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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和精神病患者在同一个号里的另一个狱友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是个一生未嫁 的天主教徒,她是我在狱中见到的年龄最大的犯人。那一年北京的天主教徒可能成 了点儿气候,前一个号里就住着一个她的同案,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同案何止一个, 我所在的看守所里就有十几个。 从她的同案那里我已经大致知道了她的案情。那是一九七六年初,正是山雨欲 来风满楼的形势。天主教徒们神奇地串联在一起,顶礼膜拜一个房山县来的28岁的 女人,据说此人的文化程度是小学三年级,但成百上千的大学教授、医生、工程师 都是她的信众。她自称是圣母的徽号,替圣母到中国来发出警告,因为中国人罪孽 深重,圣母将在那一年的某月某日施行惩罚,将连续若干天不出太阳,连续若干天 暴雨如注,全国上下将一片漆黑。总之,他们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且每个人 都无比虔诚,老人曾讲述她为了保护圣母的徽号被革命群众用石块打、用唾沫吐的 经历。 过了没多久,监狱里通过广播开了一个宽严大会,宣布了几个因为认罪态度好 当场释放和因为拒不认罪而从重判处的典型。会开到一半,筒道里就传来大喊大叫 的声音,老人告诉我,叫喊的也是她的同案,还是一个中学生,会上宣布认罪态度 好当场释放的是她的母亲。她骂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她骂母亲是叛徒, 骂她不得好死。接着传来开牢门的声音,她被强行拖了出去。我们都竖起耳朵听着 她回来的动静,直到熄灯的铃声响了她仍然没有回来。深夜,哗啦哗啦的脚镣声把 我惊醒,我相信,在这样静的夜里,每一个人都被那声音惊醒了,但是整座牢房除 了那刺耳的脚镣声哗啦哗啦地由远而近,静得再没有一点儿声息。声音在我斜对面 的房门口停止,然后是队长的开门声,她走进去了。一个女中学生,然而,她拖着 脚镣走进了牢房,肯定还有手铐,说不定还是背铐。牢门关上了,牢房还是那么静, 静得没有一点儿声息,我相信,那天晚上,牢房里每一个生命都像我一样,屏住呼 吸睁着不眠的眼睛。 这是我到监狱后第一次那么逼真地听到脚镣的声音,它戴在一个女孩子的脚腕 上。你尽可以想象,她以怎样的激情,激怒了试图让她像她母亲那样就犯的干警; 你也尽可以想象,她以怎样的执着守卫着她那也许是幼稚的信念;但是,你很难想 象,一个年龄还没到可以成为公民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来到这座监狱,来到这间牢 房,并且亲耳听到母亲对女儿的背叛――没有母亲的影响,她可能走上那条不知是 通往天堂还是通往地狱的道路吗? 一直到离开那座监狱,我始终和老人在同一个号里。只要有可能,她就会给我 讲《旧约》里的故事,讲基督的降临,讲迷途的羔羊,讲人应该为上帝献身,而不 应该在世俗中沉沦。她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退休工人,她的全部学问只是一 部《圣经》,而宗教精神或许正是我在困境中所需要的,因此,我成了她惟一的听 众,她对我成为上帝的臣民充满了信心。我们像一对忘年交相互交换了地址,她没 有亲人会来给她送东西,我把准备留给她的衣服和日用品专门放在用一条长裤的裤 腿缝制的手提包里,准备走的时候留给她用,但是最终这些东西还是被我带回了家, 当队长开门指着我说“你,收拾东西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是给我调号还是 让我回家。 mpanel(1); 大概过了两年多后,我收到了她写给我的信和寄给我的照片,她出狱后先是住 在北京西城的一个天主教堂里,后又到了清河的一家福利院,我常去看她,但是对 于她的说教再不像在监狱里时那样听得入神,她说服我受洗,希望我一辈子单身, 但这对我已经不可能了,我上了大学,并且正在恋爱,还是当年大学里竞选的活跃 人物。世俗的生活使我目不暇接,革命的事业让我眼花缭乱,在我看来,我的使命 感并不比她的使命感来得逊色。她把一生献给了宗教,而我在刚经历了一次牢狱之 灾以后,又一次投身民办文学刊物。我像当年一样尊重她的信仰,祈祷她因为信奉 上帝而获得内心的安宁,但是我已经不可能成为她的或者任何人的信徒了。也许这 正是我坎坷人生的悲剧所在。如果我当年接受了她的教诲,这些年我会不会活得没 有那么烦恼那么劳累? 我知道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我已经又错了。上帝不会那么实际,原罪是赎不完的, 救赎之路无比漫长,也许一生还不够,还要加上来世。 两年以前,一个刚刚皈依了天主教的朋友像我的狱友二十多年前一样,苦苦地 劝我皈依天主,我回答他:我还没有被上帝选中。如今我仍然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在尘世里沉浮,还没有找到可以一劳永逸地帮助我摆脱痛苦的力量,更没有在生与 死的混沌中看到通向上帝的道路。但是我坚信一点:上帝只救能够自救的孩子!如 果现在老人尚在人世,她应该不会否定我的这一感悟,尽管这其中多少有点儿自恋、 自嘲和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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