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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然而,不放弃,是一回事;坚持,却是另一回事。 在你生病的这几年里,我们的困境始终是钱。我不是特别节俭的人,我知道好 东西要用多的钱买,你喜欢吃涮羊肉,我总是买最贵的,有时候价钱能够相差一倍, 我也从来不算计。朋友们来做客,我总是把酒和菜准备得过量还总怕不够。你比我 节俭,但比我更不在乎钱,你会倾其所有送我弟弟去留学,然后再把平日节省下来 的借给朋友。但是这些都是小钱,我们需要的是大钱,而且是计算不出数目的大钱。 从单位里要钱变得越来越困难。虽然是公费医疗,看病花钱是名正言顺的,但 你一个人花的钱,已经相当于全厂其他人医药费的总合,还有很多人拿着几百上千 元的单据等着报销。那时我们把二十四小时分成三班,一班八小时,我值两个班, 另一班由朋友们轮流值。每天空出来的八个小时,我常从医院去单位为钱而周旋, 去三次五次才能得到一张支票,而支票的面值常常只有一两千元,而每天医药费的 开销是几百元…… 我通过朋友给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递信,反反复复好几次批示,上级公司拨 了五万元。这点儿钱仍然是杯水车薪。以后怎么办?我不敢想。可还是想:如果工 厂、公司、市里都不再给钱,写信、登报甚至上访都没人再理你了,那时我可怎么 办?我就又不敢再想。 有一次在铁生家里见到一位朋友,他在深圳火火地开着一家公司,说聘请一个 秘书年薪五十万。我心里马上盘算着是不是应该也去应聘个什么职位。可我走了谁 管你呢?于是想,一年要真能挣几十万,付了医药费还够请个称职的护工,还够我 每个月往返一次的路费。孩子呢?那时孩子才四五岁,我只好带上他,有那么一大 笔钱,在深圳租了房子应该还够付托儿费的。好像我真的已经挣到了那笔钱,那笔 钱永远也花不完似的。 我从没想过你会因为其他并发症而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思路:只要有 足够多的钱,就一直能维持你的生命。那什么时候才算走到了头呢? 你是几年如一日看《新民晚报》的北京人,其中一条消息你没有在意,却引起 了我的注意:上海一名靠静脉高营养生存的无肠女,生下一个健康女婴。消息中提 到,她维持生命使用的是华瑞制药公司生产的脂肪乳静脉注射液。这种药是我们正 在使用的,当时全国只有这一家公司生产,价格一直在不断地上涨。凭着记者的职 业敏感,我觉得那消息里必有文章。第二天,我给恰好在上海那家医院工作的表弟 打电话,他很快就帮我查到了那个病人的医生,当天我就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至今我还记得那医生姓黄,他耐心地向我介绍了病人的情况,并且告诉我病人 的电话和地址。她真是一个幸福的病人,医药公司用出厂价的百分之五十向她供应 药品,而且费用都由单位负担。最让我羡慕的是,她不必二十四小时被拴在床上, 插进颈内静脉的管子有一个泵,血液不会回流,可以随时把输液管拔出来,白天能 够自由地活动,晚上用从瑞典空运来的大消毒袋,把三千毫升液体一次放进去,她 的丈夫不必一整夜不睡觉一瓶一瓶地换。 第二天我就到了这家位于无锡郊区的制药公司,我没想到此行会有如此大的收 获,质检科的经理不但当即送了价值几千元的药品,在以后一年多里,一直免费供 给我们这种药品。每天他亲自从流水线上把装量不准的药,装在角落里一个纸箱里, 再找机会运到北京。有一次,北京办事处主任从无锡开车带了十几箱药。车开到北 京是傍晚,加上连续几天大雪,根本找不到一辆出租汽车。我和哥哥终于在饭店门 口截到一辆带后备箱的出租车,赶到他家里,我们都惊呆了。停在院子里的车,发 动机还开着,因为怕气温太低,药品变质,两天的行程他合成一天一夜。以后很多 次,他们用恒温的集装箱车运到北京,再由我找车到北京南城的恒温果品库去取, 纸箱上横着竖着写满了“非卖品”的字样。按照公司的规定,这些药尽管只是装量 不足,也属于质量不合格品,是应该全部销毁的,这等于是从外国人眼皮底下偷, 再通过装车卸货若干个环节送到我手里,这中间如有差错,可就是能否保住饭碗的 大事。而医院允许使用自备的药品,也是破了惯例,开了大恩的。 mpanel(1); 但是,我们的困境仍然是钱。这种免费的药只是你使用的常规药中的一种。遇 到高烧不退,一天四支进口抗生素就是好几百;遇到贫血,二百毫升血浆或血清也 是好几百。何况,我们还在争取做第三次手术,手术费用几万元不说,不把欠款全 部付清,医院根本不会给你做手术。单位里几乎要不到一分钱了,求人的滋味我也 已经受够了。我还能坚持多久? 无数次,在黑暗中,我清点可以变卖的家当。最值钱的也许就是那台健伍牌音 响了,那是一个从澳洲回来的老朋友刚刚送的,老鄂知道那是你钟爱的东西,急忙 开了箱安装好,可你还没来得及听就住进了医院。算来算去,连同我自己惟一的一 串金项链,整整一个家,一个经营了好几年的家,居然值不了两万元。但是,如果 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两万元也行!自然灾害时期不是有人用一条金项链换一个馒头 吃吗?到了要死要活的时候,值与不值都有另外的算法。 无数次,在黑暗中,像是看一个电影的画面,我看着我搂着我们的儿子,坐在 空荡荡的房子里,我的表情是安详的,内心充满宁静。在那儿,我看见了尽头。那 种绝境让我激动,甚至让我陶醉。我向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证明,我已经无能为力 了。即使因为没钱你衰弱而死,我也不用内疚不用后悔了。我终于可以说:我已经 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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