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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诗人,人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标新立异的披肩长发,是喜怒无常的神经质,
是让人不能不接受的狂妄。然而这些不属于振开。他高而瘦而白,留那种最普通的
学生头,穿一件洗旧了的蓝色棉布大衣,戴一顶浅色毛皮帽子,性格抑郁不善言谈。
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不会高声说话,也没有激烈的言辞,他的执着深藏在不苟言
笑的矜持中。
我们相识时,正是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他惟一的妹妹珊珊因为抢救落水儿童
刚刚牺牲不久,他在给友人史保嘉的信中说:“如果死是可以代替的,我宁愿去死,
毫不犹豫,挽回我那可爱的妹妹,可是时势的不可逆转竟是如此残酷,没有任何选
择的余地。有时我真想迎着什么去死,只要多少有点价值和目的。”以后他把中篇
小说《波动》题献给了珊珊。
与文弱的外表和内向的性格形成反差的,是振开一贯鲜明的立场和勇气。当年
李南、桂桂和程玉第一次为《今天》工作时,振开颇像政工干部与下属谈话时那么
郑重其事地说:“如果有人找你们麻烦,你们什么也别承认,都推到我和芒克头上。”
这话虽然激怒了这几位女志愿者,她们当即表示,都是成年人了,自己做的事当然
应该自己承担,但他严肃的表态,无疑使她们建立了信任关系。
《今天》发表的作品很快被一些开明的官方刊物所接纳。《安徽文学》很快以
专号的形式转发了民刊的作品,《诗刊》也率先发表了振开、舒婷、芒克等人的诗,
一时间说《今天》要被招安的大有人在。对此,振开规定,凡在官方刊物转载《今
天》上发表的作品,必须使用原来的笔名。
在圈子里,他的外号叫“老木头”,套用帕斯卡尔“有思想的芦苇”的名句,
我说振开是“有思想的木头”。他的敏锐深藏在木讷的外表下面。是的,人是有思
想的动物,但人并非在所有的情况下都能保持思考的能力,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抵御
无孔不入的宣传,并使自己最终不成为机器的一个零件。而振开正是那极少数人之
一。他在给中学同学金波的一封信中,对其信仰表示赞赏的同时,也提出了质疑:
“你忽略了一点,没有细看一下你脚下的这块信仰的基石是什么石头,它的特性和
它的结实程度。这样就使你失去了一个不断进取的人所必需的支点――怀疑精神,
造成不可避免的致命伤。接踵而至的‘无限乐趣’、‘无限愉快和幸福’不过是几
百年前每一个苦行僧和清教徒曾经体验过的感情。”这封信写于一九七二年二月,
那时林彪事件刚发生不久,有人开始对“四人帮”、对“文革”提出质疑,但是很
少有人对于我们的所谓信仰,以及构成这信仰的思想意识提出质疑。
正是这种怀疑精神,使他在写这封信的第二年写下了著名的《回答》。他的怀
疑已得出结论:“告诉你吧,世界/ 我- 不- 相- 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北京曾有一个“文革”诗歌研究者向我询问《回
答》的写作时间,想要证实此诗不是写于一九七三年而是写于一九七八年。我想,
此人的目的是想证明谁是诗坛的“霸主”,对此我无法提供确凿的证据,也毫无兴
趣。但我相信不管诗写于何时,诗所表达的思想却是由来已久的。他在同一封信中
说:“我相信,有一天我也不免会有信仰,不过在站上去之前,我要像考古学家那
样叩叩敲敲,把它研究个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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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振开毕业于同一所名牌中学,曾经主办《中学红卫兵报》,为遇罗克发表《
出身论》的牟志京,在信仰破灭之后移居美国。而到了美国之后,他又对美国的民
主产生怀疑并试图参加美国共产党,只是因为怕不好找工作才放弃。美国梦的破灭,
使他又回归了对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的认识。那时他在一所大学当教授,算是个
知识分子,听说后来他辞职经商,不知道生意是否成功。我相信,如果他轻而易举
地挣到了百万千万家产,对于资本以及资本主义,又会来一次回归的回归。也就是
说,至今他仍然是一个精神的漂泊者。他的思想经历在很大的程度上说明了我们这
代人的精神历程。我们的怀疑,是在不怀疑中生长出来的,即使要否定什么,也一
定要先肯定什么。而年轻一代怀疑论者则不同,他们怀疑并且推翻,只是为了怀疑
和推翻,不在乎是不是虚无,或许虚无正是他们所追求的境界。
二十多年过去了,振开已出国多年,我们只有很少的联系,我知道他的善良依
旧,对朋友的友情依旧,而且不管是在什么场合,他从没试图改变过自己的立场。
在我的心目中,他仍然是那个木讷的、不苟言笑的、固执的,甚至有点儿古板的赵
振开。我不了解走在蓝天下、碧海边、金沙滩上的北岛和他的创作。一九九四年底,
听说他要回国,朋友们都盼着,我更想见到他了解他,想知道,如今,他也还是精
神的漂泊者吗?是否还在叩叩敲敲?在以往的怀疑有了结论以后,他的怀疑指向何
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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