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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认识一凡,是因为我当年的男朋友总把这位与众不同的邻居挂在嘴边。使我好 奇的不只因为他残疾,因为他自学成才,而是因为他的古怪和独特。印象最深的是, 朋友说,即使有人穿着鞋上一凡的床上去踩,他都不会恼火。我当然不信,朋友便 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为了说服一个固执的女孩儿,一凡写了一封十几页的信, 女孩儿当面把信扔进火炉。一凡不气不恼,又写第二次,她还是不看,把信撕得粉 碎。写第三第四次,直到她被说服为止。一凡认为,这时候的自尊心无异于虚荣。 为了对方,他不在乎自己受伤害,或者说他根本没感觉到受了伤害。 如今,我已无法描述和一凡第一次见面时,是阳光灿烂,还是阴云满天。但我 不会忘记,我是怎样因为一凡在一个陌生女孩子面前所表现出的腼腆而感到吃惊。 他微笑着,涨红了脸,由于多年拄拐而特别大的双手神经质地摸索着桌上的东西, 几乎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是我,一凡在所有陌生人面前总 是腼腆得像个孩子。 那时除了睡觉吃饭,一凡总在后院一间房子里工作和待客。那是一间老式的木 地板房,一凡常年穿在脚上的高筒翻毛皮鞋踩在上面发出缓慢的吱吱响声。很快, 我成了那间屋子的常客。一凡总是坐在窗下的写字台前,我坐在侧面一把专门为客 人准备的椅子上。以后很多年,我和一凡常常这样坐着谈论生活,谈论书本,谈论 人生,好像今生今世我们就是为了这样坐着谈话而出生而活着。从下午到黄昏,从 傍晚到深夜,话题永远不会枯竭。 一凡的房子用书柜隔开,书柜后面整齐地码放着书刊报纸和用牛皮纸袋装着的 资料。对我来说,那是一个神秘而又神圣的角落。以后熟了我才知道,那是他在 “文革”中收集的小报、传单和他到各个大学亲手抄来的大字报底稿。他给我看过 一些,其中有的传单印得不清楚,他都仔细辨认后描清楚,或重新抄写附在原件的 后面。每个牛皮纸袋里的纸张都分别编了页码,外面有分类记号。据说,“文革” 以后,《光明日报》要发表遇罗克的《出身论》,原文还是一凡提供的。那里还放 着一台苏联生产的放像机和冲洗照片用的盘子罐子。为了冲洗照片,后窗常年挂着 黑布窗帘,因此光线总是很暗。以后我从他那儿看到的几部手抄本小说,都是一凡 用工整小字誊抄,然后在那个角落里翻拍洗印的。 mpanel(1); 我不知道一凡当年收集这些资料时有什么打算,但像他那样当时就懂得这些资 料的价值并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收集保存的人恐怕绝无仅有。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一 凡拄双拐行走,他的脊柱靠金属支撑着,一条腿在地上拖着几乎抬不起来。可以想 象,在“文革”最热闹,也是北京最炎热的季节,来往于院校部委之间的一凡该是 多么吃力、多么辛苦。除了一凡谁能有这样的执着和细心? 一凡死后我从他家的保姆那里拿回一些遗物,其中包括几本笔记本、几张儿时 的照片和一小部分信件。在我认识的人中,他是惟一保留信件底稿的人。不管写得 多长,他总要打底稿,几十年如一日。不是因为他写信不流畅,而是他有保存东西 特别是文稿的癖好。我没想到,在我整理这些信件时,发现了一凡写于一九七七年 的一封遗书,其中提到:他死后,所有书报和文字资料由我来全权处理。这使我多 少有点儿得意甚至骄傲。遗憾的是,一凡刚死,成吨的书报资料就被他家的保姆全 部当废纸卖掉了。当我看到遗书时,那些纸片早已经被送到不知哪个废品站,正等 待着被化为纸浆。 这对我无疑是一个打击。且不说这批资料的社会历史价值,更不必说我一生中 惟一一次遗产继承成了水中捞月、纸上谈兵。最重要的是,它割断了我与一凡可能 存在的联系。一凡不会起死回生,我永远无法在某一天的下午或晚上再见到他,永 远无法听到他那有点古怪的声音。能够使我们永不中断联系的,惟有代表着他精神 的毕生收藏,而我却无意中将它断送了,再无法凭借什么使一凡的生命在我的身上 得到延续。我懊悔、恼火、心痛欲裂,甚至有一种出卖或者背叛了一凡的感觉,尽 管当时我是未出满月的产妇这一事实也不能使我得以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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