嫁一样。他接受他所看到的现 实世界,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的身上充满着矛盾和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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