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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很快我便参与了《今天》的具体工作。第一期是手刻蜡版油印,字迹很难辨认, 从第二期起改为打字油印。我们分头通过私人关系寻找打字员,让他们用公家的打 字机偷着利用业余时间打,以每版一元五角的价格付费。我找的打字员是我们大学 印刷厂一个工人的女儿,她在某民主党派办公室工作,我经常中午到她家去交接稿 子,有时候,她用单位的蜡纸为我们打字会使我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我们的钱的确 少得可怜。最初都是一张一张在油印机上推出来的,然后折页、配页、装订,大家 轮流着没日没夜地干。别人可能想象不到,第三期(诗歌专刊)中的十余幅由钟阿 城画的线条画是制成锌版后像盖图章一样一页一页盖上去的。当时,我在大学担任 学生会工作,我主编的刊物《初航》在校印刷厂用手摇机印刷,这正好是一个偷梁 换柱的机会。我把《今天》第三期的蜡纸拿去顶着《初航》的名义让校印刷厂印, 既省了力气又省了纸。流传开的《今天》是铅印的天蓝色封面,当时的民办刊物没 有一本是铅印封面,我们可算是出了风头。尽管如此,它的质量与现在书摊上摆放 着的任何一种杂志都无法相比,但是我们的读者来信说:“我闻着那油墨的芳香, 心里是多么欣慰……” 铅印的难度是极大的,原因是没有一个工厂敢接没有介绍信的活儿。按规定必 须有行政部门开具的介绍信,介绍信是我以学生会的职务之便开出来的,我从家里 拿了父亲舍不得喝的汾酒和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糖贿赂印刷厂厂长,他居然当作学生 会的刊物给印了。印好的封面是芒克和刘念春用肩膀扛回来的,后来大量的封面是 通过一凡联系外地一家杂志的主编帮助印的。以后我又两次以学生会的名义把音响 设备弄到手,供我们在公园开朗诵会使用。 因为住校,我只能在周末到编辑部去。编辑部在北京东城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 院内到处是临时搭建的厨房、矮棚,我们占用的东厢房是刘氏兄弟的家。按理说,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不可行的,所以我更愿意把他们的行为看 作是一种姿态。也就是说,他们的出发点不是可行与不可行,而是应该与不应该。 当人的正当权利被剥夺,自由的意志受到挑战的时候,是非与价值,只能在另一个 层面定义。 我们都是从一条道路走出来的,在共同的追求中孕育了英雄主义精神,在一次 次碰壁之后,我们懂得了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学会了逃避许多我们该 做的事情。但是我常常告诫自己,要避免学会以非难或指责别人来解脱自己。在很 多时候,慎重和苟且、拘谨和猥琐、小心和怯懦是很难划清界线的。很多人对刘氏 兄弟的行为不解甚至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做的事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我觉得对这 种想法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谁都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决定做什么和不做什 么,谁都有弱点和局限性。应该允许一个人崇尚某种行为、某种境界,也应该允许 一个人在现实中和他所崇尚的东西有距离。很多人崇尚耶稣是事实,没有人能成为 耶稣也是事实,这是两个必须同时接受的事实。软弱,大多是可以被原谅的,但用 个别人的行为为自己的软弱开脱、辩护,则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改变信念,是应该 被理解的,但因为自己的改变而对别人的坚守表示不屑,则是不厚道的。对于那些 自我标榜并想从自我标榜中获得功利的人,公众和舆论就有权用他所标榜的东西去 要求他。如果他为此付出了代价,那也是他必须承受的,即使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 也并不值得特别同情。 mpanel(1); 如今我已无法从刘氏兄弟那里知道,他们当初何以把家贡献出来,使之成为民 办刊物的大本营。但是我仍记得那张破旧的八仙桌,记得旧得看不出颜色和式样的 碗柜,柜子里常常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食物储备;记得那张铺板搭成的床,我们 蜷缩着腿坐在床上开编委会,芒克和他的妻子在那张床上度过了热恋的浪漫时光; 记得不知是谁用手绘制的窗帘,红、黄、白组成的抽象图案,有各式各样的几何图 形。不记得是谁告诉我,三角形代表女人,我曾把这意象写进一篇题为《带星星的 睡袍》的短篇小说里,发表在《今天》文学研究会内部交流资料上;还记得振开从 家里拿来像砖头一样大小的录音机,现在想起来,那音质实在是极差的,但是在七 十年代末的中国,无疑是一件奢侈品,听着音乐干活成了我们最奢侈的享受。 七十六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很多素不相识的人来这里义务劳动。不记得是 哪期,我把散页拿到家住附近的一个大学同学家里装订,他们工作到深夜,然后又 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助学金订阅杂志。还有很多文学青年来这里朝 圣,一个外地青年写来一封像散文诗似的信:“沐着五月的阳光,迎着燥热的风, 我踏上了北京的街道。今天我来,只是为了《今天》。活动一下搭车时坐麻的双脚, 沿着长安街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不是去会情人,也不是去王府井采购新鲜的商品, 可是心却为等待将临的那一刻而紧张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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